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杂志 第一章

作者:张炜 字数:41614 阅读:394 更新时间:2013/08/25

人的杂志 第一章

  秘籍

  1

  每个时代总有一些应运而生的人,伴随着这些人物,那些梦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东西就会出现。这些东西或者是千载难逢的宝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见的其他怪异,反正一旦出世,总是让人两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惊讶和悸动,或者失声喊叫出来。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四十多岁的古董贩子,黄黄瘦瘦,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半睁半闭,无精打采,好像对自己正做的事情十分厌倦,巴不得早点结束才好。他说话慢慢吞吞,有气无力,就像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家伙对我做着最后的叮嘱。他一边说一边抽动鼻子,两撇发黄的胡须也跟着动。他从一只破皮箱中拿出了一个木盒,它裹在一个蜡染花布包袱里,展开之后,上面还套了几层粗麻纸之类的东西——就这样一层层解着,逗足了我的一片好奇心。我那会儿不由得把头往前探去,他却故意把身子闪了闪,像是害怕我的呼吸似的。木盒打开了,里面是黑布包起的一沓东西。除去黑布,这才露出了不足两公分厚的、草草订过的一本册子。

  “就是这个?”

  他眯着眼,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叫声。

  我想取到手里好好揣摸一下,他却抢在前头把东西搬到了膝盖上,用拐肘护住。

  “我不看清它、不仔细看看怎么会下决心呢?”

  他懒洋洋地瞥我一眼,香烟在嘴上翘动着,像在最后作一个艰难的决定。这样耽搁了三四分钟,才不得已把盒子放回原地——但并不想让我动它,而是挥手阻止说:“不能直接用手翻,你得找个家什儿来。”

  “什么家什儿啊?”

  他想了想,从衣兜里取出一枝火柴杆:“你就用这个掀着看吧。真到了手时,你得专门制个竹片。”

  我用火柴杆挑开册子。一股不难察觉的霉味儿、樟脑球味儿散发出来。纸张极劣,一色的蝇头小楷——写字的人渐渐不耐烦了,后面的字迹显得潦草一些。有些字从未见过,大约是一些异体字或什么替代符号;还有让人眼花的勾画插入,夹杂着纽扣那么大的手绘图形,细看好像是一些古代器皿之类。老天,这是一本天书,时下别说把意思弄明白,就是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读出来都不可能。我摇摇头。

  “再好好看看。”

  我没有理他。我在想它是什么。

  “你如果不看清,怎么会知道它的价值!”

  “谁能看懂?有人懂它吗?”

  他嘴角那儿有一丝冷笑:“当然——满城也就一两个人吧!要不说这是一本‘秘籍’嘛。”

  “‘秘籍’……”我琢磨着他的话,再次低头去看。我看到了“东夷”“?器”“东莱”这样的字眼,马上想到了近年来一直研读的书籍——关于东部半岛莱子古国的一些考证。它们显然有着内容上的关联!莱子古国,这是许久以来将我深深缠住的一个题目。我的目光开始贪婪地追逐着,头垂得越来越低。可是没有几分钟两眼就累极了,我抬头揉眼的时候,他却趁机把木盒取回了,并再次用那块蜡染花布盖上。

  “你准备要多少钱呢?”我问道。

  “这是国宝级呀,哧,再说这是冒死弄来的哩……”

  “如果是违法盗来的,我可不敢沾它。”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那是从哪弄来的?要知道我不会买不明不白的东西。”

  他搔着头皮,然后慢慢包起了木盒,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怎么知道它从哪里来呢。这不过是民间物件出世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间,咦,你也就完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间,不拿民间当块干粮,你也就完了……”

  他挟着包好的木盒站起来,踉跄着,打着嗝,一摇一摇往前——这时我才发现这家伙趿拉着鞋子。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五六米远,我才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声:

  “请等一等。”

  “哼哼,哼……”

  2

  作为一个古董贩子,这家伙可算老道,只凭鼻子就能嗅出我心里想些什么。他胜了。可是当他“哼”过了,转回头来喊出一个价钱时,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多么想要,多么想将这个木盒里的东西据为己有。作为一个中年人,内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是知道的。可是即便这本小册子镶了金子也不值那么多钱啊。只这样一想又否定了自己:它可能比金子还要宝贵。我正试着下决心,却又一次感到了囊中羞涩。

  我请他进屋喝茶。我想借故拖延一下。谁知他随我进屋后立刻精神起来:两眼四下里瞟,像在找什么东西。这副模样使我厌恶。我端了茶,可他根本就不想喝,也不落座,只在客厅一角那儿抱着膀子站定了。接下来我说什么他都不再用心听。

  他盯上了一幅画,嘴巴鼓着。

  十几分钟过去了。当他转过脸时,马上让我吃了一惊:一直蔫蔫的脸相这会儿突然精神十足,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准确点说,他两眼放出了贼光,瞥我一眼,又飞快回头……他在看那张画。

  “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咕哝一句,回身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叫万磊的人一年前送我的画。青年画家,一度走红。不过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张画尺幅较大,画得血糊淋拉的,上面的动物非驴非马,还有一簇簇的小人儿在天上飞。他送了我这张画,让当时的另一个画家朋友阳子见了大呼小叫:“呀,万磊能送你这么大的画啊!你们俩什么关系?你还是通过我认识他的呢!这怪了……”他意味深长地盯了我好几眼。

  其实我既不喜欢这张画,也不喜欢这个人。当时是梅子在外面听说了这个人的画如何如何值钱,也就取下挂起、挂起又取下地折腾。可惜这个人已经没了。一切恍若隔世。我这会儿一闭眼,还能想得起万磊咋咋呼呼的劲儿,一个有名的狂人,而且是一个色鬼。在古董商一次次端量它时,我回忆着,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万磊为什么送画,脸上的汗一丝丝渗了出来。

  那次我和梅子一块儿去看一个画展。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正用后背对着我们。他转过身来,原来是万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一眼盯住了梅子,连连叫着:“这,这是尊、尊夫人?”他看看我,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尊夫人?尊夫人?尊……”他一声比一声小,一边叫着一边往前凑,一下握住了梅子的手。梅子当时杏眼通圆,两颊绯红,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画展不久他就送来了画,还来这儿拜访……

  古董商身上散发出一股旧衣服的味道。这些家伙差不多各个如此。他不知厌倦地端量墙上的画,我则想起了万磊最后一次来我们家的情形。那一次他喝了不少酒,进门时长时间扶在门框上,两眼急急地寻索。梅子不在。他显然失望得很,手在桌边不停地摩擦。我记得他的手颜色发青,指甲修剪得很好。可能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这双手抖得厉害。后来他的目光凝在一个地方不动了——那儿有梅子的一张照片……这就是他与我的最后一面,我们并没有说几句话。

  大约是半年之后,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万磊遭遇了不测。

  “这果然是那一张……嗯,果然呀。”古董商一声声磕牙。这人的门牙又细又长,让我想起了啮齿动物。

  “如果你愿意,干脆就让我们交换好了!”我突然灵机一动,痛快地说道。

  他缓缓转过头来。可能由于这双眼睛过于专注,一瞬间竟然变成了斗鸡眼,让我稍一端量就笑出来。

  “嗯?你笑什么?”

  “哦,没有,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我们就谈正事吧。”

  “哼,”他捋了一下不长的胡子,“你如果不想开玩笑,就得正经点儿。你知道这都是民间——私底下的事儿。我们民间……”

  我注意到他一口一个“民间”。这与我在某些场合听到的一样。奇怪的是他与那些人根本就不搭界。我矜持了一下,皱皱眉头说:“反正谁也看不懂你的书,‘我们民间’找不到买主,再大的宝贝也不过是一堆废纸。”

  他几乎跳了起来,一直低沉的声音不见了,嗓子尖尖的:“什么?废纸?啊呀……你知道什么啊!这是转了八百六十道弯儿才落到我手里的,说不定围绕它还出过人命呢!找不到买主?你错了!要是行当里的老教授什么的见了它,那还不像苍蝇见了血!听你一开口,就知道是一个老赶!”

  “我就是老赶。可你越说越玄,谁还敢收藏啊?”

  他重新眯上了眼,头往后仰着:“这个嘛,我不过说它是一件宝物罢了。遇上不识宝的人我也懒得费词。实话实说,你藏了,玩上几年,想出手时就在民间找人,私下里流传——千万不要带到国外去,它出不了关的。”

  “反正我没有钱,我可收藏不起。你还是拿去找老教授他们吧。”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他把解了不止一遍的花布包袱重新紧了一下,提起来,“不过只叮嘱你一件事:千万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那样我就完了。”

  “为什么?多一个人找你买它不好吗?”

  “老天,你这人真是个榆木脑袋啊!知道的人多了,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还是留我一条命吧!”

  他受了大惊害一样咝咝吸气,手垂过膝。他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突然停下,绝望地回头看看我:“可你还是见了我手里的东西啊,我怎么放得下心?”

