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山忧患录

　　　　　　　　　　　　　　琵琶山忧患录 琵琶山，山像琵琶，这是一个寓意与形象多么美好之所在。但这地处济南西 南郊的琵琶山，在七七事变日军占领济南后，却从一座景色幽雅的小山，变成了 日本侵略者一批批残酷杀害我爱国志土与和平居民的刑场，被附近居民称为万人 坑。早年，我曾亲眼见到由此挖出的累累白骨，令人永世难忘。 当此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胜利50周年之际，我携同天真可爱的小孙 子，前往琵琶山凭吊先烈，再次想到日军在琵琶山的残暴罪行，以及我爱国志士 的不屈斗争。 一 当年，琵琶山还处于城市之郊。一列东高西低的琵琶形小山，横置于农田间。 山上岗峦起伏，树木葱茏。自日军铁蹄踏进济南，特别从1940年前后，日军主要 兵力从正面战场，转向针对我抗曰根据地，疯狂推行抢光、杀光、烧光的“三光” 政策，在各处大量抓人。当时，遍布济南的各日特机关和集中营“人满为患”。 侵华日军北支那方面军所辖十二军、四十三军，在琵琶山下任意圈地，强迫民工 在此扯铁蒺藜、建围墙，内深挖许多大坑。从那，不管是白天、黑夜，这里经常 传出枪声、反抗者的呐喊声，以及法西斯分子的嚎叫。在那遍布尸骨的杀人场上， 一年到头阴森可怖，笼罩血雨腥风，就连西十里河与王官庄等附近村庄的居民， 也沉浸在可怕的生死威胁之中。 罪恶的侵略者们，根本无视国际法，对我爱国志士，甚至和平居民，任意关 押、凌辱，谁不屈从，或枪杀，或活埋，或砍头，或被狼狗活活撕裂，其手段之 凶残，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附近居民有时偶尔走近，也常被无辜杀害。大批被 杀者，有的被盖上几锨黄土，有的就暴尸坑中，任野狗恶鸟糟践，其状惨不忍睹。 苍天有眼，真也难以容忍这法西斯暴徒的罪行。 1941年5 月16日，薛城铁路工人张德福与尚未成人的儿子，被日军以抗日嫌 疑抓至济南，受尽酷刑后，又被押到琵琶山。年小瘦弱的儿子站在万人坑前，紧 紧偎依着父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此时此刻，父亲张德福不仅无力保 护儿子，死难临头，除满脸仇恨，甚至连句安慰孩子的话都难说了。转眼间，在 法西斯暴徒的嚎叫中，凶恶的狼狗发疯般扑上去，就将这无辜的父子拖倒，撕裂 得血肉模糊，死在了万人坑。张德福父子被捕后，家中也屡遭搜抄，妇女孩子受 尽摧残。特别当丈夫和儿子的死讯传来，妻子金玉华痛不欲生，一度精神失常。 张德福年老的母亲，日夜担惊受怕，想念儿孙，不久也与世长辞。在苦难与泪水 之中，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很快被害得家破人亡。 打着建立“东亚共荣”和“王道乐土”幌子的日本军国主义，就是这样给千 万个中国家庭带来无比深重的灾难。在日军推行“三光”政策的许多地区，那真 是“家家有新坟，无人不带孝，处处闻哭声”。可是，在琵琶山杀害我抗日军民 的日本十二军、四十三军，其简称竟是一为“仁字部队”、一为“秀领部队”， 这真是假仁假义，倒行逆施的绝大讽刺。 不屈的爱国志士，就是在残酷的刑场上，也从未停止过斗争。1943年9 月的 一天，日军将关押在特务机关新华院（即现在济南幼儿师范校址），受尽酷刑的 12名共产党人与爱国志士，押往琵琶山枪杀。志士们面临死亡。昂首挺胸，威武 不屈，迎着敌人罪恶的枪声高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共产党万岁！ 呼声回荡，因惊慌而战栗者，不是被杀害的爱国同胞，竟是杀人不眨眼的侵 略者。杀人强盗一时乱了手脚，他们没看牢，一位志士竟挣断绳索，跑出万人坑， 跃身翻过了南墙。