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
花开花落
今年在庭院中种了一棵樱花,想不到当年种下当年就开了花。虽说是树小花也不多,但她终究是樱花,是我常见的那种樱花。樱花不一定是日本才有,在我的一生中经常见到她。可我以前见到她时都是在别处,有时甚至是在异国他乡。见到大片樱花盛开时也不免为之动容,但总感到是赏心乐事谁家园。现在竟然有一棵樱花在自家的庭院中开放,绕树三匝,感到惊讶:“我家里也有花!”
其实,当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家里就有花,那时我家也并不富有,房子是麦桔盖顶,上无片瓦,墙壁是芦笆上糊着泥巴。我们村庄上的房子家家如此,可是家家的房前屋后庭院和窗下都有花。暮春三月从远处看我们的村庄,简直是花的海洋:杏花、桃花、李花、梨花、油菜花、紫云英花……
有一个卖唱的瞎子在我们的村庄上唱小调,有一处唱道:“桃花红,杏花落,朵朵落在我窗前,奴家妹子苦黄连……”唱的时候正是花开花落之际,情景交融,那么逼真,那么美,因为我知道,村庄上的那些奴家妹子,家家窗前都有桃李。
我的窗前也有一棵桃花,塾师教我读:“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时候,桃花就在我窗前纷纷落地。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要穿过那片满开着紫云英的田间小道,我上小学的时候要走过一条三里长的桃花大堤,花对我来说好象是与身俱来,形影不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一个花字就有了意见:花花世界,花天酒地,花花公子是要强奸良家妇女的,如花似玉的女子是不能劳动的,花前月下是偷情的,沾花惹草是很不正派的,写点儿风花雪月也是吃饱了撑的……
那时候对花儿有点意见也许还情有可原,民族灾难深重,人民生活困苦,连鲁迅也写道:“哪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人在艰难困苦之时也就没有了赏花的情趣,甚至见了花还会掉眼泪。林黛玉葬花时就曾经哭哭啼啼。即使如此也不是花的本身有什么不对,是人的心情的转换,与花的本身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花儿总是美丽的。五十年代初期,我们都怀着一种美好的心情,要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得象花园一样的美丽。有一首民歌里还曾经唱过:“我们的祖国似花园,花园里的花儿真美丽……”五十年代中期,苏州曾经用丁香和桂花作行道树,其目的也就是想把城市建设得象花园一样的美。人在走出灾难,吃饱肚皮之后就想看花,你心情不好,你生活困难,那是你的事,与花何涉?
谁也没有想到,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连花也遭了劫,说种花看花等等都是资产阶级的老爷少爷们干的,无产阶级是抓革命促生产,那有闲情去看花呢?张春桥在上海的群众大会上公开地点周瘦鹃的名,说他在苏州种花弄盆景,是典型的修正主义。造反派闻风而动,把周瘦鹃的花木盆景砸的砸,挖的挖,偷的偷,弄得荡然无存,把爱花如命的周瘦鹃迫得跳井自杀,随花而去。
这一场狂风暴雨,把个苏州城打得落英缤纷,吓得苏州公园里的花工也不敢种花。庭院里不种花,室内无盆花倒也罢了,那公园本来就是花园,怎么能没有花?花工们想出了急办法,在公园里种棉花。棉花也开花,但她能织布,能纺纱,谁也不敢批她。
其时也,我家里正好也有一盆花,是一棵十姐妹(蔷薇的一种),种在一只破漏的脸盆里,平时也不去管理,只是把吃剩的茶叶倒在上面。想不到它倒也长得很好,而且越长越大,到了那火红的年代竟然开得红艳艳地一大片,吓得我不敢把它放在房里,放在北窗外的屋面上,那里谁也看不见。我和孩子们想看花时便开窗向外探头,看完了再把窗子关得紧紧地,种花竟然和做贼差不多,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悲。
后来我们全家下放到黄海之滨去,全家一致的意见,要把那盆十姐妹带走,在那广阔的天地里,应该是容得下一盆花的。没有想到那花是在苏州长大,是生长在沃土之中,是靠茶叶发酵作肥,它受不了那海滨的严寒和那贫脊的盐碱地。第一年没有开花,第二年竟然死去。
死去的十姐妹也早已得到了平反昭雪。如今,虽然有人遇事要问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却很少听说花儿是属于资产阶级的,说不定那些“子入太庙每事问”的人,倒也很欢喜花花世界和花天酒地。当我看到那些新造的住宅区前鲜花盛开,看到马路两旁的碧桃艳红似火的时候,我又想到了种花,想种桃花,种樱花,插蔷薇,以记念那死去的十姐妹。可是总觉得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还不是种花的季节。有一位年轻的朋友知道了:“啊呀,你还等什么呢,这事儿又不难,我叫人替你种几棵下去!”
樱花种下去了,桂花种下去了,蔷薇是前年插下的,今年也见了花蕾。樱花开在蔷薇的前面,我早晨下床就到窗前看樱花,就象儿时醒来看到了桃花似的。我突然感到人生是走了一个大圆圈,桃花与樱花呼应,童年与老年碰头,等到两头相遇时,一个园圈就画圆了,一个句号就形成了。等桃花与樱花见面时,他们会手拉着手向世界谢幕,并对人生作出总结:人呀,没有花的世界是痛苦而寂寞的。
1992.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