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字数:7270 阅读:183 更新时间:2013/05/19

蜡烛

你们听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和恶人作对(《马太福音》第……5章第……38、39节)。

  这是地主时代的事了。说起地主,什么样的都有。有的人临终的时候还想着上帝,萌生出怜悯之心。还有人却如狼似虎,别提有多狠。而最坏的要算一些农奴出身的管事,狗仗人势!

  在这种人手下日子最难过。

  在一个地主庄园里正好有这么一个管事。那时农民得服劳役。土地不多又肥沃。水啦、草啦、树林啦,样样都不缺,东家和农民都不缺。可是老爷从另外一个领地的家奴中挑了一个人来这儿当管事。

  管事掌了权就骑在农民的脖子上。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妻子和两个出了嫁的女儿,钱也攒足了,他本不该作恶,过他那舒心的日子;可是他太贪婪,结果陷进了罪恶的渊薮。开始他强迫农民多服劳役。他办了个砖厂,让所有村里的人,不论男女,都必须拼命地去干活儿,烧出砖来他拿去卖钱。农民到莫斯科去向老爷叫苦,却毫无结果。老爷全不理睬他们,管事依然随心所欲。

  管事得知农民去告过他的状,就开始报复。农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农民中间出了几个不可靠的人,他们到管事跟前去说同伴的坏话,并且互相搬弄是非。众人的心不齐,管事也就肆无忌惮了。

  情况越来越恶劣,到后来,人们怕管事就像怕猛兽一样。

  只要他从村里经过,大伙就像躲避恶狼一样,东躲西藏,生怕被他撞上。管事知道众人怕他,心头那气焰就更大了。他不是打人就是逼人干活儿,农民受尽了他的折磨。

  把这种坏蛋干掉的事也是有的。农民们对此也渐渐有所议论了。他们找了个僻静之所,聚在一起,胆子大一点的就说:“咱们对这个坏蛋还要忍耐很久吗?大家一起豁出命去,打死这种人不算犯罪!”

  复活节前的一天,农民们来到树林里,管事派他们去清理东家的林木。他们在一块吃饭,就议论开了。他们说:“咱们怎么活下去啊?他会把我们折磨死的,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男人还是妇女,都不准休息,累得要死。一不合他心意,就找茬儿,用鞭子抽。谢苗就是被他打死的,阿尼西姆也戴上了枷。咱们还等什么?晚上他一来,一定又使坏。索性把他从马上拖下来,给他一斧子完事。再挖个坑,像埋狗一样埋了,不留一点痕迹。但是先要讲好:大家要一条心,不能出卖人!”

  这是瓦西里·米纳耶夫说的话。他最恨管事,管事每个礼拜都拿鞭子抽他,还把他的老婆抢去给自己作厨娘。

  农民们就这样计划好了。傍晚,管事来了,他是骑马来的。

  一到就找茬儿,说农民们砍树砍错了,他在砍倒的树中发现了一棵椴树。

  “我可没让你们砍椴树,”他说,“是谁砍的?快说!不然,我叫你们全吃鞭子!”

  于是他开始检查这棵椴树在谁砍的那一行里,最后证明是西多尔砍的。管事把西多尔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他满脸是血。

  然后又抽了瓦西里一顿鞭子,嫌他砍得少,然后就回去了。

  晚上,农民又聚在一块。瓦西里说道:“唉!我看大家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群麻雀,‘咱们挺着,咱们挺着。’一到该干起事来了,又纷纷躲藏到房檐下去了。麻雀就是这么对待老鹰的。别出卖,别出卖,咱们挺着,咱们挺着!’等到老鹰一扑下来,却都只顾逃命。老鹰想抓哪只就抓走哪只。等麻雀群再跳出来:‘吱吱,叽叽!少了一只。’‘谁没了?万尼卡没了。他活该,命该如此。’你们也是这样。既然说了不出卖,那就别出卖!他拿西多尔开刀,你们就该一齐上去把他干掉。你们嘴上说:‘别出卖,别出卖,咱们挺起身来,挺起身来!’可人家一扑上来,你们就钻到树丛里去了。”

