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艰苦的劳动
第02章 艰苦的劳动
一 一无所有的人采取的对策
这个洞不轻易地放走人。进来已经很不容易,出去更是困难重重。
可是吉里雅特还是成功地走了出去,不过不是走的原路。他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寻找。
他立刻使打铁作坊活动起来。他缺少工具,他要自己制造。
他有破船做燃料,有水做动力,有风做风箱,有一块石头做铁砧,他的本能是技术,他的意志是力量。
吉里雅特满怀热情地开始这件艰难的劳动。
天气仿佛在助一臂之力,连日没有下雨,春分前后常有的大风①也尽可能少了。三月来临了,但是一切都很平静。白天变长了。天空的蔚蓝色,广阔的四周的温和动作,中午时分的宁静,都不像怀有什么恶意。阳光下的大海喜笑颜开。一种事前的抚爱掩饰了以后背信弃义的行为。大海是从不吝惜这样的抚爱的。一个人如果要和这个女人交往,那就应该提防她的微笑。
没有多少风,水力的鼓风机只会工作得更好。风太大,帮不了忙,反而碍事。
吉里雅特有了一把锯子,他打了一把锉刀,用锯子对付木头,用锉刀对付金属,此外,他添加了铁匠的两只铁手,一把铁钳和一把虎钳。铁钳用来夹东西,老虎钳用来操纵东西,一个像手腕,另一个像手指。工具就是人体的各个部分。吉里雅特渐渐地给自己补充了一些助手,造出了他的金属零件。他用一段铁皮条做成锻铁炉的披檐。
他要做的主要的活计是挑选和修理滑车。他修好了复滑车的外壳和滑轮。他砍掉所有折断的搁栅①高低不平的部分,将两端重新加工。我们交待过,他为了做木工活的需要,储存了很多木材,照形状、大小、种类分开,橡树木放在一边,冷杉木放在另一边,像框架肋骨那样的弯曲木料和像舱口围板那样的直木料都分开来放。这是他的支点和杠杆的储藏仓库,在一定的时刻,他能够从那儿得到他所需要的大量供应。
谁打算要一个复滑车,就应该有木梁和滑车;可是这还不够,还需要绳子。吉里雅特修复了各种粗缆绳,他拉破碎的帆,成功地从中抽出很管用的粗麻线,他把它们编成缆绳,再用这样的缆绳接成粗绳。只是那些接合的地方容易腐烂,所以应该赶快使用这些粗细绳子。吉里雅特只能制做不涂焦油的绳子,他身边没有焦油。
修理好绳索以后,他开始修理铁链。
当做铁砧用的卵石旁边的尖端,代替了圆锥形的双角砧,他靠了它打出了一些粗糙的铁环,不过挺结实。他用这些铁环,把断掉的链子的头连接起来,做成一根根长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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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春分或秋分前后常有大风,称二分点风暴。
① 搁栅,是托住木板用的,也叫托梁。
一个人打铁,没有助手,非常不方便,但是他终于成功了。当然,他在锻铁炉上打出来的都只是一些尺寸小的东西,他可以一只手用钳子夹住,另一只手来锤打。
他把船上驾驶台的圆铁杠切成一段段,每段的两头,一头打得尖尖的,另一头打成扁平的大头,这就做出了大约一尺长的大钉子。这些钉子常常在造浮桥的时候使用,在岩石上钉东西也很有用。
为什么吉里雅特要费这样大的劲干这些活?请看下文。
有好几次他不得不磨他的斧头的刃和锯子的齿。为了使锯齿尖利,他替自己做了一把三角锉刀。
有时候,他也使用“杜兰德号”上的绞盘。铁链的小钩断了。吉里雅特重新打了一个。
靠了他的老虎钳和铁钳,又把剪刀当做螺丝刀,他想拆下船上的两只明轮,他终于做成了。他没有忘记这样的拆卸是可以做到的。这些明轮的结构是有点儿特殊,盖住它们的罩包住了它们。吉里雅特将明轮罩的木板进行加工,做成两只箱子,把两只明轮的零件仔细地编好号,放进去。
他的那段粉笔对他编号太有价值了。
他把这两只箱子放在“杜兰德号”的甲板上最牢固的地方。
这些初步的活干完以后,吉里雅特现在面对着最大的困难,是机器该怎样解决的问题。
拆掉明轮是能做得到的,拆下机器却不可能。
首先是吉里雅特不大懂得机器结构。如果乱来一气,也许会使他受到无法补救的损失。还有,如果他要冒失进行,即使只是试着一件一件地拆,他也需要其他的工具,而不是把洞穴当铁匠作坊、把穿堂风当风箱、把石块当铁砧能制造出来的这些工具。
试图拆卸机器,就要冒拆散它的危险。
可以完全相信,以后是寸步难行。
吉里雅特仿佛站在一道高墙脚下,这道高墙就是“不可能”。
怎么办?
二 莎士比亚怎样和埃斯库罗斯①相遇
吉里雅特有他的打算。
十六世纪,科学处于黑暗的时期,远在阿蒙通②还没有发现摩擦的第一个定律,拉伊尔③还没有发现摩擦的第二个定律,库仑④还没有发现摩擦的第三个定律以前,那个萨尔布里⑤的兼是木工的泥瓦工,没有顾问,没有指导,除了一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以外,没有其他帮手,在移下卢瓦河畔夏里特⑥的教堂的大时钟过程当中,使用粗笨的工具,全部解决了五六个静力学和动力学混在一起的难题,如像大车阻塞的时候,车轮同时出现故障这样的问题。这次神奇绝妙的操作是用十分简单的方法,将那个像守夜人房间大小的、铁和铜做的笨重的计时笼子,从钟楼的三楼整个地滑到二楼,没有弄断一根黄铜丝,也没有松开一个齿轮。连同大时钟一起移的有它的机芯、圆筒、发条盒、发条壳、挂钩、秤、指针的传动机构、水平摆、擒纵义、成卷大小链条、其中一只重五百斤的石头钟锤、报时钟、钟琴、击钟报时的金属小人①。自从这个谁也不再知道他的姓名的人完成了这个奇迹以来,没有什么可以和吉里雅特打算进行的事情相比,它可从来没有被人做过。
吉里雅特设想的操作计划也许更糟糕一些,也就是说要更完美一些。
在重量、精巧以及其他种种错综复杂的困难方面,“杜兰德号”的机器不比卢瓦河畔夏里特的大钟差。
那个哥特式建筑②的木工有一个帮手,他的儿子,吉里雅特是独自一人。
有一大批人在那儿,在必要时能帮助萨尔布里的泥瓦工,他们来自卢瓦尔河畔莫城③,纳韦尔④,甚至奥尔良⑤。他们用亲切的喝彩声鼓励他。吉里雅特四周没有别的嘈杂声,只有风声,没有别的人群,只有汹涌的波涛。
如果无知不鲁莽的话,那什么也不能和无知的羞怯相比。当无知开始敢作敢为的时候,这是因为它身上有了一只罗盘。这只罗盘便是对真实情况的直觉,有时候,它在一个简单的头脑里比在复杂的头脑里更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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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埃斯库罗斯(约公元前525— 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相传写了八十多部剧本,现存十一部,被称为“悲剧之父”。
② 阿蒙通(1663—1705),法国物理学家,1699 年发表有关摩擦的研究报告。
③ 拉伊尔(1640—1718),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
④ 库仑(1736—1806),法国物理学家,以制定库仑定律最为著名。
⑤ 萨尔布里,在今法国卢瓦尔—歇尔省。
⑥ 卢瓦河畔夏里特,在今法国涅夫勒省。
① 是钟上能击钟报时的金属人像。
② 哥特式建筑,是欧洲中世纪的建筑风格,又称尖拱式建筑。
③ 卢瓦尔河畔莫城,在今法国卢瓦雷省。
④ 纳韦尔,在今法国涅夫勒省。
⑤ 奥尔良,在今法国卢瓦雷省。
无知促使人去试验。无知是一种空想,奇怪的空想是一种力量。知识有时候让人困惑,也常常给人劝戒。伽马①,如果了解情况,就会在风暴角前面向后退。如果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是一个优秀的宇宙志专家,他也许不会发现美洲。
第二个登上勃朗峰② 的人是一个学者,索绪尔③;第一个登上去的是一个牧羊人,巴尔马④。
这儿顺便说一下,这样的情况都是例外,一切都不能减低科学的价值,科学依旧有它的规律。无知能够发现,只有学者才能发明。
小帆船一直停在人岩的小湾里,大海让它平平静静地待在那儿。读者想必还记得,吉里雅特早已做好一切安排,好自由地去他的小船。他上了小船,在好几处仔细地量过横梁的长短,特别是船中肋骨的长短。然后,他回到“杜兰德号”,测量了机器房的地板的最长的直径。这个直径,自然不包括明轮,比小帆船的主横梁少两尺。这样,机器能够放进小帆船。
可是,怎么样使得机器放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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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伽马(约1469—1524),葡萄牙航海家,由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海路的开拓者。
② 勃朗峰,在法国、意大利边境,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
③ 索绪尔(1740—1799),瑞士物理学家,地质学家,1787 年,由巴尔马陪同,登上勃朗峰,后写成《阿尔卑斯山纪行》一书。
