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鹤之乡
燕鹤之乡
苏北的盐城,本来在国内并不太有名,这些年突然名闻遐迩,原因倒不是因为生产的发展和人民生活的改善,而是因为它是丹顶鹤的家乡,同时出产燕舞牌的收录机。丹顶鹤漫步在芦草没膝的海滩上,燕舞牌的收录机每晚出现在电视台的广告节目里,于是,大凡注意一下传播媒介的人,便都知道了盐城。一个地方的出名和一个人的出名相同,总要有点特色,光靠身体健壮是不行的。
对于江苏省的人来讲,盐城原先就是很有名的,所以有名也是因为有两个特点,一是革命的老根据地;二是穷得有名气。在“文革”期间它被称为江苏省的西伯利亚,大批苏州和无锡的干部、居民都被流放到那里,即所谓的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最艰苦者,即最贫穷之谓也。
我对盐城的了解是从后两个特点开始的,当年唱着歌到盐城去参加革命,看到了那惊人的贫困,可那贫困却激励着每个热血青年,准备用生命去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在行军的途中,我们借一户贫农的锅灶烧饭,揭开锅来一看,农民的食物是一锅榆树叶。几个知识分子相对无言,抢着把一锅树叶吃光了,烧一锅米饭留在贫农的家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用树叶充饥,吃的时候不知其味,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压倒了一切:等到革命在全国胜利之后,这家农民的锅子里肯定会有大米饭或白馒头。
一晃过了二十年,命运又驱使我回到盐城地区去,这一次要靠劳苦大众来拯救我了,我是带着全家来接受再教育的。回到盐城地区一看,差点儿要流下眼泪,二十年过去了,特别是在临近海边的几个县,那农村的景象几乎没有什么改变。黄土坡,盐碱地,泥土垒成的小茅屋散布在田野里。我不知道那户贫农的锅子里是否还有榆树叶,可我知道我要去的生产队工分值不到两毛钱,低的只有八分,最差的做一工要倒贴两分钱(颗粒无收倒贴种子钱),实在是按劳分配史上的一个奇迹。一个人如果自己入地狱而使其他的人都能升入天堂的话,那还会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正义感,还会得到一点安慰。如果自己入地狱还会使其他的人更在地狱的下面,那也就只能是欲哭无泪。
忽忽又过了十八年,那似水的年华有时候付诸东流,有时候也能浇灌贫瘠的土地。就在我第二次离开盐城九年之后,盐城市的市长广招天下文客,在盐城召开了丹顶鹤笔会。许多人都赶到海边去看丹顶鹤,到市内参观燕舞牌收录机,我却忙着去寻访亲朋故友,参加各种无人组织、无人强制的忆苦思甜。“看见了吧,我们的小日子也过得可以了,吃得不比苏州差,住的也有了改善;现在再也不会让你喝那种‘大头瘟’了,我们能用好酒把你泡三天!”如果不是想健康长寿的话,我倒也乐意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在瞑目之前总算看到那些用泥土垒成的小茅屋从盐城的大地上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的红瓦房,在湛蓝的天空下简直有点辉煌。如果用欧洲的眼光来看当然显得简陋,可那些世世代代住在泥土小屋里的人从此可以不愁风雨,用不着在大风刮起的时候拼命地向屋顶上压东西;用不着在大雨瓢泼的时候反而奔到屋外去护往山墙,免遭墙倒壁塌的危险。我不反对农村里的建房热,那一半是富裕的象征,一半是穷怕了、苦够了的表现。那户贫农的锅子里再也不会有榆树叶了吧,那新砌的灶台也许会用瓷砖贴面。惊人的贫困终于过去了,虽然花掉了三十八年,慢啊!可是慢进比不进、倒退总要好一点,何况我们用于消灭灾难的时间也只有八九年,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制造灾难的。
盐城人终于有闲情来保护珍禽异兽了,还能够制造燕舞牌收录机。保护野生动物,听听音乐戏曲都是文明高尚的行为,但也只有在吃饱了以后才玩得起。如果饿得要吞榆树叶的话,那丹顶鹤除掉鹤顶不能吃,其余的也可拿来充饥。
198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