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胃子的大爷（小小说）
照胃子的大爷（小小说）
■ 曾 平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5年第12期 通俗文学-市井小说
他从门外探进一颗惶恐不安的脑袋，问，医生，还照得了胃子？
我拿起已经消毒吹干的胃镜准备放回存放室。他背着一个背篼，一只手压在胸口，抬起苍白的脸问我。他连做胃镜都不懂，不少乡下人都把做胃镜叫照胃子。
“怎么才来呀？”我有些不耐烦，十二点了，我得赶快去幼儿园接儿子呢！他哈着腰，说，早上五点多就出门了。他是一路走来的，脚上是一双在城市已经见不到的草鞋。
我赶紧把交费单给他。“医生，我认不得字，好多钱？”他说。“178块！”我说。他拿着单子不动，一双粗糙的老手把交费单折来折去。我瞪了他一眼，说：“再不去，收费室的人吃饭去了，你得等到下午。”我吓唬他。“医生，能不能少一点？我只有150块钱。”他很不好意思地小声问。我不禁笑了，说：“大爷，这儿不是农贸市场，我们不讲价！价格全输进电脑了。”
他显然对电脑害怕了。他小声地嘀咕，说，卫生院的张医生说，只要100多一点点嘛！怎多了那么多啊！我不管他的嘀咕，等他自己决断。他不再说话，两眼茫然地望着墙壁。忽然，他的脸抽搐起来，一只手迅速地朝胸口压去。我赶紧帮他决断，说：“大爷，耽误了病情，花的钱会更多。”
他一边捂着胸口，一边从背篼里拉出一个装化肥用的口袋。那是一袋黄豆。他说：“昨天刚刚打的，今天背来城里卖，原想卖上五六十块钱，哪晓得满街都是豆子……”原来他来看病前还去卖过豆子。他那双套在草鞋里黝黑黝黑粗糙不堪的脚在我们医院光滑明亮的地板上不安地蹭来蹭去。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医生，这36斤豆子，算28块钱？”他一脸的讨好。豆子的斤头昨天他在家里肯定反反复复地称过无数次了。他要把背篼里的黄豆贱卖给我。他怕我不肯，又小声地补充说：“一斤还不到一块呢！”我知道他要不是因为做胃镜断不会如此贱卖。
我说：“大爷，你吃饭怎办？”他把150元钱和36斤黄豆给了我将一无所有。
他说：“回家吃！”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看我困惑，赶紧补充说：“熬熬！没事！”
我说：“大爷，你的车费？”
他说：“没事！早上都是走来的！”他还要像来的时候那样走回去。他不停地冲我讨好地笑，非常吃得消的样子，他怕我不贱买他的黄豆。
那天，我断然地只收了他130元钱。我得给他留点午饭钱和回家的车费。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连连说：“医生，那怎么行啊！”他始终要把那36斤黄豆给我。我没敢告诉他，根据医院的规定，我有20%的提成。
他的胃子很是不妙，在胃角与胃窦交界处有一个溃疡性的新生物，已经蔓延到幽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梗阻，难怪他吃啥吐啥。做胃镜非常难受，可他竟没发出一点难受的声响。显然，这是对我少收他48元人民币的报答。
他告诉我痛了好几个月了，是镇卫生院的张医生让他到我们医院来查。他说，就是这150元钱，也是老伴卖了3只鸡和2只鹅凑的。我说你60多的人了该让你儿子或女儿陪着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他说，都去广东打工了……
下午，我去上班，医院的门卫喊我拿东西。门卫一边拿东西给我一边抱怨，说，你啥子亲戚啊？怎不知道你的名字嘛？门卫是通过他说胃镜室和对我的比划才知道是我。
是那个装着36斤黄豆的化肥口袋和我留给他吃午饭和用作车费的20元人民币。
此时，那个饥肠辘辘身患重病的大爷他步行到了哪座山哪个坳呢？
门卫惊呼呼地叫，李医生，你怎哭了？
门卫在我的身后一边追一边喊，李医生，你的豆子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