④ 巴尔马(1762—1834),法国夏蒙尼人,为一登山向导,1786 年,由帕卡尔医生陪同首次登上勃朗峰,1787 年陪同索绪尔再次登上勃朗峰。
三 吉里雅特的杰作救了莱希埃里的杰作
没有多久以后,如果有一个渔夫发了疯,竟会在那样的季节,到这片海域来闲荡,那么,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一种奇怪的景象,会酬报他的胆量。
他会看到这样的场面:四块坚固的厚木板,距离相等地从一座多佛尔礁架到另一座多佛尔礁上,就像是被人使劲放进这两座岩礁当中一样,这真是再牢固也没有了。在小多佛尔礁那边,它们的那一端撑着岩石凸起的地方。在大多佛尔礁这边,它们的一端必须要有一个力大如牛的工匠,站在他要固定住的那根梁上,用锤子狠狠地敲打,才能把它嵌进峭壁。这几块厚木板比两座岩礁间并不宽的距离要稍稍长一些,因此它们嵌得很牢,同时形成了斜面。它们和大多佛尔礁相接处是锐角,和小多佛尔礁相接处是钝角。它们倾斜得并不利害,但是彼此高低不一样,这是一个缺点。除去这个缺点,几乎可以说这样安放就像是专门铺设桥面一样。这四块厚木板上装有四个复滑车,每个复滑车都配有牵引索和滑车绳,显得大胆和奇特的做法是厚木板的一端是有两只滑轮的复滑车,而对面一端是单滑轮滑车。这样的差距太大,不可能不发生危险。也许是要完成的操作需要如此才这样的。复滑车很牢固,单滑轮滑车也很稳固。那些复滑车接着一些缆绳,从远处看去,缆绳好像线似的细。在滑车和厚木板做成的这个半空中的装置下面,“杜兰德号”这只笨重的破船仿佛吊在那些细线上。
说是吊,其实还没有。在厚木板下面,甲板上已经垂直地打了八个洞,四个在机器的左面,四个在机器的右面,在这八个洞底下,船身的下部也打了八个洞。缆绳从四个复滑车笔直落下,穿过甲板,然后从船身右舷的四个洞出来,在龙骨和机器下面穿过去,再从左舷的几个洞回到船体里面,再往上,再一次穿过甲板,回来绕到厚木板上的四只滑车上。在那儿,有一种小复滑车把它们全拉住,结成一束,连接在单独一根缆绳上,一只胳臂就能操纵它。一只小钩,加上一只从它的洞眼穿过和伸出那根唯一的缆绳的单眼滑车,就使这个设备全部完成了。必要的时候,它们也能制止这个设备活动。这个组合起来的装置会迫使四只复滑车同时活动,完全能控制悬垂的力量,是驾驶船只的人手下的动力的舵,保持运转平衡。那只小复滑车的构造十分灵巧,它有当今的韦斯顿滑车①和古代的维脱鲁维②的复滑车③的一些简化的优点。吉里雅特发现了这一点,虽然他不知道早已不在世上的维脱鲁维,也不知道还未降临人间的韦斯顿。缆绳的长短随着厚木板倾斜程度不同而改变,也多少能纠正倾斜不一致带来的缺点。绳索有危险性,没有涂焦油的绳索容易断掉,铁链就比较好,不过铁链很难绕到复滑车上。
这整个装置处处是缺点,可是它是一个人做成的,使人感到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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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韦斯顿滑车是一种复滑车。
② 维脱鲁维,公元前1 世纪古罗马建筑师,曾参加罗马的公共建筑,水道设施及某些军用器械的设计和制造。
③ 原文是polyspaston,根据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这是维脱鲁维给他的复滑车取的名字。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将说明节去了不少。读者会理解,我们省略了许多细节,因为那只有内行人看了才明白,其他的人是很难懂的。
机器的烟囱顶部从当中的两块厚木板中间穿出来。
吉里雅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成了他不知道的事物的剽窃者。在三个世纪以后,他重新制造了萨尔布里的那个木工的机械。这个机械简略,不正规,叫敢于操作它的人胆战心惊。
这儿我们要说一说,即使是最明显的错误也不妨碍一件机械能勉勉强强运转。虽然跛脚,可是照样行走。罗马的圣彼得广场上的方尖碑①的竖立违反了所有的静力学的规律。沙皇彼得②的四轮马车造得好像每向前一步都会翻倒一样,可是它却仍然能行驶。马尔利③的机器是多么难看呀!它全身歪歪扭扭。它却同样供应水给路易十四喝。
不管怎样,吉里雅特充满了信心。他在去小帆船的那天,因为他对自己的成功十分有把握,所以在小船两边舷上各装了两副面对面的铁环,中间的距离和“杜兰德号”上连接烟囱的四根链子的铁环相同。
吉里雅特显然想好了一个十分坚定的和完整的计划。任何的好运气他都挨不上,所以他自己要采取一切谨慎的措施。
他做的一些事情似乎毫无用处,只是表明他事先做了认真周到的考虑。
我们已经指出过,他的工作方法会使旁观的人迷惑不解,甚至内行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个目击他这些活计的人,假使看到他用惊人的力气,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把八九颗他自己锻造的大钉子敲进两座多佛尔礁的底部,在它们之间的狭道进口的地方,会很难明白他为什么要敲这些钉子,也许还寻思花这样大的劲究竟是想做什么。
如果这个人再看到吉里雅特测量船头的舷侧,读者想必记得,舷侧依旧连在破船上,接着吉里雅特把一根结实的缆绳系在舷侧上部突出的边上,用斧头劈下留在侧壁板上已经散开的木架,把这块侧壁板拉出那条狭道,利用退潮时候,吉里雅特拉上面,潮水推下面,最后他十分费力地用缆绳把比狭道宽的那捆沉重的木板和梁捆在钉在小多佛礁的底部的钉子上,那么这个旁观者也许还是不大懂得这是怎么回事,他会想如果吉里雅特为了操作方便,要将堵塞的两座多佛尔礁间的通道清理干净,那他只要让那些堵塞的东西落到潮水里,给顺水带走就行了。
吉里雅特可能有他的道理。
吉里雅特为了把钉子钉在大小多佛尔礁的底部,利用了花岗岩的所有的缝隙,如果有必要,将缝隙扩大,首先插进一些木楔子,然后再把铁钉敲进去。他在东面的礁石的狭道另一头耸立的两座岩石上也做了同样的准备工作。他在所有的裂缝里都放进了木销钉,好像他打算使这些裂缝准备好以后也再给敲进铁钉,不过眼前看来这只是单纯为了备用罢了,因为他并没有敲进一颗铁钉。我们都知道,他身边什么都缺少,不得不小心谨慎,只能根据需要使用他的材料,而且要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这是许许多多的困难上又添加上的一个复杂的难题。
一件活计做完了,第二件活计又出现了。吉里雅特毫不迟疑地干完了一件又一件,跨着巨人般的步伐,坚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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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方尖碑,是方柱尖顶式的石碑,为纪念碑的一种形式。
② 即彼得一世,彼得大帝(1672—1725),俄国沙皇。
③ 马尔利,是今法国伊夫林省的一个小村子,因装有两套向凡尔赛宫供应水的水力机械而著名。
四 SUB RE 干完这些苦活的人外貌变得十分可怕。
吉里雅特在这种繁重的劳动中,同时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要恢复过来是很难的。
一方面是缺少生活必需品,另一方面是疲劳,他变瘦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长。他只有一件衬衣还没有破。他光着脚,因为他的一只鞋给风刮走了,另一只给海水冲跑了。他使用的那个简陋的、万分危险的石砧飞出的碎片给他的手和胳臂造成了小小的伤口,这是劳动留下的痕迹。这些伤口,说是伤,还不如说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表面的皮而已,可是给猛烈的风和含盐的海水刺激得很疼。
他饿,他渴,他冷。
他的装淡水的水壶已经空了。他的黑麦面粉已经用的用,吃的吃,都完了。他只剩下一点点饼干。
他用牙齿咬碎饼干,因为没有水化开它们。
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他的体力越来越差。
这座叫人害怕的岩礁在榨取他的生命。
喝是一个问题,吃是一个问题,睡也是一个问题。
当他能抓到一只螯虾或者一只蟹的时候,他就有东西吃了。当他看见一只海鸟扑到岩礁的某个尖顶上的时候,他就有水喝了。他爬上去,在尖顶上会找到一个装着一点点淡水的坑。他在鸟喝了后去喝,有时和鸟一起喝,因为各种各类的海鸥已经跟他熟悉了,见他靠近也不会飞走。吉里雅特即使饿坏了,也从不伤害那些鸟。我们都记得,他对鸟怀有强烈喜爱的感情。对鸟来说,看见他的直竖的、怕人的头发和长长的胡子,便不再害怕他了。他的面貌的改变使它们感到放心。它们看不出他还是一个人,以为他是一头走兽。
鸟和吉里雅特现在成了好朋友。这些可怜的伙伴互相帮助。只要吉里雅特还有黑麦面粉,他就做成饼,然后再把饼弄碎给鸟吃。这时候,它们也向他指出哪儿有淡水。