刽子手们稍稍清醒后，持枪追赶，连发几枪，那位带伤而逃的 志士，才倒在了血地上。 被害者太多了。最多时，天天枪杀，一次竟多达 40 人、80人。敌人进行集 体枪杀。在尸堆中有人佯装死去，有人当时昏厥。他们于夜深入静之时，爬出尸 堆，在附近居民帮助下逃离虎口，养好伤再同敌人斗争。 二 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依据国际法审判在押日本战犯，是一次重大的国际斗争。 1951年，我最高人民检察署（后改称人民检察院）就开始收集日军侵华战争罪证。 全国人民也纷纷控诉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行。济南西十里河村民，就曾集体上书 我检察部门，沉痛控诉日军在琵琶山所犯滔天之罪，要求惩办战犯。 为进行取证，经我最高检察院批准，山东省和济南市人民检察院，于1954年 底和第二年初，先后两次、历经16天，在琵琶山下挖坑8 个，经多名专家、教授 和法医的检验、鉴定，共挖出尸骨746 具。大量白骨和人们的血泪控诉，再次证 实了日本侵略者在华所犯大量暴行。实际上，我国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爱国军民， 多达2180万；在琵琶山被日军杀害者，也远不止已知数字。随后，在此修建厂房， 仍不断发现许多白骨。究竟有我多少同胞，在此流尽最后一滴血，已经很难统计 了。 1955年，作为一名记者，我曾在济南人民检察院的一所很大房子内，亲眼见 到在琵琶山牺牲的同胞的大量白骨，竟多达4 大木箱、565 包。牺牲者中，有的 被砍头，有的被截肢，也有的被斩为几段。有的骨胳上还夹有弹头、钉有铁钉。 在可以辨认性别与年龄的290 具白骨中，不仅有男性283 人，还有7 名妇女。年 龄最高者已60岁，最小者才年仅十四、五岁。面对堆得如山的白骨，我不禁愤愤 而问：“人民何罪？爱国何罪？妇女、老人与孩子更何罪之有？”但是，在惨无 人道的日本法西斯屠刀下，他们却都遭到了无比惨痛的灭顶之灾。 1956年6 月，我最高人民检察院依照法律程序，将在押的日本战犯提交我最 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对其在侵华战争中公然违犯国际法所犯大量罪行进行 公审。在铁的事实面前，战犯们不得不低头认罪，接受正义审判。在山东，先后 提审之当时在押日本战犯、日伪山东省最高顾问园田庆幸，日军济南防卫司令官 长岛勤等，他们对在琵琶山所犯罪行，也全部供认不讳。真是“冤有头，债有主”、 “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已到，全部要报”。疯狂至极的日本战犯，在受尽 苦难的中国人民面前，终于有了应得下场。 从那，人们常来琵琶山凭吊死难者。其中，不仅有广大中国人民，也有主张 中日友好、反对侵略战争的日本人民。1984年，日本友好代表团来济南，就曾特 地前往琵琶山凭吊。代表团中有一名原侵华日军成员，在万人坑遗址前，他郑重 地讲：“日本军国主义在琵琶山犯有严重罪行。现今，爱好和平的中国人民，却 在这里建起了现代化工厂，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回国后，一定要用琵琶山的 事实教育子孙后代，让后人世世代代珍惜中日友谊，为两国繁荣昌盛与世界和平 做贡献，决不让琵琶山悲剧重演！” 这不仅是一位日本觉醒者的誓言，也是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共同心声。可 是，在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竟然至今仍有极右势力，妄图篡改二次世界大战血 写的历史，不断美化侵略者。