第19章 女人和花
第19章 女人和花
然而,可怜的萝莎关在自己的屋里,却不知道高乃里于斯梦到的是谁,或者说,梦到的是什么。
所以,萝莎根据他对她说的话,很容易相信他梦到的是他的郁金香,而不是她。不过萝莎猜错了。
但是没有人来对萝莎说她猜错了,而高乃里于斯的那番不谨慎的话就像毒药似的滴在她的心灵上,所以她没有做梦,而是在哭。
事实上,萝莎是一个心灵高尚、判断正确而深刻的人,因此她不考虑自己内在和外在的优点,只考虑到自己的社会地位。高乃里于斯有学问,高乃里于斯有钱,至少在他的财产被没收以前是如此;高乃里于斯属于商业资产阶级,这个阶级的人对他们设计成纹章的招牌,比贵族对世袭的爵徽还要感到骄傲。因此,高乃里于斯很可能把萝莎当作消愁解闷的对象,但是一旦涉及到爱情问题,可以肯定的是,他宁愿爱一朵郁金香,也就是说,爱最高贵、最骄傲的花,而不会爱萝莎这样一个监狱看守的卑残的女儿。
萝莎明白了高乃里于斯在她和黑郁金香之间,更爱的是郁金香;但是正因为她明白了,所以才更加伤心失望。因此,萝莎在这个可怕的夜里,这个失眠的夜里,下了一个决心。
这个决心就是从此以后不再到窗洞那儿去了。
然而,因为她知道高乃里于斯急于要得到他的郁金香的消息,而自己又不想冒险再去见他,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怜悯已经超出同情,正大踏步地笔直朝爱情发展;她不愿叫这个人失望,所以决定单独继续学习读书写字;幸好她早已经学到了不再需要一位先生指点的程度,如果这位先生不叫高乃里于斯的话。
所以,萝莎开始发奋地念不幸的高乃依·德·维特的那本《圣经》。在那本《圣经》的第二页上写着高乃里于斯·望·拜尔勒的遗嘱,自从第一页撕掉以后,这第二页已经变成第一页了。
“唉!”她重念这遗嘱的时候,低声说,她每念完一次都有两颗眼泪——爱情的珍珠,从她清澈的眼睛滚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唉!当时我还以为他爱我呢。”
可怜的萝莎!她猜错了。犯人的爱情从没有像我们叙述到的这时刻那么真切,因为我们前面已经很为难地说过了,在大黑郁金香和萝莎之间的斗争中,屈服让步的是大黑郁金香。然而,我们再说一遍,萝莎并不知道大黑郁金香已经吃了败仗。
萝莎在读书的这一门功课上已经有很大的进步,她读完书,又以同样值得称赞的勤恳,开始写字这门难得多的功课。然而,在高乃里于斯那么不谨慎地说出真心话的那一天,萝莎差不多已经能够把字写得清清楚楚了。所以萝莎并不担心自己不会很快地进步,至迟在八天以后,她就可以把郁金香的消息写下来告诉犯人。
高乃里于斯叮咛她的话,她一句没忘掉。其实,就连高乃里于斯不是以叮咛的方式对她说的话,她也一句没有忘掉。
而他呢,一觉醒来,从来没有这么深地陷在情网里。在他心目中,郁金香还是那么鲜艳灿烂,但是他已经不再把它看成是一种值得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萝莎的宝贝了。它不过是一朵珍奇的花——大自然和艺术的神妙的结合品,不过是上帝赐给他,好让他佩在他情人胸前的一朵珍奇的花。
然而,这一整天,有一种模糊不安的感觉压在他的心头。他像那些意志坚强,能够暂时把晚上或者第二天才落在头上的大灾大难忘掉的人。忧虑一旦放开了,他们的生活和平常一样,只不过这被忘掉的危险,时不时地还要突然用尖利的牙齿咬他们的心。他们突然心惊肉跳,他们纳闷为什么会心惊肉跳,接着记起了他们忘掉的事,就叹口气说:“哦!原来是这个原故!”高乃里于斯的“这个原故”,是担心萝莎当天晚上不会像平时那样来了。