  这样的议论越来越多,农民们终于下定决心要干掉这个管事。复活节前那个礼拜,管事叫农民们做好准备,在复活节那周去服劳役——耕燕麦地。农民们认为这样做实在太绝了,他们集合在瓦西里家后院又议论开了。

  “既然他连上帝也不尊重,干出这种事来,真的该把他打死。豁出去啦!”

  彼得·米赫耶夫这次也参加了。他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不爱参加农民中的议论。他来了,听了大家的话以后,说:“朋友们,你们想干的事罪过可大了。毁灭一个人的灵魂可是件大事。别人的灵魂要毁灭容易,但是自己的灵魂会有什么感觉呢?他恶贯满盈,会有恶报。弟兄们,应该忍耐啊!”

  瓦西里听了这话十分生气,他说:“你总是说,杀人是罪过。谁不知道是罪过?但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杀好人是罪过,而这种浑蛋,上帝也会下令把他除掉的。要同情人就得把疯狗打死。不打死它罪过更大。干吗任凭他折磨百姓啊!我们就算因此而遭受苦难,那也是为了百姓呀!百姓会感激我们的。再这么窝囊下去,他会把大伙全害死的。米赫伊奇,你尽说没用的话。基督复活节我们大家干活儿,这个罪过还小吗?你自己就不会去!”

  米赫伊奇说:“为什么不去?叫我去耕地,我就去耕地,又不是给我自己耕。上帝明白是谁犯罪,我们只要心里有上帝就行。弟兄们,这话不是我想出来的。如果我们应该以恶除恶,上帝的法律会这样向我们指明。而我们做的却正好相反。你以恶除恶,恶就会转移到你身上。杀死一个人不难,可他的血会溅在你心上。杀死了别人,他的血却玷污了你的灵魂。你以为杀的是一个坏人,以为这是除了恶,结果一看,你在自己身上种下了更大的恶。假如你在灾祸面前低头,灾祸也就会向你低头。”

  农民们还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一些人按瓦西里的话去考虑;另外一些却同意彼得的意见:不能犯罪,应该忍耐。

  农民们庆祝了复活节周第一日,复活日。当天晚上,村长陪着地方长官从东家大院来对大伙儿说,管事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下令,明天全村农民都去翻耕燕麦地。村长和地方长官在村里转了一趟,通知大家明天都去耕地,有的去河对面,有的去大路边。农民们哭了,却不敢违抗,一早就带上木犁去了。

  教堂里敲响了预告早祷开始的钟声,到处的人们都在过节,这里的农民却在耕地。

  管事米哈伊尔·谢苗内奇这天起得不算早,他起床以后就去办事。他的家人——妻子、一个守寡的女儿(她是回家来过节的)收拾打扮好,男仆给她们套了车,送她们去做早祷,然后又接她们回来。女仆端上茶炊,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也回来与全家一起喝茶。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喝完了茶,点上烟斗,把村长叫来了。他问:“怎么样,派农民去耕燕麦地了吗?”

  “派了,米哈伊尔·谢苗内奇。”

  “他们都去了吗?”

  “都去了,是我亲自分派的。”

  “分派是分派,谁知他们干不干啊!你去看看,就说,我吃了午饭就来,一俄亩地要耕两遍,而且得仔细耕!要是让我发现谁漏耕,我可不管过节不过节!”

