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黄山

作者:陆文夫 字数:2797 阅读:163 更新时间:2013/05/31

上黄山

说起来话就长了,但也不太长。

  那是在抗日战争的前夕,我入学塾读书。塾师一手授于我文房四宝:纸、墨、笔、砚。一手授于我一本《百家姓》,赵钱孙李。小孩子入学,文具代替了玩具,大多数的文具都是玩坏了的。我也把那些文具左盘右弄,觉得那块小小的墨很特别,上面有三个金色的字“金不换”。后来才知道,所谓的金不换就是那墨的名称,意思是这墨好得不得了,拿金子也不换。继而发现,不对,那些大同学的墨比我的大,上面也有四个金色的字,叫《黄山松烟》。大同学告诉我,《黄山松烟》才是最好的墨,那个《金不换》是个最最起码的东西。《黄山松烟》是用黄山上的松枝烧出烟灰,再把烟灰捏在糯米里做成的,你闻闻,多香,还可以吃。所以我在十岁时便知道世界上有座黄山,便想到黄山上去看看,看那松枝是怎样烧出烟来,再怎样制成墨的。

  及长,慢慢地知道黄山是一座名山,风景优美,那墨也不一定是用松烟做的。特别是解放以后,看到了一些美术和摄影作品,觉得黄山真美,便萌发了一种想去玩玩的念头。可是很快地便进行自我批评,不对,游山玩水是一种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一个人如果有了这种思想,其它的资产阶级思想便会乘虚而入,要不得!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两个时期似乎允许上述的“资产阶级思想”有点儿活动的余地。一是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七年的上半年,一是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四年的上半年。这两段时间是日子最好过的时候,偶尔到那里去游览一下可以不以“游山玩水”论处,不作为资产阶级思想加以批判。特别是写作的人,借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出去游山玩水了。于是,在一九五七年的五月里,我便参加了江苏省作家协会举办的一次旅游,到连云港去。这一去使我得益匪浅,觉得人在山水之间会变得心胸开朗,思路广阔,兴致勃勃,生意盎然,充满了信心和活力。展开的天幕代替了人与人之间的帷幕,相互之间变得靠近了,亲近了。沉默的变得话多,刻板的变得活泼,世故的变得天真。一群旅游者之间很少有什么利害冲突,更多的是相互关怀,相互提携,相互敞开胸怀,无所顾忌。这种情况使我感到吃惊,觉得这样美好的活动不能完全送给资产阶级,也要为我们自己留一点。于是便雄心勃勃地计划着上黄山,上峨嵋……不过,此种计划也只是挂在嘴上,好像总要等到一个什么适当的时机。

  时机没有等到,反右派运动却不等而自来了,我没有能爬上黄山,却一个筋斗跌进了深渊里,下放劳动,改造自己。上黄山?那简直是想入非非。

  说起来也很奇怪,真正地下决心要上黄山,倒是在那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那时候我又被全家下放到黄海之滨,在那冒着盐霜的土地上,在那远离邻舍的荒郊里造了三间茅屋。和我一起下放的、相隔十余里的夏锡生同志,常来我家作竟夜之谈。此间夜静,仅仅偶尔有几声犬吠,可以高谈阔论,无所顾忌,用不着担心隔墙有耳,也用不着害怕墙头里有窃听器。因为墙头是贫下中农用沙滩上的泥垡垒砌起来的,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窃听器,不懂得这种十分科学,却不十分道德的东西。

  当我们纵论天下大事而感到劳累的时候,偶尔也谈到了世界之大,山川之美,作为一种娱乐,作为一种调济。人们常说知识分子不需要太多的娱乐活动,他们可以靠一张嘴吧自娱,如果再助以烟、酒、茶,那简直是润滑油注在轴承里,海阔天空,转的飞飞。不过,此种娱乐有很大的危险性,被称作是危险的游戏,运动一来,别人要揭发,自己要交代,因而就闯出祸来。明知要闯祸,偏向祸里行,在那个年代里,知识分子如果没有这么一点娱乐的话,那是要憋出癌症来的。

  夏锡生谈罢政治之后,也常常谈到游山玩水,他当年因为工作的关系,走南闯北地到过许多地方,便大谈山川之大、之美、之奇。我出身于穷乡僻壤,后又多年蛰居于苏州小巷之中,对足不出闾巷者还可以谈谈北京的故宫,上海的外滩,南京的玄武湖。但要以此作名山大川而资谈论,那是不入品的。只好听着夏锡生大谈黄山之奇、之美、之高、之伟……这时间,室外的北风呼啸,室内的油灯摇曳,四壁黄土斑驳,屋顶上沙沙地掉下泥屑,耳聆海客谈天,如处梦幻之中,那黄山也就在梦幻之中变得有如仙境似的。

  夏锡生见我目瞪口呆,不禁连声啧啧:“唉唉,你这个所谓的作家过去是怎么当的?怎么会连黄山都没有去过,你看李、杜当年……”

  我听了也只能是长叹一声,觉得半世枉为,早知如此,当年何不去黄山一游,将来有机会……

  一个面目黧黑,形容枯稿,终日为收获一点菜蔬而劳碌的人,这时候倒真的下决心要上黄山了。

  物换星移几度秋,那些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被打倒了,狂喜之下又发了老脾气,要抓紧时间写东西,把上黄山的事情搁在一边,总觉得它并非当务之急。同时也有一种想法,要把美好愿望放着,不要急于去实现,面前有一个美好的愿望隐现着,吸引着,总比毫无愿望,心如死水好一点,所以倒也不急于到黄山去。

  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都是一些怀有美好的愿望的人促成的,安徽省作家协会,《安徽文学》《清明》编辑部发起召开黄山笔会,聚笔耕者于名山之中,共商春种秋收之事。小子何幸,躬逢盛世,也收到了一张请帖,于是,这座魂梦萦绕的黄山便到了我的面前。当我进入黄山的时候,那心情不像一个游山者,而像一个胸前挂着香袋的朝山进香的香客,是个十分虔诚的善男信女,不是来游玩,而是来烧香还愿来的。

  “哦!这就是黄山!”我叹了口气,觉得心愿已了,同时感到黄山之路是如此的漫长、陡峭而曲折。

  19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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