天渐渐黑下来,忧虑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切,到最后这忧虑占据了高乃里于斯的整个身体,他除了这个不再想别的了。
因此,他带着剧烈的心跳,迎接暮色的来临;暮色越深,他头一天晚上对萝莎说的,使这个可怜的姑娘那么苦痛的那儿句话,越加真切地涌上他的心头;他问自己,在和萝莎见面已经成了生活上的需要的时候,他怎么能叫他的安慰者为他的郁金香牺牲他,也就是说,如果必要的话,不和他见面。
在高乃里于斯的牢房里,可以听到监狱的钟声。七点,八点,接着敲九点了。再没有比这宣告第九个时辰的第九下钟声更深深地震撼人心了。
接着,一切都静下来。高乃里于斯一只手放在心口上压住心跳,仔细听着。
萝莎的脚步声,衣服拖在楼梯上的唏唆声,他听得那么熟悉,只要她迈上第一橙,他就会对自己说:
“啊!萝莎来啦。”
这天晚上,没有任何声音来打破走廊上的寂静;钟打九点一刻。接着是两下不同的钟声表示已经九点半了;以后是九点三刻;最后,庄严的钟声不但向监狱的人,而且也向洛维斯坦因的居民报告:十点钟了。
这是萝莎离开高乃里于斯的时刻。钟声已经响了,萝莎却还没有来。
这么说,他的预感并没有欺骗他:萝莎生气了,关在自己的屋里,抛弃他了。
“啊!我这是活该,”高乃里于斯说。“啊!她不会来了,她不来也是应该的;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尽管如此,高乃里于斯还是听着,等着,希望着。他就这样听着等着,一直等到半夜,可是到了半夜,他不再希望了,便和衣倒在床上。
这一夜又长又痛苦,接着,白天来了;但是,白天并没有给犯人带来希望。
早上八点钟,门开了;可是高乃里于斯连头也没有回;他早就听见走廊上格里弗斯的沉重的脚步声,他完全听得出来走过来的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格里弗斯。
然而,他真想抓住他问问萝莎的消息。要不是问这个对她父亲会显得太唐突,他一定会问出口。他真巴不得格里弗斯会回答说女儿病了。
除非有特别的事情,萝莎自天从来不到这儿来。因此,只要还是白天,高乃里于斯就不是真正在等待。然而,从犯人突然的心惊肉跳,从他倾听门门动静的举动,从他向窗洞迅速投过去的眼光,我们可以猜出,他心里在暗暗希望萝莎会打破平常的习惯。
格里弗斯第二次来的时候,高乃里于斯违反了他以往的习愤,用最温和的声音,问起他的健康情况,可是格里弗斯像个斯巴达人①那样简洁地回答:
①斯巴达人:斯巴达是古希腊的奴隶制成郊,斯巴达人严厉、英勇而又简朴。
“身体很好。”
第二次来,高乃里于斯改变了打听的方式。
“洛维斯坦因没有人生病吧?”他问。
“没有!”格里弗斯的回答比第一次还要简洁,他一边回答,一边冲着犯人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格里弗斯不习惯高乃里于斯的这些客套,疑心他的犯人想买通他。
高乃里于斯又剩下一个人了;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钟;于是又开始了我们上面描写过的那种坐立不安的情景,不过比头一天还要厉害
可是,跟头一天一样,时间逝去,并没有把那个可爱的人影带来。以前,那可爱的人影总是隔着窗洞,照亮可怜的高乃里于斯的牢房,即使在离开以后,还留下足够的亮光,让他在她不在的时候享用。
望·拜尔勒在真正的绝望中度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格里弗斯在他眼里显得比平时更丑、更残暴、更可恨。他脑子里,或者不如说,他心里,竟然希望是格里弗斯阻止萝莎到这儿来的。
