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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外绝无声息死了半天,这时忽然爆起一阵喝彩。众莲癖如醉如狂,乔六桥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人以为他假装疯魔瞎胡闹;陆达夫脸上没笑,只有傻样;牛凤章眼神不对,好赛对了眼一时回不了位;华琳的傲气也矮下一截。乔六桥闹一阵,静下来,叹口气说:
“真是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脚玩到这份儿,人间嘛也可以不要了!”
众莲癖听罢一同感慨万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
“昨儿乔六爷他们议论'津门一绝',把您归在里边,老实说,我还不服。今儿我敢说,您不单津门一绝,天下也一绝!这金莲出海到洋人那边保管也一绝!洋女人的脚,一比,都是洋船呵!”
“居士,你们内地人见识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轮!”陆达夫叫着。
佟忍安满脸冒光,叫人备酒备菜,又叫戈香莲和白金宝、董秋蓉陪客人说话。可再一瞧,白金宝不在了,桃儿要去请她,佟忍安拦住桃儿只说句:“多半绍华回来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们说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饭点心瓜果就呼噜呼噜端上来。此时是隆冬时节,正好吃“天津八珍”。银鱼、紫蟹、铁雀、晃虾、豆芽菜、韭黄、青萝卜、鸭梨。都是精挑细拣买来加上精工细制的,黄紫银白朱红翠绿,碟架碟碗罗碗摆满一桌。
酒斟上刚喝,陆达夫出个主意,叫香莲脱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开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壶”游戏,投中胜,投不中输罚一大杯。众莲癖马上响应,都说单这主意,就值三百两银子,只怕香莲不肯。香莲却大方得很,肯了。脱鞋之时,众莲癖全都盯着看脚,不想香莲抿嘴微微一笑没撩裙子,双手往下一操,海底捞月般,打裙底捧上来一只鲜红小鞋,通体红缎,无绣无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弯个铜钩儿,式样很是奇特。吕显卿说:
“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大伙乱嘈嘈,谁也没顾上看。
小红鞋撂在地上,一个个拿筷子扔去。大伙还没挨罚就先醉了。除去乔六桥瞎猫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凤章两投不中,罚两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远处铜痰筒里,罚两杯。吕显卿远看那小小红鞋,魂赛丢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没扔就情愿罚两杯。几轮过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间。佟忍安说:
“这样玩太难,大伙手都不听使唤,很快都给罚醉,扫了兴致,陆四爷,咱再换个玩法可好?”
陆达夫马上又一个主意。他说既然大伙都是莲癖,每人说出一条金莲的讲究来,说不出才罚。众莲癖说这玩法更好,既风雅又长学问,于是起哄叫牛凤章先说。
“干嘛?以为我学问跟不上你们?”牛凤章站起来,竟然张口就说:“肥,软,秀。”
乔六桥问:
“完啦?”
“可不完啦!该你说啦!”
“三个字就想过关,没门儿,罚酒!”
“哎,我这三个字可是在本的!”牛凤章说,“肥,软,秀,这叫'金莲三贵'。你问佟大爷是不。学问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来个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听拿嘴数着──我这叫金莲二十四格。”乔六桥说,“这二十四格分做形、质、姿、神四类,每类六个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吕显卿说:
“这'神'类六字,若不是今儿见到大少奶奶的脚,怕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未必能懂。可这中间唯'淡'一字......还觉得那么飘飘忽忽的。”
乔六桥说:
“哪里飘忽,刚才大少奶奶在石头后边一场,您还品不出'淡'味儿来?淡雅淡远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旷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绝了吗?”
这山西人听得有点发傻,拱拱手说:“乔六爷不愧是天津卫大才子,张嘴全是整套的。好,我这儿也说一个,叫做'金莲四景',不知佟大爷听过没有?”他避开满肚子墨汁的乔六桥,扭脸问佟忍安。还没忘了老对手。
“说说看。”佟忍安说,“我听着。”
“缠足,濯足,制履,试履。怎么样?哈哈!”吕显卿嘴咧得露黄牙。
在座的见他出手不高,没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凤章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佟忍安连应付一下的笑脸也没给。他瞧一眼香莲,香莲对这山西人也满是瞧不上的神气。华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没黑色了,更瞧不上。牛凤章见了,逗他说:
“华七爷,别费劲琢磨了,您也说个绝的,震震咱耳朵!”
