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之恋
姑苏之恋
如果让时间倒流六十年,有人驾一叶扁舟,沿长江的北岸飘流而下,在傍晚或清晨流经靖江县一个叫作夹港的地方时,他也许可以在一片芦苇后面的江岸上发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那孩子呆呆地站在江岸上向长江的南岸眺望,望着天边的青山,望着南飞的群雁。
那孩子就是如今的我,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头。我在长江的北岸长大,可却总是憧憬着南岸的天堂——苏州,天堂离我并不遥远,我的姨妈家就住在那里。
直到一九四四年,我因病到苏州来疗养,记不清是什么病了,只记得那望眼欲穿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病痛的有无实在是无关紧要的。
我穿着长衫,乘着一艘木船进入了苏州的山塘河,我的姨妈家就住在山塘河边。我到姨妈家只是稍坐片刻,便沿着山塘河向虎丘走去。
七里山塘到虎丘,这是当年苏州风光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我被这天堂的美景惊呆了:塔影、波光、石桥、古庙、河房……她的美妙超过了我的想象。我逛过了虎丘山又乘马车去寒山寺,看完了寒山寺意犹未尽,还到枫桥对面的小吴山上走了一趟。回来时已是万家灯火了,姨妈家的人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这乡下来的孩子出了什么事,至少是在苏州迷了路。
我不是迷了路,而是着了迷,觉得这苏州简直是一部历史书,一幅风景画。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也许会对苏州的景物有点儿司空见惯,可对一个在农村里长大,在小县城里读了几年书的人来讲,进了苏州真的有如进了天堂。更为有幸的是通过亲戚的关系我居然住进了耦园。当年的耦园是苏州著名的私家花园,在娄门小新桥巷。喏大的一个花园里只住了三四个借住的人,晚上我坐在池塘边的小亭中,见满园的茧火飞舞,听园内外的蛙声四起。蛙声时起时寂,阵起时有如雷鸣,沉寂时园中没有一点声息,只听见池塘里的鲤鱼在荷叶下面唼喋,茧火虫飞回池塘中,排成一条直线。楼上有位先生会拉二胡,他也是在养病,拉的是《病中吟》。我那时日夜读着小说,迷恋于各种文学作品,沉醉在梦幻般的天地里。文学与苏州的美景合成了一种针剂,把那艺术的基因注进了我的血液里,只是我当时毫无感觉,因为那药性还没有到发作的时候。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考进了苏州中学,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从此我成了苏州的一个学生,一个居民。每年的寒暑假便在苏州四处游荡,看小说常常是看到天亮。
苏州中学在三元坊,隔壁是孔庙,对面是可园与沧浪亭,苏子美和沈三白的居住游乐之地,可我慢慢地对游乐失去了兴趣,通过生活与书本,对苏州、对社会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对社会认识也开始由表及里,觉得苏州也不是样样都好,普通老百姓也不是生活在天堂里,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冬天,玄妙观的屋檐下常有冻死的饥民,可那权势豪门之中,酒楼青楼之内,仍然是花天酒地,嫖娼宿妓。瘦骨嶙峋的黄包车夫,拉着大腹便便的奸商,一路疾走,气喘如牛,这是什么社会?我没有闲情去欣赏苏州的美景了,愤世疾俗,忧国忧民。那个时代的先驱者发出了强大的声音:知识分子到民间去,到解放区去,去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九四八年的秋天,我动身去解放区了,临离开苏州之前还去了一趟虎丘山,站在虎丘山顶遥望苏州城区,暗自与苏州告别,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
壮士一去兮又回来了,时间只隔了不到一年,我随军渡江南下,又进了苏州,成了一名新闻记者。当了六年的新闻记者之后,当年的艺术基因终于药性发作,鬼使神差,竟然写起小说来了。