他恨不得把格里弗斯掐死;不过,如果格里弗斯被高乃里于斯掐死了,天理国法都会禁止萝莎再和高乃里于斯见面。
因此,看守不知不觉地逃脱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未曾遇到的最大的危险。
到了晚上,失望变成了忧郁;尽管望·拜尔勒不愿意,他对可怜的郁金香的怀念,还是和他受到的苦痛纠缠在一起,因而他就变得更加忧郁了。
当时,正好到了四月里,这是最有经验的园丁们认为最适于种郁金香的时期;他曾经对萝莎说过:以后我会把你种球根的日子告诉你。这一个日子,他本来准备在第二天晚上见面时决定的。天气很好,空气虽然还有点潮湿,却已经让四月苍白的阳光晒得温和了,四月初的阳光,虽然苍白,却是那么温暖。如果萝莎错过了种植的时间;如果在看不见这位姑娘的痛苦上,再加上看见球根因为种得太迟,或者因为根本没有种而失败的痛苦,那怎么办呢?
这两种痛苦加在一起,就足以叫人不思饮食了。
这就是第四天的情形。
高乃里于斯叫人看了,真是可怜。他痛苦得一言不发,虚弱得脸色苍白,为了想看一看萝莎告诉他的左边的那个花园;他冒着缩不回来的危险,把头伸到窗户上的铁栅外面去。她曾经对他说过:花园的围墙紧挨着河边。他希望在四月初的阳光下,看到那位姑娘或者郁金香,他的两个已经破灭了的爱情。
晚上,格里弗斯把高乃里于斯的早饭和中饭端走;他几乎没有碰过。
第二夫,他完全不碰了,格里弗斯把两餐的饭菜原封不动地端下楼去。
高乃里于斯整天没起床。
“好得很,”格里弗斯最后一次巡查完了,下楼说,“好得很,我看不久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位学者了。”
萝莎心里一惊。
“什么?”雅各卜说,“怎么啦?”
“他不吃不喝,也不起床,”格里弗斯说,“他也会像格劳秀斯一样,装在箱子里离开这儿;不过这个箱子是一口棺材。”
萝莎脸色变得跟死人一样白。
“啊!”她喃喃地说,“我明白了,他担心他的郁金香。”
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屋里,拿起笔和纸,忙着描字母,描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高乃里于斯起来,慢腾腾地走到窗口,他看见一张从门底下塞进来的纸条。
他扑过去,把纸条打开来看,笔迹他已经很难认出是萝莎的了,她在和他分开的那七天里进步得多么快啊。他念道:请放心,你的郁金香很好。
萝莎的这短短的一句话,虽然减轻了高乃里于斯的一部分痛苦,但是并没有因此就叫他不感到隐含着的讥刺意味。这么看来,萝莎果然没有生病,而是生气了;萝莎不来,决不是出于不得已,而是她自己想和高乃里于斯疏远。
这么看来,萝莎还是自由的,萝莎的意志给了她足够的力量,使她不来看这个因为见不到她而伤心欲绝的人了。高乃里于斯有纸也有铅笔,那是萝莎以前给他拿来的。他知道姑娘在等他的回音,不过,不到晚卜她不会来取的。于是,他在和他收到的一样大小的一张纸上写道:
“我生病决不是因为我为郁金香担心,而是因为我见不到你难过。”
等格里弗斯走了,等天黑了,他把纸条从门底下塞出去,留意听着。
但是,不管他怎么仔细地听,还是听不到脚步声,和她的衣服的唏唆声。
他只听到一个和呼吸一样微细,和爱抚一样甜蜜的声音,从窗洞外面送进这样三个字来:
“明天见。”
明天就是第八天。高乃里于斯和萝莎已经八天没有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