这是远在欧洲的奥斯威辛集中营，近在南京大屠杀 与琵琶山万人坑，那千千万万死难者所决不能答应的，也是当今爱好和平之亿万 人民所决不能答应的。 三 1990年，正当中国抗日战争胜利45周年之际，琵琶山前的济南试验机厂广大 职工，为不忘国耻，牢记在其工厂这片土地上，无数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事迹， 自动集资，建立琵琶山万人坑纪念碑。 建碑消息传开，全厂上千名职工慷解义囊，踊跃捐献。厂里有位参加过抗日 战争的革命老人，闻讯后心潮激荡，倍受感动。当时，他正生病住在医院，就让 夫人代表他亲自将捐款送到工厂，并向为建碑而奔忙者深表敬意。其他一些机械 制造厂等的干部职工，也热情参加这项正义捐助。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两位台湾同 胞：台湾高铁公司董事长陈景长、总经理陈明志，前来济南试验机厂洽谈商务， 适逢筹建万人坑纪念碑，两人深感该厂职工的爱国之情与忧患意识可敬可佩。他 们说：“海峡两岸炎黄子孙，都蒙受日本军国主义摧残与蹂躏，台湾尤甚。我们 也理应捐献。”所以，在纪念碑之背面，一排排主要捐献者名单中，也醒目地刻 有台湾两位陈先生之名。这是在爱国主义旗帜下，两岸同胞心心相印、血脉相通 的写照。 为建纪念碑，该厂请人精心设计，四处认真选料，请济南社科院学者董正春 撰写碑文，济南书法家王仲武书写，竖起了济南琵琶山万人坑纪念碑。 1990年12月19日，隆重举行纪念碑落成仪式。应邀前往的张骏、刘献林等抗 日老战士，在职工们的肃然注目和少先队员的军乐声中，为纪念碑缓缓揭幕。从 此，这里更成了人们关注之地。广大干部、职工、居民和学生，经常排着整齐的 队伍，来纪念碑前悼念为国捐躯的志士，以激励爱祖国、保和平的坚强意志。 四 今年的一个春光明媚之日，我欲前往琵琶山凭吊先烈，刚满10岁的小孙子听 说后，恳求同去。为让他受到教育，便带他乘车前往了。 我们来到济南试验机厂，拜访了热情的厂领导，他们介绍了建纪念碑的义举。 接着，在隐隐交响的机器声中，我们沿着修砌整齐的石阶，缓步登上厂区北部琵 琶山。这山座北向南，对着宽阔平坦的厂区大路和成排的高大厂房。登高而望， 苍松翠柏掩映，丁香芬芳扑面，桃花樱花正红。万人坑遗址石刻标志，立于山前 绿树丛中。在山上庄严的纪念碑前，我和小孙子肃然而立，默默悼念。片刻间， 我大脑中又闪过我国家和民族的那场历史灾难，以及先烈们前赴后继的无畏身影， 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与责任心，再次在内心凝聚，并变得更加坚定。 悼念毕，我转脸朝心爱的小孙子望去，恰好一阵微风吹过，他胸前的红领巾 被春风吹动，阳光下映着他红润、健康的小脸，显得更加朝气蓬勃，天真可爱。 我内心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由身边的孙子，想到五十年前那被害在万人坑中的 孩子。他们不同样也应该在和平的日子里，沐浴着阳光，得到亲人们无微不至的 关怀与疼爱吗？可是，在国家与民族的灾难中，孩子们小小年纪就惨遭杀害。我 情感的潮水在内心起伏，几乎落下泪来。 小孙子见我一时沉默，小手紧握我的手，试图安慰。我低头轻唤他的名字， 问：“牧牧！你还记得你们的红领巾为什么这样红吗？”他仰起圆圆的小脸，庄 重回答：“我们的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是烈士鲜血所染成！”接着，他又认真 地问：“爷爷！这红领巾上，也染有琵琶山烈士的鲜血，您说对吗？” 我点点头，夸奖孙子说得好，内心激动地想，我们以及子孙后代，是会永远 牢记我国家民族的那场深重灾难，以及千百万烈士所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