  他摇摇头,咬着嘴唇,斜着眼瞟墙上的画。这样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沮丧之极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也罢!你就用这张画把它换去吧!我可亏大了,不过谁让我这么喜欢这张画呢!算了,就这样吧,你把画摘了吧,算是让你弄着了……”

  我还没来得及动,他已经把花布包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那张画跟前。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万磊的画。

  他已经把画取下来了,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小心地用衣襟揩拭框上的灰尘。

  3

  这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当我看着他抚摸画框时,终于晓悟过来,一丝不安随之袭上心头:一个不在人世的、主动送我作品的艺术家,被我这么快地将其赠品处理掉,这意味着什么?这在道义上是否亏欠?是啊,人这种奇特的生物,一旦过世了也就有了一种魔力,说不定他会在某个四维空间里给我一拳呢。

  但这种不安只是一闪而过,我们的交易还是达成了。

  梅子一回来就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发怔,而且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还要沮丧。我安慰她,并深知自己的莽撞,以至于做下了一件难以挽回的错事。

  直到午夜梅子还在悒悒不快。她鄙视那个蜡染花布包起来的木盒。

  我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打开它。但是中午刚过,一股近似于芬芳的气息从小布包上散发出来。这是真的。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梅子抽动鼻子,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解开布包,立刻有一股确切无疑的香气——类似于檀香一样的气味扑鼻而来。

  梅子过去端详了一会儿,走开了。她说:“为一沓破纸送掉一张大画!你知道我父亲要过这画我都没有答应。万磊很少这样慷慨的,他啊,死得太早了……”

  我为人间的种种残暴和不测而悲愤伤感,但仍然还是不喜欢这个人。这是没有办法的。这个城市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有人为他的画着迷,连阳子也不例外。起因颇为复杂,最初好像是海外阔佬在一个大型拍卖会上买走了他的作品,而后又是国内商人间买来买去。总之我认为画价高得出玄,有点荒诞。而这种事情单纯的梅子是很难理解的。

  我以前曾告诉过她:画画的那个人是个色鬼。后来那个人遭遇了不测,我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我真的按照那个人的建议,制了一个薄薄的灵巧的竹片,专门用来翻阅这本秘籍。我终于发现对它怎么呵护都不过分,因为它的确是太脆弱了。纸张糟透了,是那种又黑又黄的粗纸,而且很薄。由于时间的关系,许多字迹已经模糊。显而易见,当年的写作者不仅找不到像样的纸张,而且也没有好的墨水:我断定这是用当年那种廉价药片化制的墨水写成的,一经阳光或存放时间过久,都会变得淡淡的,以至于成为浅红色——像稀薄的血色一样。我认为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赶紧为它做一个复本,也许这才是最可靠最急需的一件事。这样做虽然不能增加一件文物的寿命,但起码可以让内容存留下来,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想今后的阅读可以不必如此费劲地翻动原件,心里也就畅快了许多。

  可是在复制之前,我还得用一枝竹片轻轻掀着它,勉为其难地辨认着。眼睛累极了,心也累极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急性子,一辈子都当不成好学者,根本不要指望会读懂这样艰辛的著作。我曾经是一个不太好的地质工作者,一度着迷于大山里的勘测和考察——直到今天也还葆有这样的职业嗜好;当然,我在大山和野地游荡不息的这种欲望和习惯,倒很有可能是从童年时期养成的……不管怎么说,我如今离开了地质专业,背叛了心爱的地质学,一颗心却游离得越来越远。一个人的职业名头其实并不重要,正像我怀疑某些大学者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样,我压根儿就瞧不起一些徒有其名的业内人士。我现在最为满意的是,大约在两年前,我已经将自己的地质学与考古、东部游历,与我在那片平原上的事业、我所潜心探求的莱子古国——整整这一大沓子合成了一体。我想弄明白自己的来龙去脉,探究我的出生地——东部平原上的那些隐秘。

  这部秘籍来得真是时候,而且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在它身上花得时间久了,总会有所斩获。这世上凡是隐秘都需要叩击,需要猜悟和冥思,这种事情没有恒念恒力是根本不成的。好在我这一段不仅大有时间,而且兴趣正浓。

  那种檀香气是从纸页内部透出的。我发现连樟脑球的刺鼻气味都无法掩盖这种香气。我渐渐相信这是一部秘籍特有的神异之力,是当年那个高深的大学者在写作之时注入的一种能量,许久之后,这种能量即化为一种芬芳弥散出来。奇怪的是它刚刚从古董贩子手中解脱的那会儿,我却分明嗅到了一股难以入鼻的糟纸味、樟脑及其他不好的气味。我明白了,一些真正称得上是珍宝的物品出世时——特别是它们遇到理应归属的某些人、某些机缘时,就会一点点释放出自己的光华,显露其真正的面目。想到这里我简直有些冲动,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心里烫烫的。我抚摸木盒,似乎感受到了噗噗的脉动。我认为这完全是一个命定的事实:关于莱夷族的某种大隐秘,而今就落到了我的手中。

  是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认为自己拥有莱夷人的血脉。我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执拗的使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正在日益显现。我此刻面对着这个木盒,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由神秘力量所控制的、一条生命长链上的一环。我注定了是一个接触隐秘的人。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是快些复制这个文本。为此我十分慎重。要考虑的问题很多,比如必要的保密性、复制技术以及怎样严格保护原件等等。我选择了一个朋友任职的档案部门,那里有最好的复印设备;再就是瞅准了一个星期天,以便单独与朋友把这个事情干完。一切似乎都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就这样,小心地做过了这些之后,我把木盒中的东西好好存放起来,而只是把复制件放在手边随时研读。

  我松了一口气。一种幸福感,一种庄严感。

  但问题是它实在太晦涩了,这让我有点发窘甚至绝望。

  4

  经过了几天的折磨,我想到了吕擎。他是我在这个城市的几个朋友当中出身极为特别的人:父亲是一个大学者,母亲在学界也算知名人物;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还在。但我还是踌躇了半天,因为我也不相信吕擎会有解读的能力。我在想是否通过他去找一找大学里的那班老教授,因为他们当中会有一两个曲径通幽的人物。如今的大学里有一些人已是风烛残年,他们寂寞半生不受重视,这当中有一两个头脑清晰的,那往往还是蛮中用的。可惜他们生不逢时,价值不大,而且很快就会随着肉体一块儿消散。我认识的一个老人曾经在他得意的那个年代里出过多少著作啊,那才叫声名显赫呢,如今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连话都说不清了。有人说混乱的年头里起码夺走了他十年的大好时光,他守在床边的、稍为年轻一点的老伴愤愤地说:“十年?我看有四十年!”是的,三四十年一闪就过去了,他们这帮人眼看就一个个*了,剩下的也就是吕擎这一帮可疑的后来人了:整天愤愤不平,不知该干点什么,不知该接下父辈的班还是索性另起炉灶——好像摆在眼前的路只有两条,非此即彼。

  吕擎的母亲显然认定了接班这一条路,认为时代变了,该是儿子把父亲的路从头大步走上一次的时候了。可儿子的回答是:“我父亲是被一拨年轻人捆在树上打死的。”母亲说:“可是时代变了啊!”儿子摇头:“时代没有变。”“你这个孩子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母亲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这是我所听到的最为典型的一段母子对话。所以我这会儿想,如果让吕擎看这样的秘籍、插手这档子事,那可能还早了点。

  我犹豫着。我在想即便是请教老教授,是不是也太早了?这种冲动只不过说明了自己没有耐心而已。我想每个人都该拥有自己的一本秘籍吧,它该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对最好的朋友都秘而不宣——直到有那么一天,机缘巧合,这个隐秘也活该揭开的那个时刻,它也就水到渠成,公诸于世。

  人人心里都有一些渴念和欲望,一切都情有可原。我是说在这座像污染了的内陆湖一样的现代都市里,无数等待化解的隐秘实在太多了。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个角落,就在这个角落里悄悄吟唱或默默泣哭。如若不然,我们就得闷死。

  我心里明白,自己直到中年才找到的一个精神上的归宿或寄托,就是关于东部海角的探索——那是莱子古国消逝在烟尘中的无数故事,它们诱惑了我,使我乐此不疲。我不知自己从心爱的地质学走到这里,是沿了一条什么路径,是否一种宿命。梅子已经嘲笑起来,戏称一个伟大的古国史专家、一位大学者,即将在我们家诞生了。伟大嘛称不上,学者嘛,倒有可能。

  我抚摸着这个复制本,抚摸着一份心爱的私藏,终于想起了一个真正应该与之分享的人。那个人的目光正望过来,我的脸庞都有了一种火烫烫的感觉。也许这份奇特的礼物原本就该属于我们两人共享、共同拥有吧。

  我不再犹豫了。

  “喂,是我。”“啊……你好吗?”“是,是这样,我得到了一本……”“一本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想立刻拿过去。”“听你声音很兴奋,它有那么重要吗?”“是的,它太重要了……”

  一股温温的水流在心头漾开。我闭上眼睛。

  我觉得这部神秘的书也是关于对方、关于她的——这是一种奇怪的预感。我还没有读懂,可是我似乎知道它一定是与她、与她所从属的那个家族有关。难道世界上还有谁比这样一个人来做解读搭档更合适的吗?在她那双美丽的目光照耀下,在这颗最明亮的心灵之窗面前,我相信再晦涩的文字、再深藏的隐秘,都会向我们敞开。

  中年的功课

  1

  对我来说,早在得到这份秘籍之前,就有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停顿:就像一匹飞速向前的奔马突然止步不前了,缓缓地走向了一个吸引它的奇怪角落,然后垂下头颅,仔仔细细嗅着地上的什么——如果我就是这匹马,那么吸引我的会是什么东西?是一些典籍,一些关于这个半岛东部一个古老氏族的故事——准确点说是一个几千年前的古国的考证和研究资料。它们全都是从一些故去的老先生离世前的最后几年或干脆就是从他们的后人那儿抢救发掘出来的。有许多只是一些片断。我相信它们的出世,是一个学术走向多元和繁荣的一个不错的兆头,这有点使人兴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约是前些年,是在东部地质考察时的不经意的拾取,或直接就是同行的考古专家的解说和提示,使我对自己出生地的一些历史隐秘有了浓厚的兴趣。一个人关于自己的族先,以及比这更早的部落和胞族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遗迹和隐踪,当然是极具好奇心的。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神秘的力量,它甚至只能在一定的人生阶段才会出现,并变得不可解脱,像宿命一样越来越紧地缠上他。

  我不愿夸张这种宿命的力量,但这种用世俗语言似乎很难表述的某种感受或心结,我还是不得不说一下:它的确是存在的,并且早早晚晚都会得到印证。我真的在这些年里有意无意地搜寻起许多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它们很难弄懂,但借助出版整理者搞出来的大量详尽的注释,总还能勉强阅读下去。我作了大量笔记,并在后来东部之行的一些间隙里,按典籍资料上的标记和提示,特意到一些早已淹没或新近得到发掘的遗迹那儿去过。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它渐渐成为人生抵达中年之后的一站、一门有滋有味的功课。

  从地图上看,我的出生地是一个半岛上的半岛,围绕它,这个伸进大海里的犄角四周,有说不清的一些零星小岛,它们散布在大海里,一直延伸至公海、至深处、至极为苍茫之域。在历时五千多年甚至没有文字记载的更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里发生的事情神秘无测。有历史和古地质学家依据强有力的出土物证,指出这个神秘犄角的左侧和前端,过去与另一片大陆——如今也成为了一个半岛,原是连在一起的。大约在夏商甚至更晚一点的时候,才发生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海峡陆沉。于是两片大陆分离了,一个犄角形成了。而在它形成之前,却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氏族大迁徙。