  “是,大人。”

  村长刚要走,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又把他叫回来。可是米哈伊尔·谢苗内奇把他叫回来以后,却又有点迟疑不决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还有,你听听这帮强盗怎么议论我。谁骂我,说了些什么,你都来告诉我。我了解这帮强盗,他们不爱干活儿,就想侧身躺着,游手好闲。他们就想吃喝玩乐,也不想想,错过耕地的日子就误了农时。因此你要注意听他们说话,谁说什么,都向我报告。这些我都得知道。去吧,留神听着,要通通向我报告,不得有丝毫隐瞒。”

  村长转身出来,骑上马,到地里去找农民。

  管事的妻子听见了丈夫同村长的谈话,就走上前来向他求情。管事的妻子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心地善良,她总是尽量平息丈夫的怒气,在丈夫面前为农民求情。

  她走到丈夫跟前去求情。

  “米申卡(米申卡是米哈伊尔的爱称。我亲爱的,”

  她说,“今天是大节,主耶稣的节日,看在基督的份上,你别作孽,放农民回家去吧。”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不听她的话,反而说:“你是不是想尝鞭子的滋味了,胆子这么大,竟敢管闲事?”

  “亲爱的米申卡,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恶梦。听我的话,把农民放回去吧!”

  “我说呢,”他说,“看来,你吃多了油,以为鞭子抽不疼你了。小心点儿吧!”

  谢苗内奇生气了,拿点燃的烟斗去戳他妻子的嘴,把她赶了出去,让人给他开饭。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吃了肉冻、烤饼、猪肉菜汤、烤小猪和牛奶面条,喝了樱桃汁,还吃了点甜饼,接着把厨娘叫来唱歌,自己弹吉他伴奏。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坐在那儿,打打饱嗝,拨拨琴弦,和厨娘说说笑笑,舒服极了。村长走进来,向他行了礼,然后开始报告他在地里看到的情况。

  “怎么样,他们在耕地吗?耕得完吗?”

  “已经耕完一多半了。”

  “有没有漏耕的地方?”

  “我没发现,他们耕得挺好。”

  “那么,地整得怎么样?”

  “软乎乎的,就跟撒罂粟花籽似的。”

  管事沉默了一会儿。

  “好,他们议论我什么了,骂我了吗?”

  村长犹豫起来,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叫他如实说。

  “都说出来吧,又不是你的话,是他们的话。你如实说了,我就奖赏你;你如果护着他们,那对不起,我就拿鞭子抽你。哎,卡秋莎,给他来一杯烧酒壮壮胆。”

  厨娘给村长端来一杯烧酒。村长道了谢,一口干了,擦了擦嘴,开始报告。他心里想:“大伙骂他,这不是我的过错。他让我照实说,我就照实说吧。”

  村长壮起胆来,他说:“他们在抱怨呢,米哈伊尔·谢苗内奇,都在抱怨。”

  “你说,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他们都说:‘他不信仰上帝。’”管事笑了。他问:“这话是谁说的?”

  “全都这么说,他们说你听魔鬼的差遣。”

  管事笑着说:“这不错。你一个一个地讲吧,谁说了什么话。瓦西卡(瓦西卡是瓦西里的俗称。)说什么了?”

  村长本不想供出自己人,可是他跟瓦西里早就有过结。

  “瓦西里骂得最凶。”

  “你说,他都骂些什么?”

  “说起来都可怕,他说你不得好死。”

  “嘿,好样的。”

  管事说,“他还磨蹭什么,干吗不来杀我啊?看样子是手太短了吧?得了,瓦西卡呀瓦西卡,我要找你算帐的!哼,我想,季什卡那条狗也在骂我吧!”

  “嗯,大家都在说你的坏话。”

  “都说什么了?”

  “那些话真难听极了。”

  “你别怕,只管说就是了。什么难听不难听的。”

  “他们说,你以后肚子会刺穿,内脏流出来。”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听了很得意,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等着看吧,看谁的内脏先流出来。这话是谁说的?是季什卡吗?”

  “谁也没说一句好听的话,大伙儿都在骂,气呼呼的。”

  “那么,彼得·米赫耶夫怎么样?他说了什么?也骂我了吗?”

