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作者:张恨水 字数:42216 阅读:670 更新时间:2013/12/23

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在夜半声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无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两间屋子里,小孩和女佣人的鼾呼声,隔了泥壁。不断向耳里传过来,桌子上那盏菜油灯,又缩得只剩了一点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声相应的,是书桌子边那窗户下面,有两只蟋蟀,彼起此落,“叽玲玲”地弹着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壶茶,还没有喝完,他剔亮了灯,斟着一杯茶,静坐着慢慢地想着。真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矛盾的。当轰炸期间,大家渴望有个安定的时间,可以休息休息。现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来,有人去找钱,有人去会朋友,有人去找娱乐,就是不出门的,也起来点着灯火,商量着在别人头上打主意。不睡觉,也不会坐着享享清福吗?他这样想着,算是会享清福的一个。就在旧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户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净了,窗子外却不断地一阵一阵送来瑟瑟之声。为了躲避蚊子,这窗户外的两扇板窗,是紧紧地闭着的。看了看窗户,只是菜油灯淡黄的光映着茶壶笔筒的影子,落在窗户台上,这不能有所撼动,还是看书。看了半页书,那外面瑟瑟之声,却是响得更厉害。他把书本放在桌上,手按了书本,偏着头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这是什么声音?同时,对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说话声,还隐约可以听到。这声音不会是鬼,也就不会是贼。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着光看书,这是谁,弄出这些声音来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将房门向里一带,打了开来,人向外一跳。同时口里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吃惊,门外面有人吃惊了,大大的“哟”了一声。看时,在窗子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缩。便问道:“是哪一位,起来得这样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热得很,根本睡不着,邻居左一批右一批起来,就把我吵醒了。”说这话的,是奚太太的声音。这把李先生听得有点诧异,吵醒了,在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跑到邻居家的门窗外这样轻轻悄悄走着?便笑道:“天还有一小时才能亮呢。奚太太就这样在外面乘早凉吗?”她道:“那又何必那样拘束呢,你都打开门了,我还不能进去坐坐吗?”说着话,她也就侧身而进。李先生并没有那勇气把她推了出去。人家进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里将灯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墙壁,大声叫了两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没关系,用不着避什么嫌疑,这房门不是开着的吗?”她随了这话,就在门里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杯,笑道:“你还有热茶,送杯茶我们喝喝,可以吗?”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颜色,只见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来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过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对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谈话的姿态,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你不要误会。”