那时候写小说也不管什么流派不流派,只知道小说是写实的,所谓写实就是写自己所熟悉而真实存在过的事情。苏州解放前后的事情我熟悉的很多,当然就会涌到我的笔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我写苏州,实际上是苏州在写我。
我写《小巷深处》时,并非是故意要想创造个什么“小巷文学”,也没有想到要在大写工农兵,大写英雄的时代别出心裁来写一个妓女从而引起轰动(现在不会轰动),实在是因为解放初期我采访过苏州市的“妇女生产教养院”。
解放初期的扫黄是很利害的,几乎是在一个晚上便把全市的妓女都抓起来,关进了昌善局内的“妇女生产教养院”。当然,抓她们并不是要惩罚她们,她们在旧社会里大都是被逼为娼,是些被悔辱被损害的人,新社会要把鬼变成人,抓她们是为了救她们,把她们集中起来学习,医治性病,控诉旧社会,然后把她们分配到各个工厂里去做工,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当时我对“妇女生产教养院”进行过连续报导,还拍过许多照片,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过了若干年,大概是一九五五年的国庆节的前夕。按照惯例,每逢国庆节的时候都要报导一些各方面的成就。我突然想到那些变成了新人的妓女,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应该是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吧。这是一个很能反映新社会成就的事例,应该选择典型,加以报导。
我很快便查找到一个人,这人当年是“妇女生产教养院”的学习组长,在某厂做工,已婚,有了孩子,当上了先进生产者,住进了新工房,实在是一个理想的采访对象。我骑上自行车直奔这位女工的家。这位女工还认识我,可是见了我之后就有点不大自在,知道我要报导她的事迹以后吓得面无人色,连忙把我拉到门外面,四顾无人,对我恳求,千万不要报导她的“先进事迹”
,因为她的婆婆,她的左邻右舍都不知道她曾经当过妓女,万一登上报纸,她就无地自容。我也吃了一惊,差点儿又把人家推进了火坑,连忙骑上自行车溜之大吉。
报导没有写成,这件事却使我久久不能平静,原来由鬼变成的人却也不能完全摆脱那跟在身后的鬼影。我当年写小说除掉有名利的追求之外,更有对真善美的向往,也像当年要去拯救劳苦大众一样,要用艺术为善良的人去谋求一个公正的社会和幸福的人生。
我要为那位曾经卖身为娼的女工去追求幸福的人生了,便拿起笔来写《小巷深处》。有人说我在《小巷深处》里把苏州写得很美,使人通过这篇小说而爱上了苏州;又说“小巷深处”这四个字也很美,现在已经成了常用词了。其实,这些也不能完全归功于我,如果忽略了人间各种痛苦的话,苏州确实很美。“小巷深处”这四个字也是从陆游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中衍变而来的,所以想到如此的衍变,那也是因为我在苏州走过的大街小巷太多了。我走过铺着碎石的小巷,走过铺着石板的小巷,那石板的下面还有流水淙淙作响;我走过那长满青苔用侧砖铺成的小巷,小巷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墙内确有红杏伸出墙外,一夜风雨过后,小巷里落红满地。苏州人不卖杏花,可那卖白兰花的叫声却是十分动听的。陆游的诗篇,苏州的景物帮助我找到“小巷深处”这四个字作为小说的标题。
我熟悉小巷深处的各种人物,也知道这些人在解放前后的的变迁。我认识现今成了女工的妓女,也记得她们在解放前站在昏暗路灯下的情景。我住过耦园,也知道苏州的各个园林,那留园的假山,西园的茶社,这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我的小说中来。我不能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到大海之滨,因为我不知道大海的涛声在深夜里是低诉还是轰鸣,可我知道那卖馄饨的梆子在深夜的空巷中会发出回声。当我在艺术的幻想中拼命地搜索我的人物的踪影时,那客观的存在就会把我的各种想象吸附过去,让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
