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和痛苦(1)
幸福和痛苦(1)
幸福的和不幸的人呵,仔细想想,这世界上有谁是真正幸福的,又有谁是绝对不 幸的?!
幸福是有限的,因为上帝的赐予本来就有限。痛苦是有限的,因为人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有 限。
幸福属于天国,快乐才属于人间。
幸福是一个抽象概念,从来不是一个事实。相反,痛苦和不幸却常常具有事实的坚硬性。
幸福是一种一开始人人都自以为能够得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拥有的东西。
幸福和上帝差不多,只存在于相信它的人心中。
幸福喜欢捉迷藏。我们年轻时,它躲藏在未来,引诱我们前去寻找它。曾几何时,我们发现 自己已经把它错过,于是回过头来,又在记忆中寻找它。
聪明人嘲笑幸福是一个梦,傻瓜到梦中去找幸福,两者都不承认现实中有幸福。看来,一个 人要获得实在的幸福,就必须既不太聪明,也不太傻。人们把这种介于聪明和傻之间的状态 叫做生活的智慧。
幸福是一个心思诡谲的女神,但她的眼光并不势利。权力能支配一切,却支配不了命运。金 钱能买来一切,却买不来幸福。
一切灾祸都有-个微小的起因,一切幸福都有-个平庸的结尾。
欢乐与欢乐不同,痛苦与痛苦不同,其间的区别远远超过欢乐与痛苦的不同。对于沉溺于眼 前琐屑享受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欢乐。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烦恼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痛 苦。
逝去的感情事件,无论痛苦还是欢乐,无论它们一度如何使我们激动不宁,隔开久远的时间 再看,都是美丽的。我们还会发现,痛苦和欢乐的差别并不像当初想像的那么大。欢乐的回 忆夹着忧伤,痛苦的追念掺着甜蜜,两者又都同样令人惆怅。
对于一个视人生感受为最宝贵财富的人来说,欢乐和痛苦都是收入,他的帐本上没有支出。 这种人尽管敏感,却有很强的生命力,因为在他眼里,现实生活中的祸福得失已经降为次要 的东西,命运的打击因心灵的收获而得到了补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赌场上输掉的,却在他 描写赌徒心理的小说中极其辉煌地赢了回来。
只要生存本能犹在,人在任何处境中都能为自己编织希望,哪怕是极可怜的希望。陀思妥耶 夫斯基笔下的终身苦役犯,服刑初期被用铁链拴在墙上,可他们照样有他们的希望:有朝一 日能像别的苦役犯一样,被允许离开这堵墙,戴着脚镣走动。如果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一个 人能够活下去。即使是最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们的彻底也仅是理论上的,在现实生活中, 生存本能仍然驱使他们不断受小小的希望鼓舞,从而能忍受这遭到他们否定的人生。
健康是为了活得愉快,而不是为了活得长久。活得愉快在己,活得长久在天。而且,活得长 久本身未必是愉快。
痛苦使人深刻,但是,如果生活中没有欢乐,深刻就容易走向冷酷。未经欢乐滋润的心灵太 硬,它缺乏爱和宽容。
请不要责备“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 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来,天灾人祸,留下过多少伤疤,如果一一记住它 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
喜欢谈论痛苦的往往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饱尝人间苦难的老年贝多芬却唱起了欢乐颂。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 一个安慰。
人生的重大苦难都起于关系。对付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有意识地置身在关系之外,和自己的遭 遇拉开距离。例如,在失恋、亲人死亡或自己患了绝症时,就想-想恋爱关系、亲属关系乃 至自己的生命的纯粹偶然性,于是获得一种类似解脱的心境。佛教的因缘说庶几近之。然而 ,毕竟身在其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来的。无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尘缘难断。认识到因缘 的偶然是-回事,真正看破因缘又是一回事。所以,佛教要建立一套烦琐复杂的戒律,借以 把它的哲学观念转化为肉体本能。
对于人生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一切透彻的哲学解释不能改变任何-个确凿不移的灾 难事实。例如面对死亡,最好的哲学解释也至多只能解除我们对于恐惧的恐惧,而不能解除 恐惧本身,因为这后一层恐惧属于本能,我们只能带着它接受宿命。
定理一:人是注定要忍受不可忍受的苦难的。由此推导出定理二:所以,世上没有不可忍受 的苦难。
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 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人天生是软弱的,惟其软弱而犹能承担起苦难,才显出人的尊严。我厌恶那种号称铁石心肠 的强者,蔑视他们一路旗开得胜的骄横。只有以软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着寻常苦难的人们, 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是英雄。做英雄是轻松的,因为他有净化和升华。做英雄又是沉重的,因为他要演戏 。我们只是忍受着人间寻常苦难的普通人。
幸福的反面是灾祸,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织着幸福,但灾祸绝无幸福可言。另一方面, 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无聊。可是,当我们从一个灾祸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 们差不多是幸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