  李南泉远远地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没有介意,难道奚太太鸡鸣而起,倒来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刚斟上的一杯温茶,慢慢儿地喝着,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这样才显出来是有诚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来,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将手按住杯的口,不断地摇撼杯子,作个沉吟的样子。她这个动作,总继续了五六分钟,然后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睡过好觉,整夜都是睁了眼望着菜油灯。白太太到你们家敲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原来也是疑心,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门。后来听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们是赌钱去了。李先生,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觉得不大好。哪有作邻居的半夜叫人起来打牌的?”李南泉道:“我当然是不大愿意。不过现在女权伸张的时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个标准丈夫,对太太的行为是这样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难道奚先生还不够标准?连吸纸烟的小事,也都遵命办理。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将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个伪君子。这样的小事,都听从太太的话,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无耻的女人,那比吸纸烟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这人很直爽,在太太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冒夜来访,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现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务,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这就让人不好往下说。于是站起来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来看大门。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运动了。”奚太太对这个提议,似乎感到很兴奋,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来道:“好极了。我们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挑一个早晨起来,到清凉山一带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来吃烧饼喝豆浆,就得增加许多食量。自到了重庆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没有作早起运动的打算。其实那是……”李南泉料着她这下面是一篇很长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的,索性举步跨出大门,走到屋檐外,昂了头对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栏,疏星耀河汉。”说着,两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往地走。口里还是细语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来。她靠着门框站了,将一只脚尖提起,在地面上颤动着。她不免学习了李先生的态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着诗句。李南泉对于她的声音,原来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着,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边,仔细地向下听了两分钟,却听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他还打算听她第三句时,但是第三句没有,还是那话,“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诗好诗,吟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吗?”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话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过好汉去的。不过我处处和你表示着共鸣,这一点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来看书,我也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说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赞成。你站在这里吟诗,我也陪着你吟诗。只是这点共同的行动,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诗文不对题,那有什么关系?这时候也不是考试国文的时候。”李南泉笑道:“好,谢谢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点要求……”奚太太听到要求两个字,先“嘶嘶”地一笑。虽然是在星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是猛可地颤动了一下。但她好像连续发生了几个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发生的感想。她跑了两步,跑到李南泉面前来,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邻居都醒了,你可别随便开玩笑。我对于朋友开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过让第三者听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说罢,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来站着离她四五尺远,她突然扑向前来,实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这事出于意料。当她连篇说着的时候,自己赶快将身子向后缩了两步,笑道:“你不要过分的神经紧张。玩笑终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说的那话,邻居听到怪不方便的。这样夜半无人的时候,我们嘀嘀咕咕在这里说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话明日上午谈。”他口里说着,人是缓缓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这是走廊出去的台阶所在,他猛可一转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对于他这样走去,似乎感到一种怅惘。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缓缓在后面跟着来,故意装出很宽厚的笑声,吓吓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带上房门就走了?仔细人家偷了你的东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来,又带上了房门吗?”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题目,甚至可以编剧本。”说着,她又开快步子走了过来。这屋檐外的台阶,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桥。她一口气跑了来,就奔上了木板桥。脚步踏在木桥上,只是咚咚地响。而且桥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钉在桥柱上的。发起响来,全体活动。“咯吱”之声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没有这样感觉,也许是因为夜静的关系,这声音非常之刺耳。他将身子偏了一下,躲过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边,踏上了一块活桥板。板子向桥下陷着,她失了脚,人向后一栽。这木桥下面,虽没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乱石头,栽了下去,必是好几处重伤。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抓住,口里还说着“当心”。奚太太赶快缓了步在桥板上站着,人还是向前栽,极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将手拍着胸道:“这一惊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却没有释放。李南泉缩着手道:“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忙着追了来说?”她笑道:“我告诉你,我也焦土抗战,为了对付丈夫,我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这玩不得,那是要带累邻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什么不懂?难道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吗!我说的焦土抗战,那是借用一下这个名词,我不能真放火。我说的是打开门来,让贼去偷,让土匪去抢。把这个家弄空了,我就是穷光杆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办法对付奚敬平了。刚才多谢你扶助我,把我拉着。在这点上,我觉得朋友是比丈夫还好。将来我还有许多事情希望你帮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闪了开去。相间是约莫隔了六七尺路了,这就放郑重了声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给你抖两句文罢。《孟子》上有这两句话,‘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这完全是从权。你说朋友比夫妻还好,这话是可考虑的。尤其是你这单独地对我说,我有点惶悚。你请回罢,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这句话,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无声,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头看看,见那昏黄的月光下,一道低卧的板桥上,孤单单地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想着,这是你自讨苦吃,活该。正是这样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阵很急促的声音跑了来。深夜之间,无论什么急迫的声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点震动。这就站着等那声音前来。当那声音到了身边的时候,这让他有点怅然若失,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来。

  这颇有点稀奇,谁家的小孩子,这样早就起来了?他注视着,却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遥远地看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随后那边又来了个人,虽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显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贼。身边正有一块山脚下露出来的大石头,立刻蹲了下去,隐蔽在石头后面,且伸了半截头向那边张望着。见后面来的那个人,扶了先来的那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话。虽然这是小声音,但夜里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声音还是很尖锐。照着耳朵里面的经验,那可以证明乃是石太太,叽咕了几分钟,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虽然她的脚步放开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轻,简直没有响声。由身边过去不远,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没有考虑,径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刚才他家的窗户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声,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来,缓缓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还不曾走到那窗户边,就听到“啪啪啪”,几下很重的巴掌声。这巴掌无论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脸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听了石太太骂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你石正山是读书人,连五伦都不要了吗?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吗?你这个臭、丫头,太不识抬举。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作出这种丑事来。当、丫头的东西,生定就是当、丫头,把你抬举着当小姐,你没有这福气享受。你给我滚,马上就滚!”