  这个迁徙的伟大氏族叫作?族,在史学家那儿被称为莱夷,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统治了包括半岛在内的一大片土地,它在西周以前是一个最为强悍发达的国家,其疆界从东部沿海直达半岛中部,向西跨过了黄河,向南越过了泰山。至于大迁徙,发生的原因只能有两个:一是由于地理环境的巨大变迁不再适宜于居住,二是因为强大的异族入侵,以至于必须以部落迁移来避其锋锐。在历史学家的结论中,莱夷族的一部分北迁辽东以至更远的贝加尔湖地区,即是因为第二种原因。这是一个纠缠了几千年的悲壮惨烈的氏族和国家的故事,是包含了比欧洲的特洛伊、海伦之战的故事更为曲折惊心的历史传奇。

  而这个传奇的发生地——伟大历史悲剧演出的中心舞台不在别处,即在我的出生地,在那个所谓的海角。仅仅如此就足以让我掩卷长思,心潮难平了。我在想象中把自己作为一个真正的莱夷人后裔,剩下的问题就是史实的追认和指证。我想这可能不是什么人生兴趣,更不是虚荣与否的问题,而只能是类似于血缘的本能在起作用。如果说更早时候对此一无所顾,是因为无知和日常的匆忙,还不如说是短浅人生阅历的局限,是一种觉悟的迟到。反正我乐意将这中年的不倦解读升华至一个应有的高度,由此去认识,并更加乐此不疲。

  我一天到晚谈论的、在笔记本上描画的“?器”“鱼族”“莱子国”“孤竹”等字眼,在梅子听来如同天书。但她在我的一脸肃穆中、在我的多少因为焦思和用心而变得沉默寡言中,也开始渐渐收敛起嘲笑。她不愿过多地过问我的事情,虽然并不表示支持。我承认,这种事对于女人通常来说总是很隔膜的,这是偏僻的无人理睬的学问,是几乎没有任何功利可言的东西,在她看来其性质多少类似于近年来兴起的集邮,却远不如集邮来得有趣和实惠。别小看了那一张小小的邮票,据梅子说就依靠这玩艺儿,她单位一个翻鼻孔的其貌不扬的小女子,伙同其爱人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发了大财。“他们发了大财!”“多大?”梅子可爱的眼睛瞪着——她脸上最漂亮的就是这双眼睛了,神气特异,无以言表,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这叫“杏眼通圆”——长时间不吱声,后来可能是为了强调吧,将嘴角用力拧了一下,这才大声说道:“三万!”

  我没有吱声。三万不是小数。万元户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呢。

  但我并未因此而稍有气馁和松懈,或一丝一毫业余嬉戏的心情。我甚至为自己没有更早地涉猎这个重要的领域而后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恋地质学的同时能够将目光投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海角,说不定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彷徨和沮丧。要知道这段倒霉的时间长达三至五年啊。是的,一个人未到中年就已经沮丧,已届中年则处于了无所适从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说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发现不仅是我,环顾整个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龄相仿而经历迥异的人,都在中年前后徘徊起来。冷静,失望,荒芜,最后就是——悲伤。悲伤这种东西是不幸的,但却并非廉价。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从心里剔掉,人就得被压迫致死。中年的无效选择是致命的,而有意义的选择,哪怕仅仅是一个稍有价值的爱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还用饶舌吗?

  我对瞪着一双大眼的阳子不无得意地说:“难道,难道还用得着我来饶舌吗?”

  阳子点点头:“不过,这很像一个老学究干的事情。如果吕擎来做,说真的,我倒不太吃惊。”

  “我来做你就吃惊了?”

  “有点儿。”

  “换一个角度来看吧。其实我们这一帮人干什么都不能小觑。就像你吧,有一天我发现连你也画起了*模特儿,简直给吓了一跳。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画家嘛,哪能不画这个。说到对古国史的兴趣,我从地质学、从驮着背囊满山遍野乱跑的一个人走到眼下,本来就不必大惊小怪吧。”

  “那还是不一样。你这一段有点怪,连葡萄园的事都扔到了脑后,让我们吃惊不小。怪可惜的吧。”

  “没有的事。这怎么可能呢。那片园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计划往前推进。我手头的这个事情不过是一个方面,我说过,它是我的一个功课——中年人应该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课。”

  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门门功课都考个优秀。但愿你能。”

  2

  吕擎和阳子是我在这个城市里两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的事情从不瞒我,我们之间一度甚至可以说没什么隐私。但近年来就不能这样说了,我相信在长时间滞留东部的日子里,这座城市里究竟发生了多少怪事、他们两人又干了些什么,我也可能给蒙在鼓里。即便在我也是一样,我在那个葡萄园里的生活,还有其他种种繁琐,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悉数知晓。这当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无暇叙说,或出于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紧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暂时不想告诉他们。实际上也无密可保,我只不过想独自闷上一段时间,想看看再说。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另有分享秘密的人,她是一位十分特别的女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之间保持了难能可贵的纯洁关系,当然这对于我们两人来说都很不容易,它正越来越成为了一种考验。但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硬是经受住了种种关口,至今没有留下一点愧疚。我可以坦然正视梅子的那双杏眼。这种关系我从来没有对他们两人说起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阳子近来常常话中有话,这使我怀疑他和吕擎知道了什么。这当中虽然并无包含怕人的内容,但弄得周围尽人皆知毕竟非我所愿。隐藏这种关系的理由不多,只是在人际关系方面,我想保留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个角落而已。但是,在心的更深处,是否担心这种关系在某一天会向着一个不可预料不可控制的方向偏斜、是否正有意无意地为它的将来预留了什么空间?这是连想一想都令人自谴和耳热的事情,我连连在心里说:“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有时候想起自己在葡萄园的一些经历,会觉得这有点掩耳盗铃的意味,是中年人常有的沉着和虚伪搅在一起的某种怪异行为,一种渐渐趋向暧昧的过程。但好就好在我对此既有察觉,也就有了足够的抵御和制动的能力。我总是在一条底线前边止步,总是将双方的热情集中在一个明朗可鉴的平面上,而不使其往纵深发展。这是一种混合了某种智力的情感交集,多少有了一种游戏的意味——当我发现了这一点时,心里立刻有了一些难过。我觉得这样对不起一位异性朋友。一种过来人的深沉经验和多多少少的狡狯,一种中年人的沧桑,掺杂在与一个单纯的姑娘的来往之中,或许是极不诚实和极不质朴的。

  我多次想中止这种关系,但就是没有理由,似乎也没有勇气。没有引诱,没有欺骗,彼此只有美好的交谈和向往,还有越来越深的友谊。这是真正的友谊,两性间的友谊——这是可能的吗?比如说她长时间以来都称呼我为“叔叔”,后来又改为“老师”,再后来是“你”,或干脆直呼其名。是的,过分的熟悉和相知会改变一些东西,它有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在与葡萄园的邻居、那个园艺场的异性来往中,就有类似的体会。

  不必讳言的是,这种交往带给我的是极大的愉悦,还有心灵深处浓浓的幸福感。突兀地中断这种交往,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这是轻易可以割舍的事情,那么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好办得多了。我告诉自己:没有理由,没有必要,也没有危险——关键是没有危险,这才是主要的。

  回头一看,我在回到城里的这段时间里,竟然把这么多工夫花在了关于东部古城的那些典籍上。我一次次跑图书馆,各种各类的藏书之所都访遍了。这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我们这座令人不快、一切都熟稔无奇的城市里,仍然还有那么多未曾涉足的隐秘角落,它们不能不说是博大精深。它们被一层世俗完好地、一层一层地覆盖了,上面又长满了时光的青苔,让人们平时毫无所察地在其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时不时地滑一个大跤子。我沉浸其中,有所斩获,学问见长,幽情思古。要知道我所关心和注目的不是别处,它正是我的出生地啊。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竟然忘记了和朋友打一声招呼,甚至忘记了她——这是真的吗?我好像一直在冥思、在远古的跋涉之中慨叹,在另一个时世里恍忽。对这种专注最先感到吃惊的是梅子,后来就是她了。她有一次甚至在电话里说:“一直没有你的声音,你离开市里了吗?”我说没有,正用功呢。其实我的心已经离开了,我正在莱子国里开始了漫漫神游。

  时间一长,她已经从我的口中对这个古国十分熟悉了,并且像我一样,自认为就是这个古国的后人。当然,最初这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种判断,后来也就极大地影响到了她,使她对自己的出身变得坚信不疑。这很重要。

  那还是许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查阅资料时看到了一位姓“淳于”的著名女学者的书。这本书的扉页上有她的黑白照片,那真是美极了。我渐渐对她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这位学者也出生于东部的海角,是当年学界里极有名的一位美人。但她的男人在学术界比她的名气大多了,最后却多少因为娶了她而遭到一场不小的报应,大概是因为深陷嫉恨吧,结果两个人的下场都很惨。这一对夫妇的命运引起了我的极大关注,并因为牵扯到另一个人的事情——我正作那个人的研究,当时就一口气查阅了许多卷宗,搜集的资料堆了满满一桌。就这样,一场辛劳的结果是让我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一个令人惊心的故事。我同时发现,无论是古代还是今天,我出生的那个海角都有许多人姓“淳于”。

  而她,与那个女学者的姓氏是一样的,而且她们同样美丽。

  她属于莱子古国,这究竟有多少出于牵强附会的想象,有多少来自真实的历史推演,恐怕不是一时能够确定的。但至少我们两个人,对这一点是越来越确认、越来越没有犹疑了。这很重要。

  我们都是莱子国的后裔,这个心念像一根韧性的带子,把我们进一步系在了一起。她不知不觉地在业余时间帮我翻找起一些资料,好像要和我一起完成这个艰深的功课。她多次要求和我一起去东部出差,到那些古国遗址,顺路也去我们的葡萄园看一看。我答应了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实施。

  这本秘籍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的。它面世的时机可真是相宜啊。

  3

  中年是一个神秘的人生时刻。我对其充满疑惧和敬畏,充满了极其复杂的心情。在这人生的特殊的分界线上,大喜悦和大悲伤常常会交替出现。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叹息:“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他们的警示包含了多重内容,但多半把两性问题作为其中的要点。中年人容易出事,其理论上的支持无非是:火热的青年时代已过,虽不豪迈,却也心有不甘,很想再试一把;其中的一大部分人烦恼于青春不再,而事业又没太大的长进,不是一个理想的成功者——试问这样的成功者又有几个呢——失望和急切之情交集一起,于是在一些家庭伦理问题上出格或犯错也就在所难免。女的搞起了第三者插足,男的热衷于偷偷摸摸,拈花惹草。他们双方都想重温情感上一泻千里的年轻时代,激情一旦焕发起来丝毫不让当年。最重要的是中年人更有经验也更沉着,出手稳准,志在必得,知道青春是多么不牢靠的玩艺儿,要在较为紧迫的时间里做成一点更有意义的事情。两性关系上如此,经济犯罪也是如此,学界的成果剽窃、名利丑闻,大概都不例外。于是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社会就这样被中年人搅乱了。青年人喧哗冲动,而中年人实打实地、卓有成效地干着一些坏事。