华琳淡淡笑笑,斜着眼神说:
“绝顶金莲,只有一字诀,曰:空!”众莲癖听了大眼对小眼,不知怎么评论这话的是非。
牛凤章把嘴里正嚼着的铁雀骨头往地上一啐,摆手说:
“不懂不懂!你专拿别人不懂的唬弄人。空无一有叫嘛金莲?没脚丫子啦?该罚,罚他!”
没料到香莲忽然说话:
“我喜欢这'空'字!”
话说罢,众莲癖更是发傻,胡涂,难解费解不解无法可解。佟忍安那里也发怔,真赛这里边藏着什么极深的学问,没人再敢插嘴。
陆达夫哈哈笑道:
“我可不空,说得都是实在的。我这叫'金莲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们听好了,三上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为帘下、屏下、篱下,三底为裙底、被底、身底......”
乔六桥一推陆达夫肩膀,笑嘻嘻说:
“陆四爷你这瞒别人瞒不了我。前边三个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绚的话,有书可查。后边那三底一准是你加的。为嘛?陆四爷向例不吃素,全是荤的!”
陆达夫大笑狂笑,笑得脑袋仰到椅子靠背后边去。
轮到佟忍安,本来他开口就说了,莫名其妙闷住口。事后才知,他是给华琳一个“空”字压住了,这是后话。眼下,佟忍安只说:“我无话可说,该罚。”一扬脖,把眼前的酒倒进肚里,随后说,“又该换个玩法,也换换兴致!”
众莲癖知道小脚学问难不到佟忍安,只当他不愿胡扯这些不高不低的话。谁也不勉强他。乔六桥说:
“还是我六爷给你们出个词儿吧──咱玩行酒令,怎么样?规矩是,大伙都得围着小脚说,不准扯别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莲好',每人一阙,高低不论,合仄押韵就成。咱说好,先打我这儿开始,沿桌子往左转,一个挨一个,谁说不出就罚谁!”
这一来,众莲癖兴趣又提到脑袋顶上。都夸乔六桥这主意更好玩更风雅更尽兴。牛凤章忙把几块坛子肉扒进肚子里,垫底儿,怕挨罚顶不住酒劲儿。
“金莲好!”乔六桥真是才子,张口就出句子,“裙底斗春风,钿尺量来三寸小,袅袅依依雪中行,款步试双红。”
“好!”众莲癖齐声叫好。乔六桥“嗒”手指一弹牛凤章脑袋就说,“别塞了,该你啦!”
“我学佟大爷刚才那样,喝一杯认罚算了!”牛凤章说。
“不行,你能跟佟大爷比?佟大爷人家是天津卫一绝,你这牛头哪儿绝?你要认罚,得喝一壶。”乔六桥说。
众人齐声喊“对”。
牛凤章给逼得挤得整得抓耳挠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么忽然蹦出这几句:
“金莲好,大少奶奶脚,毽子踢得八丈高,谁要不说这脚好,谁才喝猫尿!”