在写《小巷深处》之前,我也曾写过一些类似通讯报导式的所谓小说,写一些社会生活表层的掠影,说明一些简单的流行观点。从写《小巷深处》开始,便开始研究社会,研究人生了,开始从拯救劳苦大众转向拯救痛苦的灵魂。此念萌生之时,适逢一九五七年那个思想解放的春天,那时我离开了新闻工作岗位,到南京去当专业作家。在南京与几位同行一起“解放思想”,觉得文学不能只是在生活的表面撇油花,要勇敢地去探求社会,探求人生。几个人一时兴起,决定要办一份同人刊物来弘扬我们的宗旨,发表我们的作品。刊物定名为《探求者》。
刊物还没有来得及出版,反右派斗争就开始了,《探求者》被打成反党集团,各位探求者一一坠入深渊,开始了各自的人生的探求。
我开始上下而求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每当我在危难之时,总是有好心人在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回到苏州,下放到工厂里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没有把我送进劳改农场。如此上下过两次,在苏州的工厂中当学徒,当工人,前后将近六年。
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又把我从工厂中拉出来批斗一通,行礼如仪之后又纳入了下放干部之列,到苏北的农村里去安家落户,限于五天之内全家离开苏州。
这一次临离开苏州之前,我没有到虎丘山去向苏州城告别,也没有了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了,只觉得是前途茫茫,此一去将老死他乡;对于曾经苦苦追求过的文学不再存有什么希望,而且还有一种反感,觉得文学只不过是一种工具,作家们被逼得用作品在那里进行政治投机,投中了声名显赫,投错了就由人变成了鬼。老死荒村去吧,中国如果还有一点希望的话,这一切总是要改变的,物极必反,是历史的规律,问题是能否活着见到那一天。那时候我也和许多人一样,暗中在和某些人进行着生命比赛,看谁能活得长点,活得长点的人就有可能见到黑暗的终点,怕只怕这终点和墓地也差不了几公里。可我那时还很有信心,因为当我暮投荒村的时候只有四十岁。
四人帮垮了,那种极端的邪恶也只是猖獗了十年,我有幸在见到终点的时候离开墓地还有好大的一段距离,感谢苏州又一次接纳了我这个归来的浪子,五十岁上又回到了这座美丽的城市。
文学对我来说已经十分生疏了,十多年中基本上不用笔,许多常用字都想不起来了,更忘记了那小说是怎么写的,像一个带了十多年镣铐的人连正常的走路都不会。好在文学也像某种病毒,它在侵入人体之后便会潜伏在血液里,一旦受到某种激发,它会立即使得你血液沸腾,不能自己,忍不住要用艺术的琼浆来浇胸中的块垒。三十年来家国,多少遐想与企待,辛酸与眼泪,我与苏州人共同走过了这天翻地覆,光荣屈辱,高尚卑微,荒唐正经的三十年。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是人人都想说话,都要向生活提出问题。我用挣脱了镣铐的手,握住了生疏的笔,开始了我的文学道路上的第二次跋涉。
这不是写《小巷深处》的年代了,二十年的风雨荡涤了那种天真的纯情的追求,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使命感。想要写出这一代人的艰辛、迷惘与追求,带着无可奈何的嘲讽与淡淡的哀愁。一种强大的力量推动着我进行了十多年的冲刺,我把自己所经历的各种人与事,一一加以审视,对受难者寄于同情,对卑劣者进行讽刺。我本来想开劈一个“特别法庭”,来对那些卑劣者进行审讯。结果是未能进行到底,原因是真正需要受到审判的人,我对他们并不熟悉,我所熟悉的一些小人物,他们大多是上当受骗,只是为了一点起码生存空间,一点可怜的私利,小偷小摸,罪行轻微,连主审的法官也不能自免。“特别法庭”应该变成研讨会,大家向前看,来清扫前进道路上的垃圾。
我慢慢地停了下来,想想看看当今,重新思考,再发起新一轮的冲刺!不行了,年愈七旬,疾病緾身,精力不济,老骥伏枥,主要是休息,能写则写点,不能写就做一点写作之外、力所能及的事。记着鲁迅先生的教导:写不出来的时候不要硬写。我总觉得,一个作家是属于一个时代的,他不能包写一切。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