  类似的分析总是伴有说不完的事例,让试图反驳者哑口无言。这方面的例子我最先想到的是万磊:这个家伙在我们这座城市名气大极了,可是他自己还嫌不够大。他的一张画要卖一个吓人的数字,尽管生前的许多时候是有价无市,但毕竟还是卖出了一些。他用这笔钱来置豪宅、找女人,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他只要看上了一个女人,不管对方是有夫之妇还是未婚少女,总是千方百计地缠磨下去,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他一度留了长发,又在脑袋后面扎了个马尾巴,用这束甩来甩去的长毛唬住了不少浅薄的女人。他最擅长玩的是大大小小的商人和官场人物,因为这些人大半都是艺术懵懂又对收藏和附庸风雅之类事情兴趣极高,让他玩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他们最喜欢他的那条马尾巴;其次就是女人:单纯的女人见了他那副才高八斗的怪模怪样,特别是丑巴巴狠巴巴的脸相,十有*要在心中一阵惊诧,然后就是为其叫好,钦佩得五体投地。她们惯说的一句话就是:“男人哪,模样并不重要,关键还是要有——才——啊!”果然,她们心向往之的那个目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这样出现了:这家伙不仅有才,而且还丑陋、怪异、荒诞、无耻,浑身上下纵欲的标记十分明显,似乎从来懒得去揣摸对方的心思。“你们要和天才来上一家伙吗?”他有时见了她们把画笔一掷,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对围上来的少妇们说。对方总是一下羞红了脸,往后踉跄着说:“万先生真是能、能开玩笑啊!”其实他哪有什么闲心开玩笑,他不过是竹筒里倒豆子,直来直去。事成之后他会给她们一张小画,要不就随手写一张大字,在上面胡乱把她们夸上一通。但不久他就会把她们忘记。对后一条,是她们最感遗憾和痛心的,都说:“心不专,心不专;花心,花心哎——天才可能个个都是这样吧!”“都这样!都这样!”

  万磊不久遭到了报应。这既让人心惊,又不出所料。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有才华的——一种无根的才华,一种在消费的天空飘动的花花绿绿的才华,它们是确凿无疑的。对这种才华我们既要望洋兴叹无可奈何,又会哭笑不得。无数这样的天才在当今应运而生,称王称霸,走在人堆里从来不正眼看人。如果有谁敢于对这样的天才吐出半句不恭,立刻就会有另一些人大声呵斥:“呔,这是嫉妒!”

  令我吃惊的是,阳子竟然也成了万磊真挚的拥戴者。他虽然对其为人不表赞同,但出于对其艺术才能的深度肯定,最后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对方的一切。阳子极力向我和吕擎推荐这个绘画界的狂人、整个城市里百年不遇的怪杰,一定要让我们做这个人的朋友。吕擎不太理会这一套,我倒一度给说服了。这就是我最终去看他画展的原因,并引出了他送我画、在我家里进出了几回这种事。如果不是因为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个恶性案件、不是因为这个人就此离世,我想事情在我们之间也许会以某种可怕的方式了结的。

  我因为这个,对最好的朋友阳子极为不满。他,一个与我有着十多年友谊、无话不谈、让我一直当成兄弟的人,怎么会做起引狼入室的事儿呢?有一段时间我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后来砰的一声——恶性案件发生了,全部恩怨也就顿时了结。人不必仇视和怨恨一个不在人世的家伙。而吕擎在看人方面就比阳子高明万倍,他这人心思笃定,从来不听咋咋呼呼那一套,不愧是一个大学者的后代,在思想和艺术之域见过大世面,想唬住他可不容易。他沉甸甸的目光和冷肃的面容分明在说:“哼,这一套我见得多了!”果然直到对方死去的那一天,他都没怎么买这个人的账。阳子却在背后咂着嘴说:“十分可惜,两个人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好交谈一次啊。”

  不错,万磊是中年疯狂的一个好例子。但我们不太清楚他的青年时代——如果这家伙从根上就是一个荒唐之物,那一切只好另当别论了。没有人能准确地描叙这个人的过去,他之于画坛,好像真的是一夜出世的天才圣手。然后就是电光石火一样稍纵即逝,惊叹,惋惜,一切不复存在。“天才往往就是这样的。”梅子说。我在这个城市、在周边,不知听了多少遍这样的话,最后竟然多少也能够认同这种观点了。从修辞学上讲,重复是为了强调,整个城市的文化界艺术界都在重复,都在强调,连老婆都是如此,我又能有什么话可说呢?是的,这是一个诡谲而不幸的中年。

  另有一对中年夫妇也让我感慨万端。男方是一个时常让我牵肠挂肚的人,他是我在东部平原上结识的一个最成功的科学家,即那个最大的葡萄酒城的酿酒师,一个在业内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作品在国际最重要的博览会上不止一次获得大奖,已经是海内酿酒界的传奇。不幸的是他娶了一个东部平原上最为妖冶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已届中年却仍然俊美异常,又恰逢一个自由放纵的年代,事情也就格外看糟。她的崇拜者追逐者不可胜数,其中当然不乏手段高超精力充沛的中年人。结果一个据说还算相当“正派持重”的少妇,突然就变得不可收拾了。人性燃烧起来即温文不再,结果这个少妇成了那个酿酒师的克星,从此一连串倒霉事接踵而至,奇怪的是却没有多少人同情他,倒是有不少人暗中盼着他早死呢。在那个葡萄酒城,人人都知道那个美丽少妇有说不清的丑闻,而她的男人则因此变得更加有名。他们夫妇二人的名声在当地远远超过了一些走红的歌星。

  我当然见过酿酒师的妻子。一言难尽。太美了,这不可否认。问题是一个如此的*怎么处置、她对我们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又意味着什么,还要好好想想呢。有人曾经说过:一个有些姿色的女人,如果不够道德,那么就一定会在某个范围内造成极大的毁坏;她仅凭一己之力,就会使一个地方变得荒唐无序、杂乱无章、怪事迭出。而酿酒师的妻子不是“有一定姿色”,而是具备了惊世骇俗之美。更可怕的是,她不是那种因为放纵而变得满脸轻薄相的人,而是一眼看上去神色冷凝,甚至有着不可侵犯的傲然。只有与之长时间交谈,只有从她放松时刻的嫣然一笑之间,才会发现一种难以抵御的放浪之气。总之在东部,这个女人是一种百无一见的异常现象,有些不足以用常理揣测的行为。所以我的这位酿酒师朋友所遭遇的悲伤,简直罄竹难书,至为深切又至为无望——无以疗救——大概患上了一种除非死亡才能抑制的人性恶疾。

  可怕的是我的这位朋友心无二用,对自己的妻子至为忠诚。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男人会对这样的女人疯迷到如此程度。那才是真正的疯迷,疯迷到死。而他长了一头稍稍卷曲的乌黑的头发,个子高大,名利俱存,喜好打猎,跑遍了大半个世界,曾经是人人钦羡的好男子。我有时端量着他,甚至认为这满头的卷发都是因为绝望和焦躁才变成了这样。

  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4

  中年人的荒唐和荒芜有时是同时出现的,而后者更为可怕。当一切都冷了下来,无动于衷的岁月也就来临了。看破的不是红尘,而是视一切为尘。一层灰尘落在了尚未衰老的心上,再也揩拭不掉。这一代中年人之不同,是他们跟从上一辈人走得太久,看得太多,一旦凉下来,对其他任何人都很难言听计从了。由于从一切财产公有化的年代走来,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财产,因此这一代人连破产的机会都没有。但我们有一个更要命更可怕的危机,即精神上的破产:荒芜。

  吕擎是我们当中的代表,他因为荒芜而深刻,也因为荒芜而怪异,整个人一度都变得不好玩了。他的兴趣多变,最后是没有兴趣。他怀疑一切又尝试一切,一切都不能持久。他甚至对我的东部古城勘查、对我的莱子古国的入迷探究都深表疑虑,认为不过是一种中年人的无聊和潜逃之方。我说服不了他。我辞职后在东部平原多年经营的葡萄园曾经得到过他的热烈赞许,所以我以此为例紧紧追问:那也是无聊和逃避之方吗?他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最后竟然点了点头。看吧,翻云覆雨,完全是扯淡。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显然已经没有多少好谈的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有什么必要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珍藏向其袒露?

  是的,我深爱着,从一个人到一种事,从一门功课到一个田园。我离不开自己的那片土地,因为那是我的故地、我的生命之源。我不理解也不信任一切将自己的生命发生之地看得轻如鸿毛的人。我是一个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我将使用各种方法去接近自己这片生命的土地。照理说吕擎在许多方面都可以做我最好的切磋者,甚至是老师,因为他毕竟具有家学渊源。但可惜,他已经不成了,他也未能逃过一劫:玩世不恭。说到可怕的时代疾患,那么还有什么比这一流行病更为可怕的呢?患者不仅不以为然,而且还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这个时期最大的智者呢。他们漠视的一个事实就是,这样的所谓智者已经满街都是了。类似的情形历史上屡屡发生,其实只是一种循环而已。我曾将俄罗斯赫尔岑的一段话抄给他,以示劝戒:

  “这些人替世界向四十年代的人报复——那是一些‘患上革命热情梅毒的人’。新的一代要向上一代人说:你们是伪君子,我们要当犬儒;你们说话像道德家,我们开口就要像无赖;你们对上无礼对下粗暴,我们对谁都要粗暴;你们鞠躬而无敬意,我们将推挤冲撞而不道歉……”

  吕擎看了,脸色铁青,却发出非常费解的一声:“嗤!”