他吃生的贝壳类动物。贝壳类动物在某种程度是能解渴的。抓到蟹,他就烧熟吃,没有锅,他便放在两块烧红的石块当中烤,那是法罗群岛上①的野蛮人使用的方法。
但是,春分时节开始了。雨来了,可是是怀着敌意的雨。没有骤雨,也没有暴雨,而是像长长的针一样,细细的,尖尖的,冰冷,刺人,能透过吉里雅特的衣服,戳到皮肤,再穿过皮肤,戳入骨髓。这样的雨供他喝的水很少,却使他全身湿透。
没有什么帮助,反而带来大量的烦恼,这种雨就是这样,老天真可耻。吉里雅特日日夜夜受着这场雨的折磨,过了一个多星期。下这种雨是上天做的坏事。
夜里,他只是因为活干得太累才在那个岩石洞里睡下。海上的大库蚊不停地飞来叮他。他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脓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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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拉丁文,意为:在事物下面。指吉里雅特对环境和恶劣的生活条件的斗争。
① 法罗群岛,在北大西洋,属丹麦,1948 年获得自治。
他发烧了,反而使他身体没有再垮下去。发烧是一个救星,能消灭一切。他出于本能,咀嚼地衣,还嗍野生的辣根菜叶子,这是从礁石的干燥的缝隙中稀稀疏疏长出来的。此外,他并不留意自身受的痛苦。他没有时间因为他吉里雅特本人而耽误自己的工作。“杜兰德号”的机器完好无损。这对他来说,足够感到满意了。
只要干活时需要这样,他就不时地跳到海里,然后再到另一个地方上岸。他投入海水,又再出来,像别人从自己的套房的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一样。
他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它们浸透了永远不会干的雨水和永远不会干的海水。吉里雅特浑身潮湿地生活着。
浑身潮湿地生活是一种可以养成的习惯。爱尔兰的穷人,那些老年人,做母亲的妇人,几乎全身赤裸的年轻姑娘,还有孩子,它们待在伦敦街头的屋角,雨雪交加的露天里,彼此紧紧靠成一团,浑身潮湿地生活,浑身潮湿地死去。
浑身潮湿,而又口渴,吉里雅特忍受着这种奇怪的折磨。他不时地咬自己上衣的袖子。
他生的火并不能使他暖和。露天的火只能帮他一半的忙。火边的人身子的这一边热了,另一边还是冻得要命。
吉里雅特又流汗,又发抖。
在吉里雅特的周围,一切都在一种可怕的沉默当中和他作对。他感觉到四面受敌。
任何事物都有一种阴郁的 Non possmus①。
它们的迟钝是一种凄惨的警告。
一种巨大的恶意包围了吉里雅特。他既给烫伤,又冷得打颤。火烧痛他,水冻僵他,干渴使他发烧,风撕碎了他的衣服,饥饿损害了他的胃。他忍受着所有使他精疲力竭的事物的压迫。平静的、广大的障碍物,像命定的事实明显地不负责任,但是充满不知所以的凶恶的一致性,它们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吉里雅特这儿。吉里雅特感到它们无情地压在他的身上,没有办法逃避。它们几乎和活生生的人一样。吉里雅特意识到一种凄惨的排斥和一种竭力想逐渐削弱他的仇恨。问题全在他逃不逃,可是既然他留下来,他就要对付难以理解的敌对态度了。对方不能把他赶走,便把他压在身子下面。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紧紧抱住了他,狠狠压着他,不让他站牢,不让他呼吸。他受到看不见的对方的伤害。那颗神秘的螺丝钉每天要拧紧一次。
吉里雅特所处的这个令人担忧的环境的情况好像一场鬼鬼祟祟的决斗,在这场决斗里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家伙。
那些隐隐约约的力量联合起来包围住他。他感觉到有一种坚定的意志要把他驱逐掉。这正像冰川要驱赶漂块①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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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拉丁文,意为:我们不能够。也可作为名词词组用,意为:对事情拒绝的表示。
① 漂块为大块岩石。
这个潜在的联盟,好像几乎没有碰到他,可是却撕碎他的衣服,使他流血,逼得他走投无路,可以说,还没有开始战斗便丧失了战斗力。他干的活儿没有减少,也不停顿,但是完成的活儿越多,干活的人越是衰惫。简直能认为,这个野兽似的大自然,害怕有灵魂的人,决心把人弄得疲乏不堪。吉里雅特顽强抵抗,并且等待着。深渊开始消耗他的精力。接着它再做些什么呢?两座多佛尔礁,是埋伏在大海里的、花岗石做的龙,它们接纳了吉里雅特,让他走进去,并且让他任意行动。这样的接待仿佛是龙张开大口欢迎他。
对人类处处抗拒的荒凉广阔的空间,不断发生的各种自然现象的缄默严酷的态度,无情和消极的伟大普遍的规律,涨潮和落潮,像每个尖端是一颗在旋涡中的星星的黑色昴星团②和辐射的水流中心的暗礁,针对一个人的鲁莽的冷漠的事物搞的神秘的阴谋,冬天,乌云,围攻的海水,全包围着吉里雅特,渐渐地困住他,几乎把他关在当中,把他和有生命的东西隔离开,就像出现一间黑牢,将一个人囚禁在里面一样。一切都反对他,什么都不来帮助他。他被孤立,被抛弃,变得无力,受到折磨,遭到遗忘。吉里雅特的食品储藏室空空的,他的工具或者有破损,或者不够用,白天又饥又渴,夜里受冷挨冻,全身是伤,衣服破烂,褴褛的衣服包着化脓的伤口,衣服上都是窟窿,皮肤上也全是洞,双手裂开,两脚流血,四肢瘦削,面色苍白,眼睛冒火。
壮丽的火,表现了意志。人的眼睛天生来使别人从那儿看出他的德行。我们的瞳孔说出在我们当中有多少人。我们用我们的眉毛下面的目光来表现自己。微小的意识递递眼色,巨大的意识发出光芒。如果在眼皮底下没有什么光亮,那就是因为在头脑里没有什么思想,心里没有什么爱。爱的人有期望,有期望的人显出光辉,光彩炫目。决心使眼神发出火焰,这种令人赞叹的火焰是由怕羞的思想燃烧的。
固执的人是崇高的。只是勇敢的人,才仅有一种冲动,只是坚强的人,才仅有一种性格,只是大胆的人,才仅有一种德行。坚持正确的人是伟大的。高贵的心灵的全部秘密在Perseveran-do①这个词里,坚持对于勇气,就像车轮对于杠杆,这是支点的持续的更换。不管目的是在人间还是天上,直接奔向目的,那儿什么都有。在第一种情况的,是哥伦布,在第二种情况的,是耶稣。十字架是疯狂的,可是荣耀也从那儿产生。不要让他的良心争辩,也不要使他的意志软化,痛苦和胜利都是这样得到的。在道德现象的范围里,坠落并不排斥翱翔。从下降里出现上升。平庸的人让自己受到似是而非的障碍的劝阻,可是坚强的人却不会这样。灭亡是捉摸不定的,征服则是确实可靠的。你可以告诉艾蒂安②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不会被人用石块击毙。对合理的反对的蔑视产生那种被战败的、崇高的胜利,人们把这样的胜利称做殉难。
吉里雅特的一切努力都仿佛给缠在做不可能的事上面了,成功既不足道又很缓慢,要花许多的精力才得到一点点进展。这就使他的工作显得高尚,这也使他的工作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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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昴星团,是位于黄道星座金牛座中的疏散星团。
① 拉丁文,意为:“坚持”,雨果很喜欢这个词,几次在他的书信中提到,还说这是他的座右铭。
② 艾蒂安,是基督教的第一个殉教者,在公元31 年至36 年之间,在耶路撒冷被人用石块击毙,后封为圣徒。
要在一只搁浅的船上搭起四根梁,在这只船上切下和分开可以保全的部分,在破船里装上和破船适合的四只复滑车,还有上面的绳索,那就需要做许多准备工作,做许多活儿,做许多试验,夜里睡在光秃秃的地上,白天不停受苦,单独一个人干活就是这样的不幸。原因中有命定性,结果中有必然性。这种不幸,吉里雅特不仅仅承受下来,而且他是心甘情愿地承受。他害怕有一个竞争的对手,因为一个对手可能是一个敌手,所以他不寻找助手。累人的举动,冒险的行为,危险,越来越多的活儿,由于抢救而抢救者可能遭到的灭亡,饥饿,热病,必需品的短缺,苦恼,他都为了他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来。他抱的是这样的利己主义。
他关在一种可怕的抽气的钟形罩里面。生命力慢慢地离开他。他却几乎没有意识到。
体力的衰竭并不能使意志衰竭。自信是第二个动力,意志是第一个动力。格言中所说的信念可以搬动的大山,和意志能够做的事情相比,就微不足道了。吉里雅特在精力上的损失,由于他的坚韧不拔又重新恢复了过来。在这种野蛮的大自然的高压下,肉体的人在消亡,结果是精神上的人变得强大。