这话一打住,众莲癖哄起一阵疯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泪前仰后合翻倒椅子,华琳一口茶噗地喷出来。
“牛五爷这几句,别看文气不够,可叫大少奶奶高兴!”吕显卿说。
直说得香莲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来。
牛凤章得意非凡,一把将正在咬螃蟹腿儿的陆达夫拉起来,叫他马上说,不准打岔拖时候,另只手还端起酒壶预备罚。谁料陆达夫好赛没使脑袋,单拿嘴就说了:
“金莲好,入夜最销魂,两瓣娇荷如出水,一双软玉不沾尘,愈小愈欢心。”
香莲听得羞得臊得扭过脸去。乔六桥说:“不雅,不雅,该罚该罚!”众莲癖都闹着灌他。
陆达夫连连喊冤叫屈说:“这叫雅俗共赏。雅不伤俗,俗不伤雅,这几句诗我敢写到报上去!”他一边推开别人的手,一边笑,一边捂嘴不肯认罚。
乔六桥非要灌他。这会儿,人人连闹带喝,肚子里的酒逛荡上头,都想胡闹。陆达夫忽起身大声说:
“要我喝不难,只一条,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嘛?说!”乔六桥朝他说,赛朝他叫。
“请大少奶奶把方才做投壶用的小鞋借我一用。”陆达夫把手伸向香莲。
香莲脱了给他,不知他干嘛用。却见陆达夫竟把酒杯放进鞋跟里,杯大鞋小,使劲才塞进去。“我就拿它喝!”陆达夫大笑大叫。
“这不是胡来?”牛凤章说,扭脸看佟忍安。
佟忍安竟不以为然,反倒开心地说:
“古人也这么做,这叫'采莲船',以鞋杯传酒,才真正尽兴呢?”
这话一说,众莲癖全都不行酒令,情愿挨罚。骂陆达夫老奸巨猾,世上事真是“吓死胆小的,美死胆大的。”愈胡来愈没事,愈小心愈来事。五脏六腑里还是胆子比心有用!于是大伙打陆达夫手里夺过鞋杯,一个个传着抢着争着霸着,又霸又争又抢又夺,斟满就饮,有的说香,有的说醉,有的说不醉,还喝。乔六桥夺过鞋杯捧起来喝。两手突然一松,小鞋不知掉到哪里,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陆达夫指着乔六桥大笑,原来小鞋在乔六桥嘴上,给上下牙咬着鞋尖,好赛叼着一支红红大辣椒!这歪歪扭扭小人儿,头顶瓜皮小夹帽,一副旧兔皮耳套赛死耗子挂在脑袋两边,胳肢窝里夹着个长长布包。冻得缩头缩脖缩手缩脚,拿袖子直抹清鼻涕汤子。小步捯得贼快,好赛条恶狗在后边追。一扭身,哧地扎进南门里大水沟那片房子,左转三弯,右转两弯,再斜穿进条小夹股道。歪人走道,逢正变斜,逢斜变正。走这小斜道身子反变直了一般。
他站在一扇破门板前,敲门的声儿三重一轻,连敲三遍,门儿才开。开门的是牛凤章,见他就说:
“哎!活受!你小子怎么才来,我还当你掉臭沟里呢,人家滕三爷等你好半天!”
活受呼哧呼哧喘,嗓子眼儿还嘶嘶叫,光张嘴说不出话。牛凤章说:“甭站在这呼哧啦,小心叫人瞧见你!”引活受进屋。
屋里火炉上架一顶大铁锅,正在煮画。牛凤章给热气蒸得大脸通红发紫,直赛鼓楼下张官儿烧的酱牛头,那边八仙桌旁坐着胖人,一看就知保养得不错,眼珠子、嘴巴子、手指肚儿、指甲盖儿,哪儿哪都又鼓又亮。穿戴也讲究。腰间绣花烟壶套的丝带子松着,桌上立着个挺大的套兰壶,金镶玉的顶子,还摆个瓷烟碟,碟子上一小撮鼻烟。活受打眼缝里一眼看出这烟碟是拿宋瓷片磨的,不算好货。
这位滕三爷见活受,满脸不高兴,活受嘴不利索,话却抢在前头:“铺织(子)有锅(规)矩,正(真)假不能湿(说)。杏(现)在跟您湿(说)实在的,您扰(几)次买的全是假的......”说到这儿,上了喘,边喘边说,“您蛇(谁)也不能怨,正(真)假全凭自己养(眼),交钱提货一出摸(门),赔脑袋也认头......今儿是冲牛五爷面织(子),您再掏儿(二)百两,这轴大涤子您拿赤(去),保管头流货......”说着打开包儿又打开画儿,正是前年养古斋买进的那张石涛真迹。
滕三爷两眼珠子在画上转来转去,生怕再买假,便瞧一眼牛凤章,求牛凤章帮忙断真假。牛凤章造惯假画,真的反倒没根,反问活受:
“这画确实经佟大爷定了真的?可别再坑人家滕三爷了。三爷有钱,也不能总当冤大头。自打山西那位吕居士介绍到你们铺子里买古董,拿回去给行家一瞧就摇头。这不是净心叫人家倾家荡产吗?活受,俗话可是说,坑人一回,折寿十岁!”