  比起吕擎,阳子也就单纯多了。他年纪尚小,也就是说还称不上中年。这就好。中年人的经历,连同一些可怕的毛病,他暂时还没有。配合这种单纯,老天爷帮他找到了一个双目炯炯有神、一天到晚哜哜喳喳、心无邪念的姑娘。小两口完美无缺,只偶尔有些浅浅的冲撞、一点小小的伤心。可是单纯善良的阳子常常听吕擎出一些坏主意,有时也要装出老谋深算的样子来吓唬我一下,比如背着手对我说:“你这一段犯魔怔了罢?”他把“吧”字读成“罢”,这也是吕擎的习惯,那是想表达一种十分肯定的、不容争执的意思。我忍住笑说:“没什么,反正这一段在城里没什么事情,钻钻古籍而已。”“可是你这一来什么都不顾了,把我们都扔到脑后了。”“我对你们有什么用?一个是大画家,一个是大学者,都比我忙十倍。”阳子咬咬嘴唇,大概在琢磨下面怎么说:“不过你可能也想改改行,弄个大学教授干干吧?”我望望他的脸色,以便确定这是否包含了一种讥讽。看不出。于是我说:“纯属业余爱好。等我钻得差不多了,我会从头讲一讲那个海角、那个古国的故事。也许它比你们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阳子受吕擎影响,认为我突然——其实并非如此——喜爱起古国史来,纯粹是一种心血来潮,一种无益无助的消遣,是典型的不务正业而且——奢侈。他们隐而不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如果能干这个,那些老教授们、那一所又一所大学校园里贮藏的大小眼镜们不就失业了?人家整天载文载武的,你以为他们真的是吃干饭的?”我想辩驳的一句就是:“是啊,不过你们忽略了学术活动中的情感——情感的分量、它的作用。你们不该忘记的一个事实是,我正是在那个海角上出生的人啊!”我看见吕擎在笑,那仿佛在问:“那又怎么样呢?”我在心中回答:“怎么样?你们等着瞧吧。这会有结果的,这会……”我并没有说出这件事情的结局到底会是怎样的。因为连我也未能想得清晰和条理。但后来,有一次吕擎在我这儿翻看了一些古籍资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想写一本书吗?”

  我摇摇头。我当时真的没有想过。

  “那你为什么点灯熬油的,这么用功?”

  “我对那个海角发生的一切都有兴趣;对了,我记起了母亲和外祖母说过的一件事,我的外祖父去世前就迷于这样的事——我和他是一样的,这好比接着做;今天,过去——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古莱子国的人!这个发现让我明白了当年的外祖父究竟为什么……”

  吕擎看着我,像在研究我的脸相。他语气懒散地说:“是啊,前一段——现在稍稍过气了——有一股穷究古代的风气,就是回头去找相关的传统,什么考古啊、民俗啊,十八班武艺全用上了,想借助这些去弄清自己的祖先。其实这怎么会呢。历史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各说各的理。有名的历史人物被一个地方认定了原籍,过不久就会有三四个地方来争,弄到最后可以多达五六个甚至十来个地方找了来,声称他们那儿才是真正的‘原籍’。”

  他的话我能理解。比如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的那个方士徐巿(福)吧,许多地方就争得厉害,都说老徐是他们那里的人,有的为了让其成为不争的事实,还当仁不让地将自己的地方以徐福命名。但我时下所做与吕擎所说还是有极大的区别。我不是专心于某一历史人物,而更多的是注目于一个海角——这个海角尽管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也发生过与一块大陆断裂的情形,但它毕竟还没有在大洋里漫无边际地漂流。它在根柢上与一个更大的半岛、与一个大陆紧紧相连。它没有飞掉。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吧。与此相连的另一个小小的事实是,我本人恰恰就是那个海角上出生的人。我把如上的意思尽可能清晰地对吕擎说了一遍,然后不无得意地问他:

  “阁下,你以为如何呢?”

  “哦,”吕擎沉思了一下,“这是表象。”

  “那它的真相又是什么?”

  “它的真相,即你干这事的真实动机。”

  我盯着他:“求求你了,你说得浅显一些好不好?”

  “好吧。我是说,你害怕自己厌倦,或者说已经厌倦了……”

  “哧,老生常谈毫无新意。你曾经说我去东部搞一个葡萄园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后来一转眼说那也是因为我‘无聊’和‘厌倦’了。”

  “你就是厌倦了嘛。”

  “不,干了这一切才使我生气勃勃。”

  “我是说你对这座城市厌倦了。”

  我一时无语。

  “你走开了,就为了战胜自己的厌倦,你拿出了勇气。到现在为止你都是成功的,起码是不错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啊,伙计!眼下你在做的,可能是同样的一件事,也可能是……”

  我急急打断他的话,因为我不能容许他在这时候有一丝一毫的误解:“不,恰恰相反,葡萄园就在那个海角上啊,它们是连成一体的!说心里话,我在翻阅这些古国资料时,想到的常常是我的家族往事——它们当然相距遥远……可是我不能没有一些联想,一些假设。我想到了‘血脉’两个字,是的,就是这两个字在牵着我的心,使我一时停不下来。我想当年的外祖父也是这样——也许这样想和这样做都是非常幼稚的,不过它蛮要紧的,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吕擎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往旁边走开一步,自语般说道:“在你说到‘假设’两个字的时候,事实上已经开始着手干了。问题就在这里。你要寻找自己的血脉——用书上的话说这叫‘精神认同’——从这一点上说,你也许不会徒劳无功,不会空手而返……这倒是可以理解的……”

  我等待他说下去,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们都专注于自己的父辈——他们的生存和经历,可是我们的结论还有结果,都是不同的。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他们都那么不幸,可是后代由他们的不幸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么不同……有时我想你与我不一样的,是你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你可以站在那儿,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土地——这不是一种虚指,而是一种实指。无论是我的父辈还是我自己,都生活在城市,这儿很少泥土,连草都不生。而你的父亲下半生是在大山和平原度过的,你也是那儿出生的……这样简单的事实说明了什么?这会造成许多不同、本质的不同吗?就是这个问题在纠缠我,我还没有清楚的答案哩。”

  我看着吕擎。这个人常常走入深深的思索,并在此刻习惯于用书面语来表述,可能就为了咬文嚼字的方便。这我早就领教过了。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有时也不得不用一种刻板的书面语来表述。他思考的问题我还没有好好想过,因为我已经作出的选择在自己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有一点我愿意承认,即对这座城市的“厌倦”——我说出来之后,吕擎马上答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同的是你有重新开始的方法,而我却没有找到这种方法。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什么,这就是战胜自己的荒凉——这其实是最难的。野心勃勃、一路下流,这仍然也是荒凉。荒凉的中年有时候可以是极具破坏力的——这种力量无论投向哪个方向都是可怕的……我警惕自己,警惕自己有一天会释放出这种力量;但是我并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荒凉。最让我苦恼的就是这些……”

  给我童心

  1

  她显然被我带来的东西吸引了,长时间地看着,嘴巴微动,但没有读出声音。她很谨慎,因为这些文字要无所阻碍地朗读出来是不可能的,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读得磕磕绊绊,眼睛有时要滞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词上。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一双清澈的大眼似乎在问:这样一部天书,你就读得懂吗?我微笑不答。她继续翻下去,最后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开一点。我告诉她:这本书我准备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边。我早晚会把它的所有隐秘都破解开来的。我相信这和我们以前读过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过更其艰辛罢了。“很可能是没有整理过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头不自觉地伸了一下,像一只小猫舌。这个年龄应有的一丝顽皮和活泼让我喜欢。我又说:“让我们来一起读它吧,看谁能够先一步把它读通。也许你更聪明,走在前边。”

  她高兴极了,对我的信任投来赞许的一瞥,然后说:“当然是你把它读通了,我嘛,顶多算是一个助手。不过我真愿这样做……老天,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识,古文字学,还有其他。你不准备请教那些老教授了吗?”

  我看着她红濡濡的脸庞。她其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是的,起码眼下还不会,这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会携上它去叩别人的门。这会儿嘛,就连吕擎和阳子都无缘一见,它只属于我们这两个“莱夷人”了,差不多是咱们内部的事情。一种幸福感,一种两个人拥有的隐秘,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征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这是一种同族人才有的亲近举动。对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儿,大眼忽闪着,细高身量,双腿又直又长。她让我从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压住了一声惊叹。我竟然没有从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时尚。是的,没有类似的痕迹。她自然,率性,淳朴而流畅。时间一长,我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那种深深吸引人的、令人惊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都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受。是的,用书面语来说,那就是一种“梦幻气质”——好像虽然她整个人处于现实之中,而心灵与情志却远在高天之外,属于一个更为遥远的所在……一丝李子花的气息总是洋溢在她的周围,这是我第一次到她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闻到的。为什么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准确点说这不是香味,而只是“气息”:若有若无,淡淡的,弥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个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我小时候有多少时间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树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从树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样的白发。有蜜蜂落在她的头发上了,它们大概误把她的头发当成了花束。我们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浅浅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无数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种细小的烂漫的歌声,这声音里有我们全部幸福的奥秘。

  冬天走得多么迟缓啊,为了对付这寒冬,炕头上总要摆放一个炭盆。有时外祖母还要往灶口里塞一些柴火,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炕上热乎乎的气息,还有外祖母的故事,母亲剪窗花、描花的样子,是冬天里最不能割舍的。但我还是怀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彻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冈上奔跑,追赶刚刚出来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后就是攀这棵繁花似锦的大李子树了。

  我仿佛没有父亲。是的,我很少谈论父亲,这终于引起了她的疑惑。关于父亲的话题几乎是一个禁忌。我始终没有对她、这个城市里目前给我许多温暖的年轻朋友,更多地说起自己的父亲。而对方也是一样,她也是一个不怎么谈论父亲的人。对我来说,父亲的话题太沉重了,仿佛一袋黑色的沙子长期压在心头,我只想搬开,搬开。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为有了这袋沙子,我才不至于在极为轻浮的年代里犯下一些低级错误。也就是说,我没有漂浮起来,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一触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浅薄相。没有,我还像一个有所经历的男人一样,矜持、忍住,没有在某个时刻随着大流儿胡说八道。

  父亲等于什么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合适的比喻。父亲作为一个形象、一个象征,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里,而是留在身后的时空中,仿佛是一道沉沉的、极有纵深感的天际线,使我不敢往那儿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着冷酷和严厉、战抖和恐惧,甚至还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笼罩了“父亲”两个字。我不想对眼前这样一位美好的少女夸张什么,因为对少女夸张父辈和童年的苦难是可耻复可笑的。我的最真实的感觉就是如此:父亲,一个令我战栗的字眼。