吉里雅特不觉得疲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疲劳。心灵的赞同,对体力的减弱不予承认,这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吉里雅特看着他的工作在一步步进展,他看到的只是这个。这是一个并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可怜的人。他几乎快达到的目的使他产生了幻觉。他忍受一切的痛苦,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向前进!”他的使命像酒一样冲上了他的头。意愿使他醉了。人是会陶醉于自己的精神的。这种醉酒叫做英雄主义。
吉里雅特是一种大西洋上的约伯。
可是,是一个在斗争的约伯,一个在战斗的、和灾难对抗的约伯,一个征服者约伯。如果对一个可怜的捕捉螃蟹和龙虾的水手和渔夫加上这样的形容的词语不太过分的话,那么,他是一个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约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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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他不怕艰难困苦,一心想达到目的。
五 SUBUMBRA
有时候,夜里,吉里雅特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
他感到分外的激动。
张着的眼睛见到的是黑夜。处境很可悲,使人焦虑。
黑暗的压力无法逃避。
难以形容的黑漆漆的天穹,没有一个潜水者敢投进的浓密的黑暗,混合在这种黑暗中的无以名状的昏暗乏力的光,成了尘埃一样的亮光——是光的种子还是灰烬?千百万支没有火光的火把,不肯透露秘密的燃烧的大火,一阵散开的仿佛被阻止的火星的粉末似的微火,混乱的旋涡和坟墓那样的永恒,呈现出一个悬崖的口子的难题,露出又掩上面目的谜语,给黑暗蒙盖住的无限的空间,这就是黑夜。这重重叠叠的一切压得人窒息。
这是所有的神秘,宇宙的神秘和命运的神秘的混合体,它压在人的头顶上。
黑暗的压力对于面对着的各种不同的灵魂施加影响。人面对黑夜认识到自己并不完美。他看到了黑暗,感到了自身的弱点。漆黑的天空,是个失明的人。人呢,面对着黑夜,卧倒,跪下,俯伏,趴在地上,向一个洞爬过去,或者是为自己寻找翅膀。他几乎一直想避开“未知”的无定形的存在。他在想这是什么;他发抖,他屈服,他茫茫然;有时候,他也想走掉。
走到哪儿?
到那儿。
那儿?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儿有什么?
这样的好奇心显然是一种对被禁止的事物的好奇心,因为在这方面,人的周围的所有的桥都断掉了。没有横渡“无限”的方舟①。可是被禁止的事吸引人,虽然它是一个深渊。那儿人的脚不能去,只有眼光能到达,那儿眼光无法透入,只有精神能够继续前进。人尽管软弱无能,但是没有一个人不想试试。人,依照他们的本性,在黑夜面前,或者是寻求,或者是裹足不前。对一些人来说,这是遭到驱逐,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扩张。景象是昏暗的。这样昏暗的景象很难形容。
黑夜明朗吗?这是黑暗的基础。它有暴风雨吗?这是云烟的基础。“无限”又逃避同时又出现,它拒绝人去探究,但愿意让人猜测。无数的光点使得无底的黑暗更加黑了。发亮的红宝石,闪闪的光彩,一颗颗星星,都是“未知”里的能观察到的存在,要去接触这些光芒是可怕的挑战。这是一些在“绝对”中的创造物的路标。这是一些不再有距离的地方的距离的标记。这是对深渊的最低水位的不可能但又真实的难以进行的编号。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发光的点,接着,又有一个,接着,又有一个,接着,又有一个。它们难以觉察,它们又巨大无比。这样的光是一个火源,这样的火源是一颗星,这样的星是一个太阳,这样的太阳是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什么都不是。一切数字在“无限”面前都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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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拉丁文,意为:在阴影下面。指吉里雅特面对黑暗的精神状态。
① 方舟是《圣经》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长方木柜形大船。
这些什么都不是的宇宙却存在着。对它们观察以后,会感觉得到“什么都不是”和“不存在”之间的区别。
无法达到,加上无法解释,这便是天。
从这样的沉思,产生一种壮丽的现象:惊愕使灵魂变得高大。
神圣的恐惧是人特有的,兽类就没有这种畏惧。智力在这种庄严的恐怖中发现它的衰退和它的标志。
黑暗是一个统一体,它使人感到恐怖。同时它也是复杂的结合体,它使人产生畏惧。它的统一性重重地压在我们的精神上,不让我们有反抗的想法。它的复杂性使得人们向自己的四周留神察看,仿佛不得不担心会突然出现意外似的。人们让步,而又提防。人们面对着“全体”,于是顺从,面对着“几个”,于是怀疑。黑暗的统一性包含一个倍数。神秘的倍数,在物质中能看得见,在思想中能感觉到。这就产生了一片寂静,又一个要警觉的理由。
黑夜,写这本书的人在其他地方也说过①,是包括我们在内的特殊创造物的固有的和正常的状态。白昼,在时间里和在空间里一样短暂,只不过是和星球邻近造成的结果。
宇宙中的黑夜里的奇迹没有摩擦便无法完成,而像这样一种机器的一切摩擦都会使生命受到伤害。机器的摩擦,那就是我们叫做的“恶”。我们在这种黑暗里感受到“恶”,它暗暗地否认神圣的秩序,它是背叛理想的行动暗含的渎神的言语。“恶”以很难理解的研究千头怪胎的畸形学①使得宇宙的巨大的整体复杂化。“恶”出现在万物面前,为的是表示反对。它是暴风雨,它破坏船只的航行。它是混沌,它阻碍世界的诞生。“善”具有单一性,“恶”则具有普遍性。“恶”打乱了像逻辑学一样严密的生活。它使鸟吞食飞虫,使彗星毁灭行星。“恶”是对创造的涂改。
夜间的黑暗充满了昏乱。谁深入到里面,谁就会被吞没,同时拼命挣扎。再没有比对黑暗的检查更辛苦的了。那是对模糊不清的对象的研究。
没有一个确定的地方能安置人的灵魂。有出发点,却没有终点。矛盾的答案互相交错,怀疑的所有分支同时出现。在一种不明确的力量推动下,各种各样的现象一步步地露出真正面目。所有的规律彼此交叉。一种难以理解的混杂性使得矿物好像植物一样生长,植物生存,思想产生重量,爱情光芒四射,万有引力产生爱心。一切问题的广阔的战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展开。朦胧的预感开始显示了未知。宇宙的同时性完全显现在广大模糊的空间里,不是为了眼神,而是为了智力。看不见的事物变得可见。这便是阴影。人便在它的下面。
人不知道详情细节,但是他背负着和他的精神相称的整体的巨大的重量。这种困扰促使迦勒底的牧人去研究天文。无意的启示从万物的毛孔中出来。科学的渗出可以说是它自己造成的,并且战胜了愚昧无知的人。所有孤单的人受到这种神秘的浸润,常常会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天生的哲学家。
黑暗是不可分的。它里面有东西待着。“绝对”就一直待在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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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雨果在他1842 年发表的游记《莱茵河》和其他文字中曾这样写过。
① 畸形学,是研究动植物中先天性畸形的原因、发育、分类等的科学。
同时“变化”也待在那里面。人们在其中行动,这可是令人不安的事。一种神圣的组合在其中逐段地完成。预谋,力量,规定的用途,一起在其中进行一件巨大的工作。可怕的、恐怖的生命就在这当中。那里面有天体的巨大的运转,恒星族,行星族,黄道光,电流的、散发的、极化的和吸引的Quid divinum①。那里面有拥抱和对抗,普遍的对比的一次壮观的涨潮和落潮,在一些中心之间的自由的无法估计的因素。那里面有星球里的体液,星球外面的光线,游荡的原子,散乱的胚芽,授精的曲线过程,交配和搏斗的会合,闻所未闻的丰富,像梦一样远的距离,令人眩晕的循环,不可胜数的世界的冲破,黑暗中的彼此追赶的奇迹,一劳永逸的机构,逃跑中的星球的呼吸,人们感觉到在转动的轮子。学者猜测,愚人同意,并且哆嗦。这一切都存在,还躲藏着,它们无法夺取,无法触及,无法接近。人们信服到了感到气闷的地步,在他们头顶上有一种说不确切的黑色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抓住。人们被摸不到的东西压垮了。
到处不可思议;但是没有一个地方不可理解。
在这一切上面,再加上一个可怕的问题:这个内在②是一个存在吗?