  李南泉听到这里,对于这屋子里整个的情形,已十分明了,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边,慢慢蹲下去。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对屋子里的人语声,有青草池塘独听蛙之势。自然听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两个“滚”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声。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坚强的语调答复了。她说,“你打人作什么?我为了过去对你那番尊敬,让你一次。你应当管你的丈夫,不该管我。”石太太说:“好大胆的丫头,你还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听了这话,屋子里是一阵脚步动乱之声。小青又说了:“好!你口口声声叫我、丫头,我到法院去告你,你们贩卖人口!”那声音可就越说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没有作声,这就说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半夜三更,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小青道:“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你们,反正我没有罪。我是你们家、丫头,你们作主人的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对我势迫利诱,我一个作、丫头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绝他?”这一通话,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没有话答复。约莫是默然了两三分钟,石太太才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自己常常自负会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别人听了不稀奇,我听了暗下好笑。你还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让你活现眼。你要喊破来很好,天亮了,我们找人来评评这个理!”。李南泉在屋角上听着,暗暗喝了几声彩,觉得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击,而且说的话并不粗俗。这就要看石太太怎样接着往下说了。她道:“你好,你说这些话,都把良心丧尽了。我不愿再见你,天亮你就给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贵人家,我留恋着舍不得走吗?但是我要声明一句,从此以后,谁都不找谁!你要知道,刚才你打我一个耳刮子,我没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对得起你,你生气有什么用?你丈夫不爱你,爱我!”小青这通话,没有听到石太太的答复。相隔约莫是两三分钟,忽然一声重响,像倒了好几样的东西。接着听了石太太气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们一起跳河去!”这才听到石正山答话:“你这干什么,你打我就会屈服吗?”石太太还是气吁吁地说:“我打你,我要杀你!”说毕又是一声重响。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里骂了出来。口里连说:“你疯了!”这时,脚步乱响,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篱笆时,口里还是说着“你疯了”,“你疯了”。他径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这时,月亮已经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这倒教李南泉有点为难,挺出身子来,那会给石正山一种难堪,分明是窃听来了。闪开去罢,彼此相距不远,月亮下人影移动,正是看得清楚。不闪开去,蹲在石头后面又蹲到几时为止?多管人家的闲事,势必给自己带来这个麻烦。

  他正在这里为难呢,却听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锐的声音,跑了出来,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烟熏你下来!你这样无耻的东西,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为社会所齿。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说着话,像饿鹰抓食似的,直扑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见她来势甚凶,将身子闪了一闪。轻轻喝道:“你打算怎么样?要打人吗?”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杀你!”她说着话时,真的扑到他身边来了。石正山扭转身躯,扯腿就跑,口里还骂着:“好泼辣的东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个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责骂不停,从后面赶了去。他们到底是君子之争,那声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们走远,这才站起身来。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们这赌局是怎样的伟大。有了这幕喜剧摆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赌局了。于是站起身来,顺了大路,缓缓向前走。将近村口,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见石太太孤单单的,独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黄桷树下。那树在太阳里面,阴影特别浓厚,就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根据人的心理作用,也觉得这树荫下特别阴凉。这样的天亮时间,隔夜的露气很重。只见那树叶子绿得发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场小雨。石太太默然无声地站在树荫下面,第一个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凉,因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只光膀子都环抱在怀里呢。

  李南泉要装成不知道他们家新闻的样子,这就站住了脚,老远地向她点着头道:“石太太,这样早就起来了,打算进城吗?”她笑道:“我向来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无事,所以到外面来遛遛。”她虽然是笑着说话的,可是她笑得极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两步,见她将两只手,互相抚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肤上感到凉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单薄,留神感冒,其实,你是用不着这样起早的。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细细,无所不能,和你负了不少的责任。你的家务全交给了她,你就可以无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这个时候听到人家夸赞小青,满脸是露着不高兴。将她的脸腮向下沉着,鼻子里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以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错呀,年轻轻的,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又是那样能做事。除非说她的书念得少一点。不过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领导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个很好的姑娘来。正是红楼梦上宝玉说莺儿的话:‘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听了这话,脸上又不免板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将来你看罢。”她说完了,又冷笑了一声,但她立刻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便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样看重她,请你给她作个媒罢。她也没有什么知识,找个作小生意买卖的,能够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图吃现成饭,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语上这样引逗了人家生气,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保存些诗人敦厚之旨,还是少向下逼吧,这就点了头笑道:“我乐于给她介绍一位朋友。不过你是谈妇女运动的。你当然不反对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但那哼声只有她自己听到。他也觉得这样谈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过几十步路,却改了个姿态,突然发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钟,她家的号哭声就随之而起。有几位起早的邻居,被这声音所惊动,纷纷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时,奚太太也由路那边跑了来。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旧恶,笑嘻嘻地道:“你刚散步回来?石家有什么事?她娘俩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听打听。石太太常作你的参谋,不妨你也去给她们参谋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没事,用不着我参谋。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这类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奚太太虽是这样说着,可是听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声,却是相当惨厉。这情形当然不同平常,而况又是天刚亮的时候。她赶快走到石家,见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着,手里拿了条洗脸冷手巾,不断在呜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头,两手抓住垂下来的旧蚊帐,眼泪像抛沙似的向下滚,把蚊帐湿了一大片。而且娘儿两个谁不瞧谁,像是冲突过的样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门外,先就感到稀奇了。这时走进屋子来,对这母女两人看看,因道:“这事奇怪,你娘儿两个,向来没有争吵过。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样一把眼泪、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着眼泪,看了奚太太,就叹了两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抚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骂吗?”小青就把旧蚊帐子擦着眼睛,把眼泪抹干了。然后板着脸子道:“挨骂?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讲妇女运动的人。对于贩卖人口,把良家妇女当牛使的事,你能赞成吗?我在他石家当牛马当够了,我不干了。”奚太太听她的口气,显然是不对,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气头上不要不顾一切,这样乱说话。你母亲并没有把你当外人,几乎是全家的钥匙全交给你了。你和她的亲生儿女,同样是吃饭,同样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在满面泪痕之下,发出一种惨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晓得,这是人家一种手段。你当然明白,现在雇个老妈子,一个月要多少工钱?而且人家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当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气。若是用个、丫头呢,工钱不用花,而且可以随便指挥,像我这种人,六亲无靠,东西也不会走私。我十几岁的人,洗衣做饭跑路,缝鞋补袜,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没起来,我先起来;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这么个、丫头,多合算。不叫我、丫头,那并不是对我客气,那是怕社会上不容,说是教授家里还买、丫头呢。”