  大约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才从那团恐怖的阴影下看出了另一种色泽,这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在感受父亲的伟大。对这迟来的感受我也没有诉说,没有对她人说,就连梅子也没有说。这个话题同样沉重,简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东西,更多地回顾那棵大李子树吧,它才是欢乐之源,童年之源。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里是她的真实无误的气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成为我的一个传奇。我也许心的深处有着过于浪漫的想象,不自觉地、过分地夸大了你的意义?不,我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给了我太多,你让我像复苏的冬天一样,身上开始出现化冻的小溪淙淙奔流……这样的感受已经许久没有了,这样的情形只在我热恋的年头出现过。而今它之所以弥足珍贵,是因为我内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不是一场恋爱。

  这种判断是一种掩耳盗铃吗?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个中年人的经验和诚实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证:不是。

  不言而喻,过分沉郁和不幸的少年时代,那种种经历,都往我的心里装满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变得衰老和沉重。这当然也不是矫情和夸大其词。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显露的一场灾难,我的面容掩藏了真实的悲怆,我的习惯性的随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误解。其实我比吕擎他们更早地走向了荒凉。

  所以当你走向我、当你给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谊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职业是一位教师,也真的堪称我的老师,因为你教会了我怎样鼓起希望、怎样欢乐和怎样重新开始。

  你给了我一颗童心。

  这是真实无误的。我在你的气息中想象那棵大李子树,连同一切欢快的昨天都一并收拾起来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却被我忘却了、推远了,所能忆起的尽是名副其实的童年。

  那时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师。就在她芬芳的小屋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两个人的午夜会是这般温暖。天很晚了,她留我过夜,把我当成了弟弟或孩子?她远离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样孤单。这样的夜晚当然有童话故事,有应该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里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都是*着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师的身边,当我睡眼惺忪的时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寻找起她的乳房来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涩与拒绝我没有丝毫察觉,只是含住了一个最温暖最*的童年的糕饼,香甜地睡去了。

  我这会儿凝视着你,不能不想起当年的老师。你们有哪些方面极为相像?是的,眼睛!当然是眼睛啊,这一对黑色的苞朵啊,谁来抵御,怎样抵御?

  “你的脸红成了这样!你怎么了啊?”

  我摇摇头:“哦,我走神了……”

  2

  但愿我能够始终像一个兄长那样爱护她——不,是保护她。保护与爱护是不一样的。这是理智的强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愿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时刻,由自己动手编织出又一个千人一面的陈旧故事。这其实并没有多少意思,充当一个老旧故事中的老旧角色真的无趣。这不仅是愧对梅子的问题,还有因袭一个老故事的乏味和无聊。让我们提防它吧,提防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为它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馊。

  这样,当许多年过去之后,我们将拥有多么美好的回味。那只能是关于青春和友谊的忆想。我们曾经彼此努力过,用了很大的劲儿,从一些不易迈过的坎儿上跨过来了。这可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动着,像是要看穿我的沧桑。我相信她并无一丝狡狯和恶意,她是那么明亮洁净。在我与她的相处之中,永远需要拒斥的,只是一个过来人的不自觉的阴郁和幽暗。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伤痕累叠的心呢。这心里总有一些从来都没能掀开的角落,它们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惧,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个一生难忘的分别和丢失吧。

  当我像往常一样去敲女老师的门时,才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她的突然离去让我万分震惊,还有痛苦。我怎么能忍受呢。我问所有可以问的人,问母亲和外祖母,他们没有一个说得清楚。我心爱的老师不在了,我再也没有了一个甜蜜的夜晚。我在这儿陪她、给她做伴儿,是得到母亲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发生了什么更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个对童年守口如瓶的时代,那是纯粹的****的时代,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发生的故事,都与我们童年无关。我们被关在生活的大门外边,却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们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听,越是模糊。人没有了,长夜里的芬芳没有了。

  我在大海滩上游荡,不再上学,无心做任何事情。我瞒着外祖母和母亲在海边上摇晃,把不可忍受的伤痛咽下肚里。我那时没有父亲,他在我出生不久就远离了这个茅屋,一个人在南部山区的苦役地受苦。据外祖母说,那是更大的苦楚。总之我们家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折磨,这是不可逃脱的,我也一样。这不,我的厄运开始了,毫不含糊地开始了。

  我呆在灌木丛中出神儿,一个人想了又想。我甚至大胆地想到:我爱老师。我幸福得哭了。我哭得不能自持,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沙子。这就是爱啊,爱就是一个人独自泣哭,就是藏在丛林中的悲伤啊。我甚至想到了一生跟上她奔走,寻找她,不再离开——我们之间称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她在一起,这样一生。如此下去又是怎样?我自问自答,心里有些发慌。最后我终于在心里大声说:

  “你是我很大的爱人!”

  因为从年龄上看,她比我大得多了。她教导我呵护我抚摸我,似乎还在睡梦中亲吻过我的脑壳——对最后这一点我不敢肯定,可能是真实发生过,也可能只是我的一个梦境。不管怎么说,我在她的怀中紧紧依偎过,这可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她身上的气味比李子花更稠,有一种刚刚成熟脱壳的葵花子那样的清香。她的眼睛和颈部、胸窝和肩膀,更有后背那儿,都有不同的气味。我在睡前总是深深地吸着,乐此不疲。我的这副模样让自己想起前些年我们家养的一条小狗:它总是贪婪地嗅着我的全身,贴在我身上用力地吸着,一双小灰眼睛爱恋地看着我。我那时深深地知道,它爱着我。那么我爱自己的老师,这还用多说吗?

  我在大海滩上游走,成了一个野孩子。荆棘刺破了我的裤子,露皮露肉也浑然不觉。小鸟在高处盯着我裤子上的破洞,像是要看出里面的秘密,或是幻想着有一天能在里面做窝。无所谓,我已经无羞无涩,满目凄凉,几天之内突然长大了。丛林里的一些猎人往常见了我,总要讲一些鬼怪故事来吓我,而今他们看看我冷漠的眼神就不想说什么了。有一个老猎人随身不离一个大酒葫芦,见我悲切切的不开心,就给我灌了几口热辣辣的东西。啊,这种人间最神秘的液体,从那时起我算知道了你的滋味。如果饿了,就随便采一点野果、从地里找一种发甜的根茎。我还烧过蚂蚱和海蛤吃,嘴上常常带着黑乎乎的胡须般的灰迹。

  想不到就是这样的灰迹惹来了事故。

  有一个年纪差不多像我的老师或者稍稍大一点的女人在林子里采蘑菇,她一见了我的样子就笑了。她不停地笑,把我笑蒙了。原来她是海边园艺场里的人,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个女会计。这会儿她戴了黄色的套袖,穿了花衣服,还有一个别别扭扭的掀在后背的斗笠。她长了一副大圆脸儿,眉弯弯的,一笑两个酒窝。人不难看,就是有点邪气。她比起我的老师来,简直是差得没法说。可是她对我蛮和蔼的,还从兜里掏出早熟的苹果给我吃。多么甜的苹果啊,这只有他们园艺场才有。

  后来我们多次在林子里相遇。她总是给我苹果,还给我糖。她的糖块都是包在一个小花手绢里的,当她一点点解开手绢时,我就闻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当时我还想过:多么奇怪啊,她们女的就是不一样,她们女的总能弄出一些香气来,这才是她们最了不起的方面。我们成了朋友,一般化的朋友。她有一次邀请我去不远的果林里玩,玩到很晚,还和我一起登上了高高的草楼铺——那里看园人在木架子上搭的草铺子,这样可以看得很远。当我们踏着木梯吱嘎嘎往上登时,心里真是高兴。看园子的人不在,她说他们各个都偷懒,只要铺子上有人,他们就不来,早跑到海边找酒喝去了。我们俩在铺子上玩得很开心,听她讲一些杂七杂八的故事也算有趣。天黑下来时,她喊着困了困了就伸手一扳把我放倒了,我们并排躺着时,她还装着打鼾。她睡觉的样子比醒着时好看多了。有时她故意吓唬我,说半夜里起了雾气时,会有一种叫“黑煞”的东西偷偷摸上岸来,专门登上木梯找一些未成年的小孩吃,“它们咬小孩子的声音啊,咯吱吱,咯吱吱……”我知道这是瞎编,但还是有些害怕。这时她就在黑影里搂紧了我,使了很大的劲儿,搂了又搂。

  我在她的怀抱中不能不想起自己走失的老师。可这不是想想就能代替的事儿。她身上的气味不对,人也太胖。她有时很难说不是故意用力地挤压我,让我差一点窒息。我从她怀中挣扎出来,总是大口地呼吸一场。我身上给捂得汗漉漉的,心跳噗噗。她抚摸起来,手伸进我的衣服里,说:“多滑溜的皮儿呀,怎么这么滑溜;呀,小肚肚真软呀,我看看穿了肚兜儿没有?”她真的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起来,让我满脸羞红。我拒绝她不止一次,她就是不听,那也就索性由她去吧。我咬紧牙关,只想着自己的老师,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你害冷吗?”她突然停了手,问道。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月亮升起树梢那么高时,她坐起来四下里看了看,咕哝了一句什么,重新躺下来。她对着我的耳边呵气,弄得我痒痒的。我说:“我要回家。”她说:“还不到半夜呢,哪有这么玩的。”我就不做声了。我想着自己的老师,有一种又深又长的思念,还有渴望,还有怨气。我长长地叹息着,她就说:“哎,年纪这么小就会像大人一样叹气,这说明你长大了!”我心里最同意这句话,心想:你算说对了,我其实知道比你更多更大的一些事情!她抚摸我的手越来越细致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了。后来她不知怎么把我的衣服解掉了一部分,用力地拉向自己。我闭着眼睛连连说:“我不。我不。”可她就像没有听见,搓弄,拉动,还骑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身上给她弄得湿湿的,热热的;她分明是把我身上的一部分给弄得更湿了,并把这一部分尽可能地拥向自己的深处。我真的哭了。她安慰我。她不停地安慰我。我从生下来,从来没有听到有人——一个女性,如此细致和柔软地安慰我。她生怕我伤心,她怕极了。这一切都是我从她一丝丝的抚摸和安慰中感知的。