“瞧您湿(说)的......要是假的,河(还)不是墨(卖)了......这画撂在沽(库)里,我看湿(守)它整整乐(两)年半......。”
“你把这画偷着拿出来,不怕你们佟大爷知道?”滕三爷问。
“这好布(办)......我想好了,请牛五爷织(造)轴假的,替出这轴真的耐(来)......”
牛凤章冷笑道:“打得好算盘。钱你俩赚,毁就毁我!谁能逃出佟大爷那双眼,他不单一眼就看出假,还能看出是我造的!”他手一摆说,“我老少三辈一家人指我吃饭呢。别坑完滕三爷再来坑我!”
“这也好布(办),我有......夫(法)子。”活受脸上浮出笑来。
“嘛法儿?”牛凤章问。他盯着活受的眼,可怎么也瞧不见活受的眼珠子。
活受没吭声。牛凤章指着滕三爷说:
“人家花钱,你得叫人家心明眼亮。死也不能当冤死鬼!”
活受怔了怔,还是说:
“古董行的事,湿(说)了他未必明白。不管佟家铺织(子)坑没坑人,我活受保管不坑滕三爷就是了......”
牛凤章听出活受有话要瞒着滕三爷,就改了话题说:
“这画要造假,至少得在我这儿撂个把月,少掌柜要是找不着它不就坏事了?”
活受再一笑,小眼几乎在脸上没了。他说:
“少掌柜哪河(还)有兴(心)管画。”
“怎么?”滕三爷是外人,不明白。
“您问牛五爷,佟家事,他情(全)知道。自打灯节那条(天)比脚,大少奶奶制(占)杏(先),二少奶奶玩完。佟家当下是大少奶奶天下。不光小丫头们都往大少奶奶屋里跑,佟大爷也往大少奶奶屋里跑,嘻嘻......二少爷没脏(沾)光脏(沾)一脚屎!二少爷二少奶奶两口子天天弄(闹),头夫(发)揪了,药(牙)也打掉了......”
“听吕居士说,你们大少奶奶本是穷家女人,能挑得起来这一大家子?”滕三爷问。
牛凤章说:
“滕三爷话不能这么说。人能,不分穷富。我看她──好家伙,要是男人,能当北洋大臣。再说......还有佟大爷给她坐劲。谁不听不服?”
“这佟家的事奇了,指着脚丫子也能称王!”滕三爷听得来劲,直往鼻眼抹鼻烟。
牛凤章笑道:
“小脚里头的事你哪懂?你要想开开眼,哪天我带你去见见世面,那双小脚,盖世无双,好赛常山赵子龙的枪尖!哎,吕居士头次带你来天津那天,我们在义升成饭庄说的那些话你不都听到了?吕居士也心服口服称佟家脚是天下一绝!”
谁料滕三爷听罢嘴巴肉堆起来,斜觑着眼儿说:
“吕居士心服口服,我不准心服口服。老实给您说,吕居士跟我论小脚,我在门里,他在门外。要不赛脚那天你们请我去,我也不去。我敢说,我能制服你们大少奶奶!”
“嘛?你?凭你的脚,大瓦片,大鸭子,大轮船。别拿自个开心啦!”牛凤章咧开嘴大笑。
“谁跟你胡逗,咱们动真格的。你今儿去跟佟家说好,明儿我就把闺女带去!”滕三爷正儿八经地说。
“嘛嘛,你闺女,在哪儿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在客店里,我把她带来逛天津了。你上京城里打听打听去,二寸二,可着京城我闺女也数头一份儿!”