人们在黑影里。他们看着。他们听着。
这时候,阴暗的地球在运行和转动。花朵意识到了这个巨大的运动。
石竹花③晚上十一时开花,萱草④花清晨五时开花。惊人的规律性。
在其他的深渊里,一滴水就成了一个世界,纤毛虫在那儿大量繁殖,微小的动物产生巨大的生殖力,难以觉察的东西显示出它们的伟大,无限的反方向出现了。一朵硅藻①在一小时内能产出十三亿朵硅藻。
所有的谜同时提出了怎样的建议!
那是不能减少的。
人们受到法则的约束。被迫相信,这便是结果。但是信任并不足以使人得到平静。信任有一种简直无法理解的对于形式的奇怪的需要。这样就产生了宗教。没有外形的信仰是最难以忍受了。
不管人怎样思想,不管人怎样希望,本身有怎样的耐力,总是对着黑暗看,不是看,而是凝视。
这些现象应该怎样对待呢?在它们的汇合下怎样行动呢?要分解这种压力是不可能的。适合这一切神秘的结局的是什么样的幻想呢?多少难以理解的、同时发生的、表达吞吐的新现象,因为它们太多而变得黑暗,仿佛是一些含含糊糊的语言!黑暗是一种沉默,可是这种沉默说出了一切。从这里面庄严地出现了一个结果:上帝。上帝,是不能缩减的概念。这个概念在人的心中。三段论②,争论,否定,体系,宗教,都在它上面经过,却不能降低它的意义。这个概念得到了整个黑影的肯定。但是骚动在其余的地方到处都有,这是可怕的内在。各种力量间的难以形容的协调,因为全部黑暗维持着平衡状态而显示了出来。宇宙悬挂着,没有什么落下来。不停的和过度的移动在进行,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遭到破坏。人参与了这种移动,他们受到的大量的变动,他们称之为“命运”。命运是从哪儿开始的?大自然是在哪儿结束的?在一个事件和一个季节之间,在一次悲伤和一阵风雨之间,在一种美德和一颗星星之间,有什么差别呢?一个小时,不是一道波浪吗?在运动中的齿轮,并不对人作出反应,继续它们的无动于衷的转动。繁星密布的天是由齿轮、摆和平衡锤组成的幻象。这是由于高度的沉思而加倍聚精会神的高度的注视。这是全部的现实,再加上全部的抽象。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人们感到自己被抓住了。他们听任这个黑影的摆布。没有逃跑的可能。他们觉得自己处在齿轮机构里,他们是一个未知的整体的组成部分,他们感觉到自身体内的未知的事物和自身体外的未知的事物在神秘地亲近。这是死亡的崇高的预告。是怎样的焦虑,同时又是怎样的陶醉呀!参加到无限里去,这种加入使自己得到必然有的不朽,也许是可能有的永恒,在普遍的生命的洪水的激流中感觉到“自我”的不会沉没的固执性!望着星辰,说:“我像你们一样是一个灵魂!”望着黑暗,说:“我像你一样,是一个深渊。”
这些异乎寻常的现象,就是黑夜。
这一切由于孤独分量更加重了,紧压在吉里雅特的心上。
他了解吗?不。
他感觉到了吗?是。
吉里雅特有个伟大而模糊的头脑和一颗伟大而孤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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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拉丁文,意为:神圣的事物。
② 内在,指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之内。
③ 石竹花,夏季开花,淡红色或白色。
④ 萱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橙红色或黄红色。
① 硅藻,是一种藻类植物,普遍分布于淡水、海水中和湿土上。
② 三段论是形式逻辑间接推理的基本形式之一,由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
六 吉里雅特使小帆船占好位置
吉里雅特筹划的拯救机器的事, 我们已经说过,是一次真正的越狱。大家都知道越狱需要持久的耐心,也知道还需要各种办法。办法甚至要到创造奇迹的地步,耐心甚至会发展为极度的苦恼。这样的囚徒,例如圣米歇尔山①的托马②,有办法把一半的围墙藏在他的草垫里。还有一个在屠耳③的囚徒,在一八二○年,割下了监狱的散步平台上的铅条,用的什么刀,没有人能够猜得到。他把铅条熔化了,用的是怎样的火,没有人知道。他将熔化的铅浇进一个模子里,是什么模子,有人晓得,是面包心做的模子,用这样的铅和这样的模子,做成了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他以前只见过锁眼的锁。这种神奇的技巧,吉里雅特早就具有了。他曾经在布瓦罗塞的悬崖上又上又下。他是一只沉船上的特朗克④,一部机器的拉蒂得⑤。
大海是狱卒,看管着他。
此外,应该承认,尽管雨是多么无情和可恶,他还是能很好地利用它。他稍许增加了一些淡水的储存,但是他的口渴是很难解除的。他的水桶装满得快,他几乎同样快地把它喝光了。
有一天,我想,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或许是五月的第一天,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机器的托板好像给框在八根复滑车的钢丝绳当中,四根一边,四根在另一边。穿过这些钢丝绳的、在甲板上和水下船体上的十六个洞由锯线连了起来。护板被锯子锯开,木架被斧头劈开,金属配件被锉刀锉断,船底的金属板被凿子凿开。放着机器的那部分龙骨给切成方方正正,准备支撑住机器和它一同向下滑。这种吓人的摇晃只靠着一根链子,而链子本身只要锉刀一锉就会断掉。在工作即将完成,立刻就要全部结束的时候,赶紧是明智之举。
潮水正低,时机很有利。
吉里雅特终于把轮轴拆了下来,它的两端可能成为障碍,止住轮子的滑移。他成功地把这个沉重的部件垂直地放在机器间里。
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吉里雅特,我们不久前说过,一点儿也不疲倦,因为他不会疲倦,可是他的工具却支持不住了。锻铁炉渐渐不能起作用了。石砧已经裂开。鼓风机开始不大灵活了。小瀑布流的是海水,所以在装置接头的地方积了一些盐,妨碍了它的运转。
吉里雅特去人岩的小湾,检查小帆船,查明了船上的一切都很妥当,特别是钉在左右舷的四只铁环,然后他就起锚,把小帆船划回两座多佛尔礁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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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圣米歇尔山,在今法国芒什省,为一个小岛,现有一长堤连接大陆。
② 亚历山大·托马,曾两次被关在圣米歇尔监狱,第二次在1840 年,后脱逃。他和雨果在泽西岛上相遇,成为同伴。
③ 屠耳,今法国科雷兹省一城市。
④ 特朗克男爵(1726—1794),因在1746 年从普鲁士的格拉兹要塞成功越狱而闻名,曾写有回忆录叙述此事。
⑤ 拉蒂得(1725—1805),冒险家,几次被监禁狱中,曾越狱三次,最后判徒刑三十五年。
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完全能容得下这只小帆船,水足够深,口子也足够宽。吉里雅特在刚来的第一天就看清楚那儿小帆船能够通过,一直驶到“杜兰德号”底下。
可是行动起来依旧极其艰巨,它需要像首饰匠那样的精密。为了使吉里雅特以后打算做的事顺利,小船插进礁石中间去的动作要求细致,因为必须船尾先进去,舵在前面。最重要的是小帆船的桅杆和帆缆索具要留在破船这边,在狭窄的通道旁边。