  “没有,米哈伊尔·谢苗内奇,彼得没骂你。”

  “他怎么啦?”

  “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没说。他可是个聪明的庄稼汉!他真叫我搞不懂啊,米哈伊尔·谢苗内奇!”

  “为什么?”

  “他的行动呀,叫所有的农民都觉得奇怪!”

  “他干什么了?”

  “奇怪极了。我走到他跟前去,他在图尔金坡上耕那一俄亩地。我走过去,一听,有人在唱歌,嗓音细细的,非常好听,犁把间还有东西在闪闪发光。”

  “哦?”

  “那儿闪闪发光,好像是星火。我再走近点,发现横木上点着一支……5戈比的蜡烛,风都吹不灭。他穿一件新衬衫,一面耕地,一面唱复活圣诗。无论他掉头还是抖土,那蜡烛总不熄灭。他当着我的面抖了土,重新放好拨土板,推着犁往前走,那蜡烛一直烧着不灭!”

  “他说什么话了吗?”

  “什么话也没说。他一看见我,就走过来向我行互吻礼(东正教徒在复活节互吻三次以示节日祝贺。其他人也可以行此礼。然后又唱起圣诗来。”

  “你总跟他打招呼了吧?”

  “我没说话,其他农民走过来取笑他,说:瞧,米赫伊奇,复活节耕地,这罪过他祷告一辈子也宽恕不了啦。”

  “他说什么呢?”

  “他只说:‘愿天下太平,愿人间得福!’然后又扶起木犁,赶着马,用尖细的嗓子唱起圣诗来,那蜡烛还在烧着,没有熄灭。”

  管事不再笑了,他放下吉他,低头思索起来。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把厨娘和村长都支出去,自己走到帘子后面,往床上一躺,又是叹息,又是呻吟,好像在搬运一大车麦秸捆似的。他妻子进来问这问那,他也不回答,只说:“他胜过我了!这下轮到我倒霉了!”

  他妻子劝他说:“你去把他们放了吧,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你做过多少事都从没有怕过,现在干吗这样胆小?”

  “我完了,”管事说,“他胜过我了。”

  妻子冲他喊道:“你老是这一句话’胜过我了,胜过我了’。你去把农民放走不就好了吗?去吧,我让人备马。”

  马牵来了,妻子劝丈夫到地里去把农民放回家。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骑上马,往地里走去。当他走到村口的时候,一个农妇给他开了大栅门,他就进了村子。百姓一见管事,立刻躲起来,有的躲进院内,有的藏在墙角后,有的溜进菜园里。

  管事从这个村口走到那个村口,那个村口的大栅门闩着,他骑在马上不能开门,就放声喊人,想叫人来给他开门,却一个人也叫不来。他只得下马亲自去开门了,然后又上马。他把一只脚塞进马镫里,抬起身子,刚要跨上鞍座,不料马让一头猪吓惊了,猛地往栅栏这边一跳,他的身体肥胖笨重,没有落在鞍座上,而是越过马鞍将肚子扎在栅栏上了。这栅栏有一根木桩的尖头朝上,这根尖头桩比别的木桩长,管事的肚子正好扎在上面。他的肚子被刺破了,摔倒在地上。

  农民们耕完地回来,马走到这个村口直打喷嚏,不肯进大栅门。农民们一看,发现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仰面躺在地上,伸开双臂,双目呆鼓着,五脏六腑都流出来了,地上积了一摊血,都渗不进土里去了。

  农民们吓坏了,立刻掉转马头。只有彼得·米赫伊奇一个人下了马,走到管事跟前,看见他已死了,就合上他的眼睛,套了一辆大车,和他儿子一起把死人装进棺材,拉到东家大院去。

  东家老爷知道了事情的全部情况,为了以后不再生事,就把服徭役改成向农民收代役租。

  农民们这才懂得,上帝的力量不在恶行中,而在善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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