“二寸二,是脚的尺寸?多大多大?”牛凤章瞪圆牛眼。
滕三爷拿手指头把烟壶捅倒,说:
“就这么大。你们大少奶奶比得了?”
“呀呀呀,天下还有这么大的脚,听也没听过。我不会儿得先瞧瞧去,我好歹也算个莲癖。你要叫我开开眼,我也叫你开开眼。我还藏着些真古董!”
牛凤章说着,站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面海兽祥鸟葡萄镜,一尊黑陶熏炉,一块葫芦状的歙砚,半套失群的岫岩玉雕八仙人。只剩下吕洞宾、蓝采和、汉钟离、曹国舅四个,刻工却是一流,个个须眉手指襟带衣袂都有神气。滕三爷看花了眼,高兴得嚓嚓搓手心,活受在一旁不吭声,却看出来,这几件东西,只有那铜镜是块唐镜,炉子砚台全是假货。四个玉人是玩意儿,算不上古董对象。活受说:
“滕三爷,您织(真)拿葱(出)二寸二小脚,把我们大少奶奶压下秋(去),我担保少掌柜送个揪(周)鼎谢您。”
“这不难。你回去说好,明儿就登门拜访。”滕三爷说。
活受高高兴兴起身告辞。牛凤章他送到门外,带上门说:
“你刚才说有嘛法?造大涤子的假画,我可够呛,怕不像,顶多像五分......甭说五分,像三分就不错!”
活受凑上来,踮起脚跟立脚尖,嘴对着牛凤章扇风大耳朵吭吭巴巴,直把牛凤章说得嘴岔子咧得赛要裂开,吃惊地说:
“你小子能耐比我还大!”
他呆呆瞅着活受,那模样不知见鬼还是见神了。他不明白这半死不活的小子,打哪知道这些造假画的绝招!
这才叫真人不露相。真人真是不露相。
活受说:
“往喝(后)咱俩一秋(齐)干。您单会弄假的不成。我这叫半正(真)半假,有正(真)有假,想风(分)也风(分)不出来!”
“绝是绝,可我的心直扑腾,我怕佟大爷!”
“怕他干嘛?佟家人兴(心)思都在脚丫子上,没人锅(顾)得上铺织(子)。您再拨拨算泼(盘)珠子,这一张顶上您过去一本(百)张还不止......。”
牛凤章牛眼立时一亮,来了胆子。只说:“到时候你别咬我就成!”又嘀咕两句,“你得留神,这大件东西拿进拿出,太招眼儿!”
活受又白又歪又光又凉小脸上,一笑,蛮是瞧不起神气,没接对方话茬,却说:
“你盯住滕三爷,明儿务布(必)叫他领闺女去。只要那二寸二腰(压)住大少奶奶,佟家又是一次大翻锅(个)儿,您就是把铺织(子)搬耐(来),也没人锅(顾)得上......”
牛凤章两眼发直,嘀咕着:
“可是假换真这事,我还是有点拿不准。”
活受已经给他瞧后背了。
几位少奶奶,打头到脚收拾好,等候腾三爷带闺女来访。说来访是句好听话,实在是斗法来的!