  月亮的光华哗一下洒了下来,洒了满满一铺子。我坐起来。她帮我整好衣服,亲了我几下。我的泪水干了。我觉得这个夜晚是不平凡的。

  3

  就这样,一件一生都令我羞于启齿的事件发生过了。它的始末就是如此,既无夸张,也无掩饰。我尽可能完整和真实地回忆和再现它的原初、原来的形态。是的,我虽不能说全然懵懂,也算得上少不更事。她并不知道我当时的思念和孤寂,不知道我失去老师的懊丧,因而还不能说是乘人之危。我期待,我拒斥,我在无比悔疚中经历了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一生都不会在这样被动与无知中去接受一个异性的。

  我说过,她像我的老师甚至比我的老师还大呢。我从洒满了月光的铺子上走下来,像掉了魂似的。我不知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一步步挪向了果园的西边——那儿有一条河,我听到了河水在月光下淙淙流动。我没有听到她在后边呼叫,这会儿她大概在铺子上仰躺着,而且大睁着双眼。我只凭想象就能想到她这会儿的样子。她很高兴,起码比我高兴。我只是有些怅然,有些茫然地往前,机械地往前。也许完全是流水的声音把我吸引过去了。一条河出现在眼前。风从河道里吹过来,让我瑟瑟发抖。这可不是洗澡的季节。但我几乎一点都没有犹豫地解开了衣服,然后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河水像火一样烫人。也许是冰冷的水与滚烫的肌肤猛一接触的那种错觉。我在火一样的水流里奋力搏击,弄出了很大的声音,把夜里刚刚栖息的水鸟给惊得扑扑乱飞。这样游了许久,一口气游到对岸,又往上游冲了一会儿。上岸后才觉得身上火辣辣的,低头一看,胸脯、手臂、大腿,到处都有一丝丝的血迹流出来。原来我不小心让水中的芦苇之类的划破了。

  奇怪的是从水中出来,穿上衣服,心情觉得好多了。有什么沉重得不可忍受的东西被轻轻卸掉了。我曾在亮得过分的月光下细细地看过了羞处,极力想看出它有无变化的痕迹。没有,一切如故。

  从那时起我一直回避着这个女人。有一次她又看到了我,大声喊过之后赶紧敛口,然后呵气一样小声叫着我,想把我叫到身边。我看着她,脸红到脖子,两脚像钉在了地上。我这样大约有十几分钟,接着扭头跑开了。我一口气跑回了小茅屋里,就像百米冲刺一样。外祖母正在中间的屋子里缝补什么,见我冲进来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一回事?我大口喘着说:“有……有……”“有什么?又是大鹰吗?”外祖母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出门。因为前些年有一只大鹰突然从天上冲刺下来,就在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把我们家一只正在啄食的母鸡给叼走了。这个场景当时把我吓坏了,我相信它如果用双爪抓住了我而不是鸡,也同样会叼到空中去的。我那一次就是冲刺一般跑回了屋里的。当然,外祖母在外面手打眼罩望了一会儿天空,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回到屋里,说:“你长大了,再也不该怕鹰了。”

  是的,我长大了,我什么都不想怕。后来我经历了多少事情,我的灵魂如果知道人的一生会经历这么多事情,特别是这么多磨难,一定不会投向人间的。但我既来之则安之,一切也只有迎上去。我爱我恨我去我来,只一晃就到了中年。人生真快啊,人生如梦,人生如戏,人生如一场恋爱——我没法不爱,我想过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法不爱。我曾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半疯半傻,爱得紧咬牙关。我从来没有吐露过那个月夜的经历,因为那是关于异性的一次古怪而又不幸的事件,一次过失和一次记忆,也是一次馈赠和一次占有,一次懵懂的偷偷欢会。

  就在中年之前,伴随着爱的经历,我去过了多少地方,做过了多少职业。流浪,从平原到大山,再到平原;上过地质学院,进过地质研究所,当过杂志编辑;我既是一个热衷于实地勘查、立志要在地质方面一显身手、著书立说的学人,却又那么迷恋长长短短的句子!我发现人世间最神秘最自由、同时也是最让人嫉羡的角色和职业原来是这些大声歌吟者……是的,这一切我全都要!“你是否太贪婪了?是否太不自量力了?”我曾暗暗自问。我的回答是:“有点儿,可是我只有一生啊,请允许我有这种种不切实际的渴望吧!”

  我心里多么清楚,这一切渴望都源于那颗童心。它是不灭的,生生不息的。它在有力地搏动,它于是就滋生了这一切。我只要往前走去,就必然要顽强地攀援。只要是出于童心,就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听过一个老人讲叙他的青年和少年时代——“怎么说呢?我没法形容没法细说那时候的事儿了!我年轻啊,我什么都不怕啊!我浑身都是力量啊!告诉你们吧:到了夜晚,我走在路上,伸手一捋头发,嘿,你猜怎么着?咱满头噼啪直冒火星啊!这是真的啊!”这个老人的一番话让我一直难忘。我只是不解,不解他头上噼啪的火星。后来有人说那只是手和头发摩擦之后产生的静电。我对这种解释仍是将信将疑。而今天我愿意用一句更准确更切实的话来表述:

  “那是少年的闪电!”

  那么中年的我呢?已经没有了这种闪电。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厌烦——只是厌烦;这是莫名的心绪,许多时候无以言表。最后,后来,我又发现了自己的疲惫。是的,是疲惫,而不是更可怕的那种——荒凉……我知道疲惫尚可以振作,而一旦变得荒凉,就很难重新生长出一片绿色了。心灵生态的恢复要比自然生态的恢复难上一千倍。

  就为了驱赶这厌烦和疲惫,我奔走,我寻找,我从一种环境投入到另一种环境。用梅子父亲的话说就是——“你折腾去吧!”我甚至又回到了那片平原,去亲手侍弄起一片田园。

  一种多多少少的沮丧,不,一种显而易见的沮丧,还是时不时地光顾我。这是绝望吗?为什么要绝望?这种绝望来自家族,来自生存的压力,来自其他种种?不知道。一位医生将其当成一种病症来解释,出个主意说:“你该多晒晒太阳。人缺了太阳不行。”是的,我们从小就唱着“万物生长靠太阳”,那就晒太阳吧!我不停地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最后晒得卷了皮,胳膊上打了水泡;在葡萄园里劳动,更是晒得浑身焦黑……可是深夜里,那种再大的堤坝也阻挡不住的沮丧,还是一波一波袭来了。

  我在大地上游荡。我回到那个田园。我回到这个城市。我与朋友争论。我与新朋旧友欢聚。一切都在频频发生,如日常之水流,流淌不息。可是,我仍旧无法筑起一道阻挡沮丧的堤坝。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

  她的笑声像1972年的河水,欢快,清脆,飞溅,银花四射。我看着她,心里想,这就是青春和生命之歌啊,这是一只正在唱个不休的鹂鸟啊,你可千万要爱惜自己,珍惜自己。我这样看着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小时候突然从天而降的老鹰。我吓得一个激灵。千万警惕那只老鹰吧,它们真的会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而你只是一只小鸟,你歌唱着。

  我何尝不知,在这个时世上,小鸟不多了,因为老鹰正不停地俯冲——刷、刷——小鸟不见了,牺牲了,变成猛禽的腹中餐了。这只是一眨眼的事。残酷,当然。

  我告诉自己:你不要过于悲天悯人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吧,你自己只要别变成那只老鹰就行。

  4

  我对镜观看,发现已经悄悄改变的容颜竟让我如此吃惊。往日里油黑的头发变得干焦、稀薄,掺杂着一些银丝。这还好说,最不能容忍的是眼睛:深陷下去,而眉梢下边一点却又有些浮肿;可能因为两眼的下陷吧,鼻梁突了起来,并且鼻头莫名其妙地沉重了,多少往下垂着;鼻子两侧有几道弧形纹,颧骨下边也有;耳朵进一步缩到了头发里,显得比平时更小了。我还发现贴在额头上的不多的毛发蜷着,它正紧紧地像鸟爪一样抓住了我的皮肤——不知为什么,这副面容让我想到了一种飞禽:鹰,一只磨掉了一些羽毛的衰鹰。

  我的寒酸模样却并没有让她退避三舍。我很快发现自己心底的沮丧正在缓缓地,然而是十分明显地减弱以至于消失。这期间我仍然按照那个医生的话去做:尽可能地多晒太阳。不知是不是长期坚持还是因为其他,反正是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心底的阴霾正被驱散。阳光真是好东西啊,阳光原来可能透过皮肤穿过人心,赶走最深部的阴影。我脸上有了难以掩饰的笑容,欢乐由于出自更深处,所以它真实而且经久。我对周边的人说话时开始和声细语,话也多了。我能够更有耐心地阅读和做其他事情。关于古莱子国的那些典籍,我就是在这个时期稍稍深入的。我不再对那些古里古怪的铜器铭文感到绝望了,也不再对无穷无尽的注释、相互认证又相互矛盾的考古引述抓耳挠腮了。相反我产生了一种独特的、非一般学者所能拥有的幻想力和还原力:枝枝蔓蔓的古文字化为家园、城垣、骏马、弓箭以及石器和刀,化为辘辘车辆和国王、大臣、盛装使者。我能从古地图上毫不费力地指认犬牙交错的疆界,能把缺苗断垄的城墙在心中重新衔接。对这一点,她看在眼里,羡在心中。她认为我正率领一支仅有两个人的小小队伍,开始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征战:去占领一片荒芜日久的古国。它是我们的,我们莱夷人的。这个古国的后人还活生生地存在着,他们在呼吸,在这个现代化了的世界上不合时宜地生存着。我们曾经拥有的骏马像锦缎一样闪亮,我们士兵的甲胄在阳光下灼灼动人。而这古国曾经一度丢失了,遗忘了,被轻而又轻的现代之风吹向了记忆的背面。

  我们在一起时讨论学问,设想未来,开列计划。我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能够多少忘却和抛开那些好朋友——吕擎阳子他们,却又能开始这一类重要的企划。它们部分不切实际,部分颇有创意;个别细节有待推敲,另一些筹措则难能可贵。比如我对她说,我终有一天会将那片平原上的业绩搞大,从葡萄园到相关的产业链,从地上的劳作到纸上的记录;我们甚至可以在那儿搞起一份杂志——那将是一份集诗与史于一身的最强有力的探索和记录。我的这些大胆设想让她不可抑止地兴奋和幸福。她喃喃地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了真的,我会什么都不管不要地参与进去!我要求你能答应我,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一个负担。我到那儿会做很多事情,做园子里的粗活、办杂志,我都会努力做好,我会好好向你们学习……”

  那会儿由于激动,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亮了。她的脸庞红得像苹果——这个被使用了一千次的比喻这会儿仍然还得被我拾起,因为它的确太像了。她丰润的双唇像刚刚饮过了甜酒和蜜,此刻泛着微笑,格外诱人。那时我把目光移开,望向窗外,仿佛在望远处的那片原野。我对她说:“是啊,当然。这时候阳子和吕擎他们,还有他们的爱人都会一起迁到那个地方,我们园子的疆界将扩大十倍,造酒——我有个最好的酿酒师朋友——他早就说要和我们一起干。到那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诗和酒的堡垒,并且要一直存在下去。”

  我浑身的热血在激流涌动。是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了。这是一个稍具雏形的现实,因为那园子已经是存在无疑的,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强大它、发展它、充实它,把它一砖一瓦地加固。“你说我们不会成功吗?”我问她,其实答案已在心中。我只是为了更长时间地、不再游移地看着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而已。她严肃地点头:“会,一定会!”