这样的操作相当麻烦。对吉里雅特本人来说,他的行动更加困难了。这不再像进入人岩的小湾那样,靠用舵柄就行了,现在推,拉,划,测探,全都得干。吉里雅特用了一刻钟时间,终于达到了目的。
不到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小帆船已经紧靠在“杜兰德号”底下。它几乎就下了锚停在那儿。吉里雅特用他的两只锚将小帆船泊牢。两只锚中最大的一只抛的位置正好经受得住令人害怕的猛烈的风,也就是西风。接着,借助于杠杆和绞盘,吉里雅特把两只装着拆下的明轮的箱子放下来,放进小帆船里。吊索是早就全准备好了的。这两只箱子成了压载物。
两只箱子放下以后,吉里雅特把调节用的小复滑车的吊索连结在绞盘的链条的钩子上,用来控制复滑车。
依照吉里雅特的计划进行,小帆船的缺点反而变成了优点。它没有甲板,东西就能装得更深一些,可以放到舱底。它的桅杆在船头,也许太前面了一些,但是装载起东西却方便得多。桅杆在破船的外面,这样便妨碍不了离开。它十足是一只木鞋,在大海上木鞋是最牢固最结实的了。
突然间,吉里雅特发觉海水在上涨,他连忙看风是从哪边吹来的。
七 突然出现了危险
只有一点儿微风,不过在不停地吹,是从西边吹来的。这是春秋分的时候风常有的坏习惯。
上涨的潮水,受着风吹的摆布,在多佛尔礁中间变化多端。波浪被阵风推送着,涌进了这个狭窄的通道,或者从东边,或者从西边。如果海水从东边进来,显得柔和无力,如果从西边进来,就汹涌急剧。这是因为东风是从陆地上吹来的,风力小,而西风横穿过大西洋,带来了广阔空间里的所有的气息。即使是明显的极小的微风,如果是从西边吹来,也会令人不安。它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卷起巨浪,同时将过多的波涛赶进狭窄的水道里。
迅猛地冲进来的海水总是可怕的。有些水好像人群一样,一大群人是一种液体;假如能够进入的数量低于想进入的数量,那么,人群中就会你挤坏我,我压坏你,水就会猛烈动荡。只要吹的是西风,虽然风势微弱,多佛尔礁每天还是要受到两次这样的冲击。潮水上升,海浪紧逼,岩石抵抗,狭道只开了很小的进口,用力冲进去的海水跳跃,轰鸣,狂怒的波涛撞击着水巷内两边的岩壁。于是,仅仅一点儿微微的西风,多佛尔礁就会呈现出这样的奇特景色:在礁石外面的大海上,是一片平静;在礁石间,起着风暴。这种局部的和有限的骚动,完全不是暴风雨,只是海浪在喧闹,不过很可怕。至于北风和南风,它们从侧面向礁石吹来,只在水巷里激起少量的浪花。应当记得这个细节,东边的进口紧靠着人岩,西边的令人生畏的口子在对面的尽头,正好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吉里雅特和搁浅的“杜兰德号”,还有停泊好的小帆船,就在这西边的口子上。
一场灾难似乎不可避免。这场逼近的灾难是势必出现的风造成的,虽然风力不猛,但是足够了。
不用几个小时,上涨的潮水将在两座多佛尔礁间的狭道里拼命奔腾。第一阵的浪潮已经发出了响声。这些滚滚的海浪,是整个大西洋涌来的怒潮,在它们后面将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狂风,也没有怒气,只有支配一切的波浪,充满冲击的力量,从美洲出发,涌到了欧洲,两千海里,滔滔向前。这些波浪,是海洋上的巨大的杠子,会撞到礁石的豁缝,会被两座多佛尔礁挡住而翻滚,这两座岩礁好像进口处的塔楼和狭道旁的高柱一样。海浪因为涨潮而上升,因为遇到障碍而增长,被岩石推开,又经受风的折磨,然后会猛烈地冲向礁石。它们一路上被碰到的障碍物造成旋涡,被阻挡的波涛气得发狂,但是它们带着旋涡和狂怒进入两道高墙中间,将在那儿遇到小帆船和“杜兰德号”,把它们撞得粉碎。
要防止这场意外,必须要一面盾牌,吉里雅特手上已经有了。
应该阻挡潮水突然全都涌入,应该任凭它上涨,却阻止它冲撞,拦住它的通道,却不拒绝它进来,既对它反抗,又对它让步,应该防止波浪在狭窄的通道里压缩,因为这是最大的危险,要用引导代替涌入,清除波浪的狂怒和粗暴,强制这种狂暴变成温和。应该用带来平静的障碍物代替产生刺激的障碍物。
吉里雅特就有这种灵巧的本领,它比体力更强。凭着他的灵巧,他像岩羚羊一样在山间奔跑,或者像卷尾猴一样在树林里活动。他跨着摆动的和令人吓得头晕的大步,踏在最小的凸出的石头上。他跳进水里,又从水里出来,在旋涡里游泳,在岩石上攀登。他牙齿咬着一根绳子,手上拿着一把锤子,解开了那根吊着“杜兰德号”船头的舷侧板,将它紧贴在小多佛尔礁的底部的绳缆。他用粗绳的一些头做成像铰链一样,把这块板拴在钉在花岗石上的大钉子上;在这些铰链上使这个如同船闸活门的木板架转动,将它的侧面对着波浪,就像转动舵叶那样,波浪将它的一端推到大多佛尔礁紧紧贴住,同时绳子做的铰链在小多佛尔礁上拉住另外一端。他用事先钉好的备用的钉子,在大多佛尔礁上也这样固定住,和在小多佛尔礁上一样,再把这块大木板牢牢地系在狭窄的水道的两根石柱上,又在这道障碍上穿过一条链子,仿佛在护胸甲上加上一条肩带。不到一个小时,这道抵挡潮水的墙立起来了,礁石间的小道好像给一道门关了起来。
这一强有力的装置,木梁和木板做的笨重的物件,平放成了木排,立直就是一道墙,靠海水帮助,吉里雅特可以像街头艺人那样灵巧地操纵它。我们几乎可以说,在上涨的海水有时间发觉这个工程以前,它已经完全做好了。
让·巴尔每次从船只失事中脱险,就要对海浪说这么一句有名的话:“你受骗了,英国人!”大家都知道,当让·巴尔想骂大西洋的时候,都把它叫做“英国人”。眼前正是这样的情景。
狭道给挡住以后,吉里雅特想到了小帆船。他把两只锚上面的缆绳尽可能放长,好让小帆船随着潮水一同向上升。这种做法很像从前的水手所说的“用系泊缆索抛锚”。在整个操作过程中,吉里雅特一直没有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因为全部预先考虑好了。内行的人从以下的做法就能看出来这一点:在小帆船尾部做成缺口滑车形的吊举绞索的两个滑车穿过两根缆绳,将缆绳的头像帆边绳那样扣在两只锚的系缆环上。
这时候,潮水在不断上涨,已经涨到一半了,在这个时刻,潮水涌起的波浪的撞击,即使是晴和天气,也可能相当猛烈。吉里雅特安排的都实现了。波涛凶猛地冲向那道障碍,撞到它后,浪花翻滚,从下面涌进去。在外边,波涛起伏,在里边,潮水是慢慢渗入。吉里雅特想出了好像海上的卡夫丁峡谷①一样的装置。潮水被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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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公元前321 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击败罗马军队,强迫他们通过轭形门,后转义为通过卡夫丁峡谷,即是蒙受羞辱。
八 有进展但不是结局
可怕的时刻来到了。
现在要做的事是把机器放到小船上。
吉里雅特沉思了片刻。他的右手握着左胳膊肘,左手放在前额上。
然后,他爬上了那只破船,船的一部分,那台机器,要脱离开,另一部分,骨架,则留下不动。
他割断了四根在“杜兰德号”左右舷侧的烟囱的四条链子的吊索。
吊索只是绳子做的,所以他用刀割就割断了。
四条链子不再给系住,没约束了,顺着烟囱吊下来。
他从破船登上他造成的装置上,用脚踩踩横梁,检查了复滑车,看了看滑轮,摸了摸缆绳,仔细看了加长的部分,肯定了不涂焦油的白绳索没有湿透,了解了什么都不缺少,全都牢固可靠,接着,他从舱口围板上面跳到甲板上,在绞盘旁边站住。他站的“杜兰德号”的这部分夹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这儿就是他干活的地点。