白金宝今儿挺兴致,人也轻松。她知道滕家小姐不是冲她来的,倒是帮她来的。她完全不必使劲,只当一场好戏看就是了。她扭脸凑向身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说:“听说这闺女的脚顶多才二寸二,我不信,要是真的,咱们佟家的脚还往哪儿摆?对吗?”这声儿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坐在另一边的戈香莲听见。
尔雅娟低眼瞅瞅戈香莲,没敢吱声。香莲的脸好静好冷,让人没法子知道她今儿这一战,有根没根,胜败如何。
尔雅娟前天才打南边回来,本该随着三少爷绍富早早回来过年。临到启程,绍富叫架眼儿掉下来一个铜乌龟砸断脚背,一步挪不动。尔雅娟只好同远房一位婶子搭伴,回天津看看婆家人老熟人,也想见见没见过面的嫂子戈香莲。她早就听说嫂子的脚赛过当年的婆婆,耳闻不如目见,她心里还暗存着比试比试的劲儿。回到家白金宝就把她拉进屋翻腾事儿,先说戈香莲在家如何一手遮天,随后就挑唆尔雅娟跟香莲斗脚。
扬州小脚也是闻名天下,尔雅娟又是佟忍安去扬州买帖时看上的,更是万里挑一。在扬州向例也是一震,有能耐的人都傲,再叫白金宝左挑右挑,心里的暗劲变成明劲,当即穿上一双白铜鞋去见嫂子。白金宝跟在后边,她算计好,只要尔雅娟一胜,她就给香莲闹个“破鼓乱人捶”!
香莲见了尔雅绢,谈东谈西,似笑不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两眼只瞧尔雅娟一张月季花赛的小脸儿,就是不看她的脚。自己的脚也给裙子盖着,叫尔雅娟没法子跟她干。可香莲说着笑着忽然手指尔雅绢的脚说:
“你这双白铜鞋,是找人打的?”
尔雅绢可逮住机会,马上说:
“一位湖南的客商送我的。他在湘西碰见个耍马戏的女人。那女人穿这双鞋走钢丝,还拿它踢木板,一寸厚的板子,一脚一个窟窿。客商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下这双鞋,非要送我。这鞋可比不得一般鞋,面子底子帮子哪儿哪全都是硬的,没半点柔和劲儿。脚肥一点,长一点,歪一点,都进不去。它不将就你,你将就它也不行。谁知我一试,正好。”
尔雅娟说到这儿,脸赛花开似的一笑。还瞅一眼白金宝。白金宝跟着就说:
“那得看谁的脚。驴蹄子鸡爪子当然不成!”
香莲只当没听见,含笑对尔雅绢说:
“妹子给我试试成吗?”
尔雅娟一怔,巴不得给香莲试穿,叫她出丑。这铜鞋是硬的,十双脚九双半不合适。没料到自己拴套,香莲不知轻重傻往里钻,正好!尔雅绢毫不犹豫脱下铜鞋给香莲。谁知香莲的脚往里一伸,好赛东西掉进袋子里,一仰脸朝站在身后的丫头桃儿说:
“去拿些丝棉来,这鞋好大!”
这话等于一斧子砍死尔雅绢!
尔雅绢没见过这样又小又俏又软又美的脚。铜鞋再硬,卡不住比它小的脚。
香莲笑眯眯又对白金宝说:
“二少奶奶,你也试试玩?”
这话又赛一斧子砍向白金宝。白金宝自知这鞋穿也穿不进去,摇摇头,脸上好窘。香莲起身,没言语,带着桃儿回了屋子,打这儿尔雅绢就怵她了。白金宝更怵香莲,多少天没敢正眼看香莲的脸,还总觉得香莲蔫坏损瞧着她。其实香莲根本不挂相,好赛没这回事。
今儿白金宝又活起来。二寸二的脚,单是小,就叫香莲没辙。香莲心里的小鼓要不咚咚敲才怪呢!