  这时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两片田园:葡萄园和杂志。是的,它们是双双并列的两片绿洲。在我心中,后一片田园生长于前一片田园之中,它更为茂盛和繁荣,它当然需要同样的精心耕耘,有长长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培育期。对此我必要树立信心和蓄养恒力。这对我们几个人而言,既是一个梦想,又是一个伸长了手臂便能触摸的现实。比起她的天真和浪漫,我作为一个中年人则要于冲动之后想得更多更细一些。是的,我可以肯定地回答她充满期待的双眼,这是我经过了慎重思考的。

  这时我们多么欢欣甚至幸福。一切已经准备,一切已经开始。我们相约了许多未来:耕作,阅读,编著,考古,移居,酿酒,欢庆,但就是不包括“倒霉”。这一切美好的事物,将伴随阳子吕擎等朋友一起,更有梅子的参与——梅子怎么能够缺席呢?她如果缺席,我敢说事物肯定起了质的变化。那会是高危动作,一道悬崖。

  我同时也对梅子说起过这一切的设想和计划,只是没有谈这些美好的梦想是怎样、于何时何地产生并成熟起来的。梅子对她熟悉后印象颇好,但也只是适可而止。梅子在背后并不过多地谈论她。让梅子不敏感于她,这是不可能的。梅子知道自己的丈夫与她的这种交往和友谊,其界限在哪里;梅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但不相信这个时代。梅子说:“这个时代的男人啊,都学坏了。”所以梅子和岳父一家人,更包括我的岳母,都提倡一句老话,叫做:“警钟长鸣”。

  可惜我总是在这种“长鸣”中畏手畏脚,连脑子里一切美好的想象都要退避三舍;在我和她之间,真的矗立了一口无形的黑色大铁钟,它每撞击一下、鸣响一下,我都要沮丧一下。完了,长鸣,当当响过之后,还有嗡嗡的回声,有长长的尾音。我简直是在它的声响中战栗。我和她在一起时,每当我沉默的一刻,她就会注视我一会儿,走路都蹑手蹑脚的。她以为我在思考一些严肃的学术问题,也就不再做声。可是这样时间久了,她会叫我一声。很奇怪,这时候她不叫我“你”,也不叫我“老师”,而是沉沉地叫我一声“叔叔”:“叔叔怎么了?叔叔不高兴了?”

  我从肃穆中醒过神来,笑了笑。我想起东部平原上的一种习惯说法:将“不高兴”说成“不乐意”——长辈人为了表达自己对晚辈的不悦,往往故意沉着脸,拉着长腔说一句:“大叔不乐意了!”只这一声,晚辈也就立刻毕恭毕敬起来,尽管有时多少也是装出来的。我看了她一会儿,这时闭上眼睛,拉着长腔说道:

  “大叔不乐意了!”

  她的神情一收,鼻翼动着,旋即笑了。她知道这是玩笑,来自老家的玩笑。她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推动着我。

  我长时间闭着眼睛,嗅着逼真而切近的李子花的香味。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的气息。这气息浸透我的周身,从肉体到灵魂。我多么愉悦,这是一种最深处的愉悦。我愿这种时刻长长地延续下去。她就一直站在身边,碰碰我,动动我,等待着什么。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有谈不完的话——关于她的工作,我的事业,彼此的打算,眼前的问题,总是讨论不尽。最多要谈的还是刚刚得到的这部秘籍:我们相同的意见是留在手边闷一段时间,实在不行了再找人看一看,辅导一下。“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一下就豁然开朗了呢!”她这样说。我也抱着相似的心理。不过我同时也知道,学问的壁垒远比想象的还要深厚十倍,它有时要耗去人的一生也未必得以穿凿。但目前只好如此,像她说的那样,等待“豁然”。

  我们偶尔也做一下“大叔”的游戏。我的心事泛上心头或者真的疲累了时,就会闭上眼睛,任她呼叫也不作答,最后只发出一声:“大叔不乐意了!”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低头看我一会儿,然后拍拍我的胳膊。她细细的呼吸我听得很清晰,我甚至能听到她噗噗的心跳。她嘴里发出呵气似的声音,叹息,不,是亲昵的责备:“瞧你,瞧你,哎……”

  没有什么下文。她的手在我枯燥的稀疏的头发上轻轻移动。

  ?友

  1

  我与她的交往只想默默地、静静地进行下去。除了不得已让梅子知道了之外——这完全是因为她的一次突兀的造访——其他人一无所查。她与梅子那天有过短暂的交谈,而且彼此印象不错。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很好,这多么好。在这样的年头,一种敞亮无欺的关系不仅最好也最为难得。

  而对阳子和吕擎就不同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从没有对他们提到她半个字。那两个火眼金睛同时又是多猜多疑的家伙,还是少掺和为好。

  时代真的不同了,只说在已婚男子交往女友方面吧,风气变化之大即有点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有人不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这种关系,而是尽力炫耀和大声张扬,当成了表达骄傲的良机,至少是一种无可忍耐的兴奋使其忘乎所以。他们无所顾忌地手挽手出现在一些场合,逛商场,去医院,看画展,甚至还常常当众学洋派搂搂抱抱,在脸颊上亲得叭叭作响。如果有人指责或作为朋友加以提醒,他们就会满不在乎地哼一声:“真是少见多怪啊,老土啊,什么时代了啊,还搞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啊!”这样狂妄粗放,一般而言结果并不美妙。除了个别夫妻间相安无事甚至创造出了某种奇迹之外,大多总会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有的还会是大麻烦。

  阳子认识一位画商,这家伙不仅能让画廊里的两个女人情同手足,而且还能让她们与自己的妻子亲如姐妹。重新组合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四个人一块儿吃饭下馆子、一块儿打麻将,还一起大打出手,把对面一个抢占商机的画廊给砸了。这个画商我见过,人长得像一种德国纯种黑贝,宽肩细臂,两只眼的内眼角严重下垂,走起路来屁股紧紧往里缩着。这人实在说不上可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群中的下品,而且举止极为粗鲁无礼,当着顾客的面连连放屁。他这样做时那两个小情人就在一边,她们听了颇为得意,一边捂着嘴笑,一边暗中观察那些顾客,想看看他们这会儿有什么反应。这两个女人是平常人们所说的那种“小东西”,小个头、小手小脚,像两只小麻雀似的,不太起眼。但她们眉眼里都有一股狐气,娇艳,顽皮,走路也像狐狸那样轻手轻脚。她俩闲下来就百般照顾那个画商,给他递水递烟,还给他擦鼻子。画商吸一种又粗又长的雪茄,而且不像一般的吸法:让烟在嘴里打一个旋再吐出来,而是一直地吸进肚里去,然后再冲她们直直地喷出。她们迎向烟柱嘻嘻笑,有时皱起猫一样的小鼻子,打一个不大的喷嚏。画商的老婆时不时光顾这儿,她俩就一迭声地叫着“姐姐”凑上去,四只小手像熨斗一样抚着对方的后背。画商老婆年纪稍大一些,满脸横肉却涂脂抹粉,化妆浓烈,还配有一对老银元那么大的金耳环,戴了白金手链,穿了闪闪发亮的中式缎子小袄。

  我和阳子一起去了几次画廊,对画商这一套行头很熟。阳子这样评议画商:“高手啊!”说就在前不久,另一个家伙——一个发了财的“京漂”,依仗春风得意,携着新搞上的一个胖女人回来炫耀,结果还没来得及在这座城市焐热身子,也不过就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吧,就让妻子的娘家兄弟咔嚓一剪子除掉了男根。“对比一下这两个男人的处境,成色差到了哪去,真是天上地下呀!”阳子满口感叹,同时叮嘱我:“你就不同了,你和梅子是天猫地狗。”我不明白,问他:“动用了什么修辞学?”阳子笑答:“‘天猫地狗,配成两口’,连这也不懂,还想当大学教授呢!”他的话令我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想当大学教授了?但还没等接话,他又说开了:“咱们几个朋友可没有闹腾这种事的,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这种俗物。我们几个把老婆宠得什么似的。喂,你见了吕擎怎么疼老婆吗?”“怎么疼?”阳子做个鬼脸:“结婚多久了,有一次大家在一块儿,他一背身还偷着亲了她一口呢。嗯,他老婆黑乎乎的,在学校有个外号叫‘黑牡丹’,挺瓷实。当年也就是吕擎吧,都说他这个人深沉,其实是老谋深算,只有像他这么阴险的家伙才能把她搞到手……”“你也是个阴险的家伙,与吕擎不同的是,你很会伪装天真——假天真。”阳子不吱声了。我对付阳子自有一套办法。

  可就在这番对话不久,我似乎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那是一个挺好的星期天,正好有时间,她就建议我们一块儿去博物馆,看看新出土的一批铜器、新拓的鼎铭。她很少和我一起出去玩,我们许多时间都是待在她的那个小宿舍里,顶多是去了几次图书馆。博物馆是我们第二次去了,这是她后来才迷上的地方,而我对这里的一切早就烂熟于心。所以我是她最好的讲解员,她对我深入浅出的解说十分钦佩,这让我有些得意。近来我发现考古学与地质学其实是十分相近的一门学问,它们正可以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联姻。我还发现,一个曾经热衷于在大山和原野上勘察作业的人,一个有着奔走癖、十分迷恋野外生活的人,很容易就能把古城遗址探究这一类事情落到实处,它们之间不会有太多的隔膜感。我问她:“你如果现在回到故乡,还会以从前的目光去看那里的原野和乡村吗?”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提问。我说:“我就不能。在我钻进莱子古国这些资料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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