受到奋发的情绪的鼓舞,他严肃地对复滑车看了最后一眼,接着,抓住一把锉刀,开始锉那根悬吊着所有东西的链子。
在大海的隆隆吼声中,能听到锉刀的刺耳的咯吱声。
绞盘的链子连接着调节用的小复滑车,就在吉里雅特的身边,他一伸手便能碰到。
突然响起了一下断裂的声音。锉刀锉着的链环,锉到一大半的时候,忽然断了,整个装置摇晃起来。吉里雅特急忙奔到小复滑车那儿。
断掉的链子猛击着岩石,八根缆绳给拉得紧紧的,被锯掉和切断的那一大块从破船上脱下来,“杜兰德号”的腹部张开了,机器的铁底板压到缆绳上,在龙骨下面露了出来。
如果吉里雅特没有及时地抓住小复滑车,就要发生坠落下去的事。
但是他的有力的手在那儿,于是机器缓缓降下来。
让·巴尔的弟弟皮埃尔·巴尔,这个健壮精明的酒鬼,对海军大元帅用“你”称呼①的敦刻尔克的可怜的渔夫,在昂勃特斯②小海湾救过一只遇险的双桅战船“朗日隆号”。当时他为了把这个飘浮的、沉重的大东西从狂怒的小海湾的岩礁当中拖出来,他用海上的芦苇将主桅帆卷起,他打算这些芦苇自己折断的时候,帆会受风张开。他相信芦苇会断掉,就像吉里雅特相信链子会断裂一样。这是相同的古怪的果断,得到相同的惊人的成功。
给吉里雅特抓住的小复滑车,非常适用,运转得非常好。读者自然记得,它的功用是减弱力量,将许多力量集中在一处,成为一致的运动。这个小复滑车和帆角索的一条束带有点相似,只是它不是用来顺风向转帆的,而是使机械平衡。
吉里雅特站在那儿,拳头放在绞盘上,可以说,他的手在摸着装置的脉搏。
在这儿,吉里雅特的创造能力完全显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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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因是兄弟关系,所以不必用“您”。
② 昂勃特斯在今法国加来海峡省,以前曾是一重要海港。
许多力量出奇地同时出现了。
当“杜兰德号”上整个卸下来的机器向小帆船降下去的时候,小帆船迎着机器上升。破船和救生船彼此帮助,迎面靠近。它们相互寻找,节省了一半的劳动。
潮水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悄悄地涨起来,托着小船,向“杜兰德号”靠拢。潮水不仅是被制服了,而且服服帖帖。海洋成了机械的一部分。
没有碰撞,缓缓地,几乎是小心谨慎地,涨潮将小帆船向上抬,仿佛船是瓷做的一样。
吉里雅特安排和平衡两方面的活动,就是海水的活动和装置的活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绞盘那儿,好像一座令人生畏的雕像,所有的动作都同时服从他。他按照海水上涨的缓慢的速度,来调慢装置下降的速度。
海水没有摇动,复滑车没有震动。这是所有顺从的自然界的力量的奇妙的合作。一面是万有引力吸引着机器,另一面是潮水托起了小船。星球的吸引力产生了潮汐,地球的吸引力产生了重量,它们仿佛相互协商妥当来为吉里雅特效劳。它们服从他,毫不犹豫,也不停歇。这些被动的力,在一种精神的压力下,变成了主动的助力。工作一刻不停地向前进展,小帆船和破船之间的距离渐渐地缩短了。它们好像害怕待在那儿的那个人,不声不响地靠近。自然力接受了他的命令,并且执行完了。
几乎正在潮水停止上涨的时候,缆绳也停止滑行。突然,复滑车没有震动一下就停住不动了。机器好像给一只手放下,在小帆船上放好,笔直立着,稳固不动。支撑的铁板靠着四只角平稳地压在底舱上面。一切都完成了。
吉里雅特望着这个结果,高兴得出了神。
可怜的人没有因为喜悦而忘乎所以。巨大的幸福压弯了他的身子。
他觉得他的四肢发软。面对着自己的胜利,直到现在还没有慌乱不安过的这个人,却开始颤抖了。
他望着破船下面的小帆船和小帆船上的机器。他仿佛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他简直没有预料到他能做好这样的事。一个奇迹出自他的双手,他惊愕地看着这个奇迹。
这样惊愕的时间很短。
吉里雅特像一个刚睡醒的人那样,动了动身子,赶紧抓住锯子,锯断八根缆绳;由于潮水上涨,现在小帆船离开他只有十来尺远。他跳到船上,拿了一卷麻缆绳,做成四根吊索,把它们各自穿过事先预备好的铁环,在小帆船的两旁拉住一小时以前还是系在“杜兰德号”上的烟囱的四条链子。
烟囱系牢以后,吉里雅特清理了机器的顶部。“杜兰德号”甲板的一块方形挡板附在那上面。吉里雅特拔下它的钉子,又把塞满小帆船的木板和木梁清除干净,全丢到岩石上。减轻小帆船负担的重量是很有好处的。
此外,就像大家能够预料到的,小帆船此刻在机器的过重的压力下面,牢牢地固定住了。小帆船向下沉,但是只沉到最好的最低水位。“杜兰德号”的机器虽然很重,不过比起小帆船以前从赫尔姆装回来的许多石头和炮要轻一些。
总之,一切都结束了,只待离开了。
九 获得成功又立即失去
一切并没有结束。
重新打开被“杜兰德号”的一块舷侧壁塞住的狭道,立即将小帆船推到礁石外边去,这是再明显不过要干的事了。在海上,每一分钟都得抓紧。这时风很小,海面上几乎没有波纹,傍晚十分宜人,看来夜里也会很美妙。大海处在平潮时刻,不过已经开始使人觉得在落潮了。这是起程最好的时候。趁着退潮,驶出大小多佛尔礁,潮水再涨以后,就能回到格恩西岛,拂晓时候,便能到圣桑普森了。
但是,一个意料不到的障碍出现了。吉里雅特尽管深谋远虑,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机器得到解脱了,烟囱却没有。
潮水将小帆船送到悬在半空中的破船跟前,它减少了机器下降的危险,简化了抢救的过程,可是间距的缩短却使烟囱的顶部嵌在“杜兰德号”张开的船壳的那个大口子里。烟囱困在那儿,好像夹在四面墙中间。
潮水起的效用因为这种阴险的行为变得复杂化了。仿佛被迫服从的大海怀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确实是这样,涨潮完成的事,落潮将它破坏了。
三多阿兹高一点的烟囱,陷在“杜兰德号”里有八尺深,水平面要下降十二尺。随着降落的海水上的小帆船,烟囱要有四尺的活动余地,方才能够脱身。
可是,解脱出烟囱要多少时间呢?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以后,那就快近午夜了。在那样的时刻有什么法子能够争取离开?在那些白天也难以走出去的错综复杂的岩礁当中能找到一条航道穿过吗?在漆黑的深夜怎么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浅滩上冒险呢?
势必要等到明天。浪费这六个小时至少要损失十二个小时。
甚至不应该考虑提前重新打开礁石间的狭道。小坝对下一次的潮水是必不可少的。
吉里雅特只好休息。
胸前交叉起两臂,这是他到多佛尔礁以后唯一没有做过的事。
这种被迫的休息使他很不高兴,几乎叫他冒火,就好像是他自己的过错造成的。他想:“如果黛吕舍特看到我在这儿什么事也不干,她对我会怎么想呢?”
然而,这样恢复体力也许不是没有用处的。
小帆船现在在他的控制下,他决定在船上过夜。
他到大多佛尔礁上拿他的羊皮,下来后吃了几只帽贝和两三只海胆当晚饭。他口渴得很厉害,喝了他的快要喝光的水壶里的最后几口淡水,然后裹上羊皮,羊毛使他感到舒适。他像一只看门狗那样,在机器旁边躺下,把他的苦役犯帽拉下来,遮住眼睛,然后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一个人做完了许多事情才会有这样的睡眠。
十 大海的警告
半夜里,他好像给松开的弹簧弹了一下,突然惊醒过来。
他张开了双眼。
在他头顶上的大小多佛尔礁好像被炽烈的白色炭火的反光照着,照得通亮。在礁石的黑色表面上仿佛闪着火光。
火光是从哪儿来的?