四位少奶奶等候滕家小姐的当儿,乔六桥陆达夫几个来请佟大爷到海大道庆来坤戏院子看《拾玉镯》。佟忍安打算在家等着瞧二寸二小脚。乔六桥说:“咱那边也有双脚,比这二寸二强十倍,诳你就割我鼻子!”说话时,门口连篷车都预备好了。佟忍安疑惑着:“比二寸二再强十倍,就二分二了,跟蚂蚱一般大?”就出门上车一路嘻嘻哈哈去了。其实这戏票是佟绍华买的,由乔六爷出面请,为的是把佟忍安架出来,没人给香莲坐劲。这边只要滕家小姐一赢,白金宝就翻天。真是一边看戏,一边唱戏。演戏瞧戏闹戏捧戏哄戏做戏,除去没戏全是戏。再往深处说,没戏更是戏。 那边,佟忍安进了园子,戏已开唱。孙玉姣坐在台中央一张椅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娇声娇气说:“小女孙玉姣,母亲烧香拜佛去了,我在家中闲着没事,不免做些针黹,散闷罢了。”说到这儿,小锣当儿一响,翘着的左脚腕子一挺,把鞋底满亮出来,青白细嫩,真赛笋尖。这下差点叫佟忍安看昏过去。急着问这花旦名姓,绍华忙说叫月中仙。佟忍安口中就不停念叨着:“月中仙来月中仙......”下边一出垫戏《白水滩》看赛没看。等到再下一出《活捉三郎》,又是月中仙的戏。演到阎惜娇的鬼魂儿,小脚满台跑,赛一溜溜青烟,佟忍安顾不得旁人,一个劲傻叫:“好!好呵──好!好!”惹得一帮子戏迷说他劝他骂他拿苹果核儿砍他也止不住他。
这边,牛凤章一手提着袍襟“登登登”奔进佟家来。四位少奶奶见他,白金宝劈面就问:“人呢?滕家小姐呢?在哪儿!”不等牛凤章转起舌头,只见一个胖男人抱一个娇小女子大步来到。一个大活人再轻也七八十斤,难怪这胖男人呼呼喘粗气。看样子这就是滕三爷和滕家小姐了。几位少奶奶都当是滕家小姐半道病了,忙招呼丫头们上来侍候,不想这胖男人撂下小姐,掏出块大帕子抹汗,一边笑呵呵说:“没事没事。她挺好!”滕家小姐跟手也笑了。众人不明白是嘛事,好好的干嘛抱进来?
可谁也不管为嘛,都一窝蜂围上去看滕家小姐二寸二的脚。一看全懵住!这脚就赛打脚脖子伸出个小尖。再一弯,也就桔子瓣大小,外套鲜亮银红小鞋,精致绣满五色碎花,鞋口的花牙子,跟梳子齿一般细。不赛人穿的,倒赛特意糊的小鞋样子,可它偏偏有姿有态不残不缺,大脚趾还不时动它一动。人能把脚缠这么小,真算得上世间奇迹,不看谁也不信。
甭比,佟家脚连亮也不敢亮!
香莲脸色刷白,一眼瞅见站在身旁的牛凤章,小声说:
“好呵,五爷,你原来也恨我不死!”
牛凤章听这话打个冷战,忙说:
“不瞒您说,这是少掌柜请来的,不过叫我跑跑腿,我不好推辞罢了。我是佟大爷的人,哪敢跟您捣蛋。心想也是叫您瞧个新鲜。别瞧她脚小,可小过了劲儿,站不住。走路必得人扶着,出门必得人抱着,站都站不住。京城人都称她'抱小姐'。可别人抱不成,非她爹不可,娇着呢!那滕三爷,阔佬一个,任嘛不懂。”
香莲情不自禁“噢”一声,眼睛一亮,心也一亮。好赛意外忽然抓到得胜的招数。
白金宝在人群中间叫着:“不管别人服不服,反正我服了,不服就比,谁比谁完蛋!人家这脚是明摆着的!对吗?雅娟、秋蓉、桃儿、杏儿......”她挨个问,声音愈来愈高,就是不问香莲,句句却是朝香莲去的。
谁也不抬头看香莲,都怕香莲。
香莲不言不语站一边。不等白金宝闹到头,她不出招。
白金宝只当她怵了,索性大喊大叫:“反正有这双脚,别人嘛脚我也瞧不上!呆会儿老爷回来,叫他也开开眼。别总拿番瓜当香瓜,拿瞎蛾子当蝴蝶儿。”又扭脸冲滕三爷说,“叫您小姐留在我家住些天好吗?就跟我住一屋。我还叫桃儿给她绣双红雀鞋......”
滕三爷说:
“二少奶奶这么厚爱,敢情好。只是我这闺女......”
