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2)
写作(2)
感觉是最个别化的东西。凡不属于你的真实自我的一切,你都无法使它们进入你的感觉。感 觉就是此时此刻的你的活生生的自我。如果这个自我是死气沉沉的,你就决不能让它装成生 机勃勃。
情节可以虚构,思想可以借用,感觉却是既不能虚构,也不能借用的。你或者有感觉,或者 没有感觉。你无法伪造感觉。甚至在那些貌似动情或深沉的作品里,我也找不到哪怕一个伪 造的感觉。作者伪造的只是感情和观念,想以之掩盖他的没有感觉,却欲盖弥彰。
有人写作是以文字表达真实的感觉,有人写作是以文字掩盖感觉的贫乏。依我看,作品首先 由此分出优劣。
请注意,我强调的是感觉的真实。感觉无所谓对错,只要是一个独特自我对世界的真实体验 ,就必有其艺术上的价值和效果,哪怕这个自我独特到了病态的地步。
有两种写作。一种是经典性的,大体使用规范化的语言,但并不排除在此范围内形成一种独 特的语言风格。它永远是文学和学术的主流。另一种是试验性的,尤其是在语言上进行试验 ,故意打破现有的语言规范,力图创造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它永远是支流,但其成功者则 不断被吸收到主流中去,影响着主流的流向。
我知道自己属于前者。我在文学上没有野心,写作于我不过是一种记录思想和感受的个人活 动。就此而论,现有的语言已经足够,问题只在如何更加娴熟自如地运用它。但我对后者怀 着钦佩之心,因为在我看来,惟有这种语言革新事业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
创作是一种试验,一种冒险,是对新的未知的表达方式的探索。真正的创作犹如投入一场前 途未卜的热恋兼战争,所恋所战的对象均是形式,生命力在其上孤注一掷,在这场形式之恋 形式之战中经受生死存亡的考验。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文人并不创作。对于中国的文人来说,写作如同琴棋诗画一样是-种 嗜好和消遣。或者,如他们自己谦称的那样是“笔耕”,--“笔耕”是一个确切的词,令 人想起精神的老圃日复-日地在一块小小的自家的园地上辛勤耕耘,做着重复的劳动,以此 自娱。所以,中国的文人诚然能出产一些风味小品,但缺少大作品。
写作作为-种生存方式,可以是闲适的逍遥,也可以是紧张的寻求。前者写自己已有而合意 的东西,后者写自己没有而渴望的东西。按照席勒的说法,前者为素朴诗人,属于古代,后 者为感伤诗人,属于近代。然而,就个人而言,毋宁说前者属于中年以后,后者属于青年期 。人类由素朴走向感伤,个人却由感伤回归素朴。东方是世界的古代,同时又是老成的民族 ,多素朴诗人。西方是世界的近代,同时又是青春的民族,多感伤诗人。
留着写回忆录吗?不,现在不写,就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复活不了的。年老时写青年时 代的回忆,写出的事件也许是青年时代的事件,感觉却是老年人的感觉。犹如刻舟求剑,舟 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那一路掉在岁月之流中的许多感受却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任何一部以过去为题材的作品,都是过去与当下的混合。
写作中最愉快的时刻是,句子似乎自动装束停当,排成队列,向你走来。你不假思索,只是 把这些似乎现成的美妙句子记录到纸上。大约这就是所谓灵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时刻了。你 陶醉在收获的欣喜中,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这么多果实应当归你所有,因为那播 种、耕耘、酝酿的过程本是无意识的,你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窃取者。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 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 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 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一篇文章有无数种写法。不论写作前的构思多么充分,写作时仍会有种种似乎偶然的字句浮 上心头,落在纸上。写作过程的每一次打断都必然会使写法发生某些变化。所以,我不相信 有所谓不可改动一字的佳作,佳作的作者自己也一定不相信。
我抓住一条思绪,于是它自己开始工作,去连结、缠绕、吸附,渐渐变得丰厚,一篇文章就 诞生了。
许多未被抓住的思绪却飘失了。
每当结束一篇文稿,便顿觉轻松。这种感觉,大约只有一朝分娩、走下产床的产妇才能领略 ,她又可以在户内户外到处走走,看看天空、太阳、街道和行人了。我就带着这种轻松感, 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让人看看我也有无所事事的时候,为此感到一种可笑的自豪。
有的人非得在课堂上,有个老师,才能学习。我非得离开课堂,独自一人,才学得进去。
有的人非得打草稿,才能写东西,哪怕是写信。我写东西不能打草稿,那样会觉得现在写的 东西是不算数的,因而失去了写的兴致。
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我说:名词是动词的尸体。
语言是一个人的整体文化修养的综合指数。凡修养中的缺陷,必定会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