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又闻卖米声
深巷又闻卖米声
在清晨的迷梦中依稀听到了春雨声,春雨本无声,是那雨点洒落在广玉兰的叶子上发出了沙沙声。此种声音可以使人重新入梦,不愿清醒。忽然间又闻巷子里有女子的叫卖声:“阿要大白米唉……”苏州女子的叫卖像唱吴歌,这歌声使我从迷蒙中清醒过来了,好像是听到了一首十分熟悉而又古老的乐曲,顿时间精神振奋,是的,我不闻其声差不多已经有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前,我睡在苏州山塘一座临街的小木楼上,清晨的迷梦中总是听到两种叫卖声,一种是“阿要大白米唉……”一种是“阿要白兰花啊……”这两种叫卖声的音调都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大有区别,一种是浪漫的情调,一种是现实的感受。
“阿要白兰花啊……”是苏州姑娘在叫卖白兰花,那声音甜美、悠扬、清脆,好像带着清晨的露水和白兰花的香气,听到此种声音你就会想起陆游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阿要大白米唉……”这就是现实主义的了,我听到这种声音肚子就有点饿,就要赶快起床去吃苏州的大白米。我刚到苏州时,觉得苏州的大米又糯又软又香,用不着菜,只要有点儿青菜汤,就可以吃两大碗。苏州真是个天堂,连米都是和人间的两样!
往后的几十年间,我对苏州的米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又糯又软又香的大白米一去不复返了,米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一种灾难和忧虑。
有人说“米”字是个像形字,好像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不完全是为了米,可是中国人却背着一个米字九死一生地爬行了千百年。
苏州的大白米是好吃,可我在苏州没有安安稳稳地吃几天。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米价像八月十五涨大潮,那种又糯又软又香的大白米吃不起了,一般的家庭只能吃中白米,次白米,还有那种掺着石子,发了霉的“配给米”。我永远也忘不了苏州人排队买配给米的的情景。深夜里,小街上的灯光昏暗,粮店的门口黑压压的人排着长队,一个紧挨着一个,贴墙站在屋檐下,长长地越过十多家店面。如果粮店是在左边的话,那右臂上便有用粉笔编写的号码。号码只能是写在左臂或右臂上,防止前踊后挤时擦掉那羞辱人的的标记。我总觉得那些排队的人像一串编着号码的囚徒,通宵不眠为的是那么一点霉变而又被掺进了石子的米,那米和又糯又软又香的大白米有天渊之别。
那时候我在苏州中学读书,寄宿,每个月的伙食费是五斗米钱。在物价飞涨的时候伙食的状况当然好不到哪里去,特别是米,发黄、有霉味、烧烂饭,千方百计地省点米。我记得曾经为此闹过风潮,向包饭的商人和学校当局示威,晚餐时突然把电闸拉掉,在黑暗中呼喊着把饭桌揿掉,把碗盆都打碎。为此争得了一份自由,寄宿生可以出校门,到附近的包饭作里去吃包饭。那时候,沧浪亭附近有许多小包饭作,夫妻二人经营,冬天热汤热水,比学校里的大锅饭好得多。可也往往是上半月好,下半月差,到了月底老板娘哭出呜啦地说,米价飞涨,明天开不出饭来了,每人要补交二斗米钱。有些人受不了此种没有保障的包饭,只好又回到了学校里。
苏州小巷里叫卖大白米的声音从那时起就消失了,一晃就是半个世纪。在叫卖声沉寂的这半个世纪中,米成了灾难和忧虑的象征,好像不是人吃米,而是米吃人,或者说是人被米不停地折腾。关于米,或者说是关于粮食,每一个中国人都能讲出许多悲惨的故事,即使是最幸运的、四十岁左右的苏州人也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都能讲述一段不那么好听的故事,催人泪下的故事。那年头的家庭纠纷多半是为了米,为了粮食闹得一家人分锅造饭,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因为遗失了十斤粮票而泣不成声;孩子们在一碗米饭前欢呼雀跃,母亲把油粮省给孩子宁愿自己生浮肿病……
人是很容易健忘的,好像已经记不清楚改革开放以来这米慢慢地就不凭票,不定量,不定销售点了,只要有钱到处都能买到。转眼间那命根子一般的粮票已经成了废票,成了玩家们的收藏品。这一切好像都是虚幻,确又是真实的。
“阿要大白米唉……”小巷里又传来了女子的叫卖声,这声音并不激昂慷慨,徐掉想做点买卖之外,也不想对谁说明什么伟大的意义,可我却被这声音激动得再也无法入睡了,不由地想起了那些有关于米的心酸事,还有那些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荒唐透顶的行径……往事像一江春水似的翻腾。那一声“阿要大白米唉……”却又使翻腾的江涛归于平静。半个世纪总算熬过来了,粮食问题虽然还有很多麻烦,但那米字也不会把人钉到十字架上去,悠闲的苏州人又能在大门口买到又糯又软又香的大白米了。
“阿要大白米唉……”那悠扬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在春雨里。
1998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