香莲看准火候,走到抱小姐身前,笑眯眯说:
“小姐,跟我到当院看看桃花可好?前两天一乍暖,满树都是骨朵,居然开了不少,还招来蜜蜂,好看着呢!”
抱小姐说:“我走不好!”她奶声奶气,倒赛七八岁的娃娃卷着舌尖说话。
“这没事,我扶你,几步就到当院。”
香莲说着扶她起来。谁也不知香莲用意,只见她一挽一扶与抱小姐走出前厅,下了台阶。这一走,就看出毛病来。抱小姐好比一双烂脚,沾不得地;香莲每一步都是肩随腰摆,腰随脚扭,无一步不美。到了院中,香莲抬头看花,好赛不知不觉松开挽着抱小姐的手臂,自个往前走两步,忽然叫道:“抱小姐你看!你看!那片花全开了,赛朵红云彩,多爱人,抬头呀,就在你脑瓜顶上!”她手指头顶上方。
抱小姐一抬头,脚没拿稳,没等叫出声,“噗通”一下,死死摔个硬屁股蹲儿。抱小姐皮薄肉少,屁股骨头撞在砖地那一声,叫人听得心里一揪。香莲惊慌叫道:“好好站着,没石子绊脚,怎么倒了!快快,桃儿珠儿,还不快扶起小姐!”滕三爷和众人都跑来搀抱不姐。抱小姐栽了面子,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不起来,谁也弄不动。
“我真该死,叫她摔了。怎么?她站不住吗?”香莲对滕三爷说。
“这不怪大少奶奶。小女没人扶,站不住。”滕三爷说。
“这倒怪了。脚有毛病?”香莲说。看不出她是装傻,还是有意讥讽。
“毛病倒没有,就是太小,立不住。”滕三爷说着低头冲闺女说:“还不起来,赖在地上什么样儿!”
这话更伤了抱小姐,拼命晃肩膀不叫人扶,谁伸手打谁,两脚乱踹乱蹬,直把鞋子踹掉,脚布也散了。香莲看着,恨不得她踹光了脚才好。嘴上却说:
“桃儿,帮着小姐穿上鞋,别着了凉!”
滕三爷见闺女这样胡闹,满脸挂窘,不住向香莲道歉。香莲说:
“这么说就见外了。可是我打心里疼您家小姐。人脚哪能不能站不能走的,这脚不算废?我看这脚没救了,您真该在鞋上给她想点辙。是吧!”
这两句是拐着弯儿把抱小姐骂死。
滕三爷连说“是、是、是”,猫腰抱起抱小姐就走。出去的步子比进来的还大。牛凤章也赶紧向香莲告辞。只见香莲脸上的笑透股寒气,吓得牛凤章没转身三步倒退出屋门。
抱小姐走后。香莲当着众人对桃儿笑道:
“真哏,这牛五爷不长牛眼,长一对狗眼,楞看上这对烂猪蹄了!”
桃儿不笑不答,她知道这话是给白金宝听的。白金宝脸上早就不是色。香莲话说得轻松,神气也自如,直到回屋,“咯登”一下,悬着的心才回位。
可是过了三天,香莲的心又提起来。白金宝站在当院嚷嚷开,说佟大爷请来一双飞脚,饭后就到。还说这是宝坻县红得发紫的采旦,名唤月中仙。不单脚小脚美,还满台赛珠子在盘子里飞转。这同头三天那个不会走道的抱小姐全然两样。一个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个如驰如飞如鱼游水如鸟行空。白金宝的嗓门向例脆得赛青萝卜,字儿咬得一个是一个赛蹦豆,香莲还听到这么一句:
“听说飞起来,逮也逮不着。”香莲虽胜了抱小姐,不敢说也能胜这个月中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香莲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宝也不会这么咋唬。香莲心里早懂得,人要往上挣,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别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对手都当劲敌才是。她闭上门,想招儿。可是一点不知月中仙的内情,哪知嘛招当用,这真难了!最好的办法是先在屋里秘着,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