是从水上来的。
大海显得很离奇。
海水像是着了火。眼睛能够看得到的地方,在礁石中间和在礁石外边,整个大海都在燃烧。火不是红的,丝毫不像火山口发出的和大火炉里的熊熊烈火。没有闪耀的火花,没有发出的热,没有鲜红的光,没有一点响声。青色的长条光芒,照在波浪上,好似裹尸布的褶痕。大片的微光在水上轻轻抖动,那不是火灾,那是火灾的幽灵。
这好像是梦中的火焰在坟墓里面发出的青灰色的亮光。
想一想燃着火的黑暗吧。
黑夜,模糊的、辽阔的、四处弥漫的黑夜,仿佛是这冰冷的火的燃料。这是由于盲目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光。黑暗成了这个幽灵似的亮光中的一部分了。
拉芒什海峡的水手都熟悉所有这些难以描述的磷光现象,那完全是对航海的人的警告。没有什么地方的这种现象比在伊西尼①附近的大V 礁出现的更惊人的了。
在这样的亮光下面,一切东西都失去它们的真实性。亮光像鬼魂似的穿透过去,使它们变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样。岩石只剩下一个轮廓。锚的钢丝绳好像烧成白热状态的铁杠。渔夫的网在水底下仿佛是编织成的火网。桨在海浪上面的一半是乌木色,在海浪下面的一半是银白色。一滴滴的水从桨上落到水面上,像在海上布满了一颗颗星星。每一只小船身后拖着一颗彗星。全身湿透、发着光的水手好像是燃烧着的人。把手放进海水里,抽回来时就像戴了火焰的手套。这样的火焰是毫无生气的,谁也感觉不到它。你的胳臂成了烧着火的木柴。你能看到海里波浪下面各种形象在顺着火光流动。浪花闪闪发光。鱼是一条条火舌和一段段闪电,在灰白色的深渊里弯弯曲曲地游着。
这样的亮光穿过吉里雅特闭着的眼皮,因为它,吉里雅特醒过来了。
他醒得正是时候。
潮已经退下,新涨的潮在升起来。机器的烟囱在吉里雅特睡觉的时候已经从破船上它上面的张开的口子中出来了,这时又要给重新抓回去。
烟囱在慢慢地回到那里面去。
只差一尺,烟囱就进了“杜兰德号”。
再上升一尺,对涨潮来说,大约要半小时。吉里雅特如果想利用这个摆在眼前的解救的机会,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他突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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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伊西尼,在今法国卡尔瓦多斯省。
情势虽然十分紧急,他却还是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磷光,同时思索着。
吉里雅特完全了解大海。不管大海是不是愿意,虽然他经常受到大海的折磨,但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是它的伙伴。这个被人们称做大西洋的神秘之物,它的任何念头吉里雅特没有猜不出的。由于观察、沉思和孤独,吉里雅特成了一个能预测天气的人,在英语里叫做weather-wise①。
吉里雅特跑到吊举绞索那儿,逐渐放出缆绳,接着,因为不再被锚拖住,他抓住小帆船的钩子,靠着岩石,把小帆船向狭道推去,推到离“杜兰德号”几英寻远,靠近坝的地方。就像格恩西岛的水手们说的那样,“有了个位置”。不到十分钟,小帆船从搁浅的船的骨架底下退出来。不用再担心烟囱以后会被重新困在陷阱里。潮水可以上涨了。
可是吉里雅特并不像一个要离开的人。
他又观看磷光,同时收起一只只锚,可是,这样做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重新停泊小帆船,而且停得十分牢固,正好在出口旁边。
他直到现在才仅仅用了小帆船上的两只锚,他还没有用上“杜兰德号”的小锚,读者想必记得,那是在岩礁里找到的。这只小锚他存放在小帆船的一个角落里,准备紧急时用,它跟一些备用的缆绳和吊举绞索的滑车放在一起。他的缆绳上事先系上一些很容易断的掣索,防止滑动。吉里雅特抛下这第三只锚,同时小心地把缆绳连结在一根绳子上,那根绳子一头像帆边绳一样穿过锚环,另一头系在小帆船的起锚机上。他用这种方法完成了一种多叉形抛锚法。这要比用两只锚交叉抛下稳固得多了。这样做表明了一种强烈的担忧和加倍的小心。一个水手会看得出来,这种做法有些像在反常的天气下锚,因为要担心水流在下风处把船带走。
吉里雅特留神地望着磷光,目不转睛。磷光也许威胁着他,可是同时对他也有帮助。假如没有磷光,他便一直会沉睡不醒,受到黑夜的欺骗。磷光惊醒了他,使他头脑清醒过来。
磷光在岩石上照出朦胧的亮光。可是这种在吉里雅特看来叫他不安的亮光,却显得很有用处,因为它照出了危险,并且使操作变得可能。今后,吉里雅特想张帆起航的时候,小帆船带着它上面的机器就可以毫无拘束了。
只是吉里雅特好像越来越不考虑动身的事了。小帆船下锚停泊后,他到他的仓库里找来一根最结实的链子,把它拴在钉在两座多佛尔礁上的钉子上。他用这根链子在里面加固了护板和小梁做的防御墙,在外面已经有一根成十字形的链子保护好了。他不但不打开出口,而且把它拦住了。
磷光还在照着他,不过渐渐没有原来亮了。天色确实开始破晓了。
突然吉里雅特注意地竖耳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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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英语,意为:善于预测天气的。
情势虽然十分紧急,他却还是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磷光,同时思索着。
吉里雅特完全了解大海。不管大海是不是愿意,虽然他经常受到大海的折磨,但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是它的伙伴。这个被人们称做大西洋的神秘之物,它的任何念头吉里雅特没有猜不出的。由于观察、沉思和孤独,吉里雅特成了一个能预测天气的人,在英语里叫做weather-wise①。
吉里雅特跑到吊举绞索那儿,逐渐放出缆绳,接着,因为不再被锚拖住,他抓住小帆船的钩子,靠着岩石,把小帆船向狭道推去,推到离“杜兰德号”几英寻远,靠近坝的地方。就像格恩西岛的水手们说的那样,“有了个位置”。不到十分钟,小帆船从搁浅的船的骨架底下退出来。不用再担心烟囱以后会被重新困在陷阱里。潮水可以上涨了。
可是吉里雅特并不像一个要离开的人。
他又观看磷光,同时收起一只只锚,可是,这样做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重新停泊小帆船,而且停得十分牢固,正好在出口旁边。
他直到现在才仅仅用了小帆船上的两只锚,他还没有用上“杜兰德号”的小锚,读者想必记得,那是在岩礁里找到的。这只小锚他存放在小帆船的一个角落里,准备紧急时用,它跟一些备用的缆绳和吊举绞索的滑车放在一起。他的缆绳上事先系上一些很容易断的掣索,防止滑动。吉里雅特抛下这第三只锚,同时小心地把缆绳连结在一根绳子上,那根绳子一头像帆边绳一样穿过锚环,另一头系在小帆船的起锚机上。他用这种方法完成了一种多叉形抛锚法。这要比用两只锚交叉抛下稳固得多了。这样做表明了一种强烈的担忧和加倍的小心。一个水手会看得出来,这种做法有些像在反常的天气下锚,因为要担心水流在下风处把船带走。
吉里雅特留神地望着磷光,目不转睛。磷光也许威胁着他,可是同时对他也有帮助。假如没有磷光,他便一直会沉睡不醒,受到黑夜的欺骗。磷光惊醒了他,使他头脑清醒过来。
磷光在岩石上照出朦胧的亮光。可是这种在吉里雅特看来叫他不安的亮光,却显得很有用处,因为它照出了危险,并且使操作变得可能。
今后,吉里雅特想张帆起航的时候,小帆船带着它上面的机器就可以毫无拘束了。
只是吉里雅特好像越来越不考虑动身的事了。小帆船下锚停泊后,他到他的仓库里找来一根最结实的链子,把它拴在钉在两座多佛尔礁上的钉子上。他用这根链子在里面加固了护板和小梁做的防御墙,在外面已经有一根成十字形的链子保护好了。他不但不打开出口,而且把它拦住了。
磷光还在照着他,不过渐渐没有原来亮了。天色确实开始破晓了。
突然吉里雅特注意地竖耳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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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英语,意为:善于预测天气的。
隆隆声更加清晰了。
吉里雅特继续他的建造工程。他用“杜兰德号”上的两只吊架支撑住他的活儿,那两只吊架被穿过三只滑车的轮子的吊绳和缠在一起的搁栅连接起来。他用链子把这一切捆住。
这个建筑物只不过像是一种巨大的栅栏,厚木板是细杆,链子是柳条。
它好像是编制成的,和建造成完全一样。
吉里雅特不断地捆,不断地拴,又再钉了一些必须钉的钉子。
破船里有许多圆形的铁,他用来做了许多钉子储存着。
他一面干活,一面嚼着饼干。他口渴,但是没法喝水,因为没有淡水。前一夜吃晚饭的时候,他把水壶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了。
他又堆上了四五块木材,然后再一次登上水坝。他仔细地听着。
天边的声音停止了。一切都静寂下来。
大海温柔美好。它配得上有产者对它满意的时候恭维它的所有用语:“明镜”,“湖水”,“如油一般”,“说笑”,“绵羊”。深蓝的天空和深蓝的海洋相互适应。蓝宝石和祖母绿彼此赞赏。一切都无可指责。上面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下面海上没有一朵浪花。在这壮丽的景色里,四月①的太阳壮丽地升起。不可能再看到比现在更美妙的天气了。
在最远的天边,一行黑色的旅鸟飞过,形成一道长线。它们迅速地飞着。它们向陆地飞去。它们这样飞行,好像是在逃跑。
吉里雅特继续加高防波堤。
他尽一切可能加高它,加到岩石弯曲的程度容许的高度。
将近中午的时候,太阳仿佛比以前热多了。中午是一天中的关键时刻。吉里雅特站在他刚刚造好的坚固的栅栏上,又一次细心地察看辽阔的四周。
大海不仅是风平浪静,而且毫无生气。海上看不见一片船帆。天空明朗,只是由蓝色变成了白色。这样的白色有些古怪。西边的天际有一个看上去不正常的斑点。这个斑点固定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不过却在越变越大。在防波堤附近,海水很轻微地颤动起来。
吉里雅特建造了他的防波堤,这真是太妙了。
暴风雨快来了。
深渊似的大海决定投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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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照上文看来,这时应是5 月1 日或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