  她噼里啪啦这么一大串说法,把奚太太吓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几位邻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着的。事先她们也都劝过,全感觉到小青的态度,过于蛮横。现在奚太太劝说,也碰了个钉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决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这里劝说,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现在见邻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边屋子走来。一面劝说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带成人的,还不是和自己亲生的一样。她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虽说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并不服这口气,擦着泪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难道我还怕这、丫头?”小青站起来指着她道:“奚太太!你听听,这是她自己承认贩卖人口,叫我作丫头。、丫头怎么着,你还不如我、丫头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气得全身发抖,因走到房门边,顺手摸一根脱眼的门栓,就丢了过去。虽是她的手法不准,已丢到帐子顶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头上飞过去。她竟是脸不变色,端端正正望着。石太太骂道:“你这、丫头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来。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让你痛快过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抛东西打人吗?我也会,吓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却又回转身来,“呀”了一声道:“小青,你今天变了,姑娘家,怎么口齿这样厉害?她究竟是你一个长辈,你不能这样把话顶撞她的。”

  小青道:“中国四万万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亲非故,她怎么会是我的长辈?”奚太太正了脸色道:“小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纵然你受了两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来待你的好处,一笔勾销吧?你想想,我劝劝你母亲去。”说着,陪了石太太到她卧室里去。这里和小青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堂屋,说话是方便些。奚太太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问道:“你娘儿两个,今天为什么吵起来了?石先生哪里去了?他在家里,也许对小青压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有难言之隐。”奚太太对她的脸色看看,见她泪痕之下,还遮盖了一层忧郁,因低声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对象的岁数了。准是为了这一点和你为难。”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处。她若是愿意走,那就没有问题了。你也不是外人,这事我可以告诉的。你想想,若是为了普通的事,我能够天亮和她争吵吗?”奚太太脸色红着,带了笑问道:“难道这孩子有这大胆,敢引什么人到这里来?”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气,她不过是我买的一个、丫头,叫她滚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说一声管教不严。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这个贱货,她要篡我的位。”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一齐流出来。奚太太倒没有料到她会报告这样一个消息,因道:“那不会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着泪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相信。这就是让我伤心之处了。”说着,“呜”的一声哭出来。

  奚太太看这情形,那的确是真的,便踌躇皱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难捉摸的。不过像石先生这种人,除了读过几十年书而外,而且还是喝过太平洋的墨水的,难道他也那样看不透彻?你是怎样看出来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这几个月以来,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对。他们言语之间,非常的随便,我那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见了那贱货,总是板着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长辈的牌子,我就觉得他有些过分;他态度变得和缓了,我以为他是看到女孩子长大了,不能不客气些。可是他们越来越不对。就以躲警报而论,他们都不躲洞子。我还是好意,说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万不要在家里守着,飞机来了一定要疏散出去。这一来就中了他们的计了。借着这个缘故,这一对不要脸的东西整日游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报两小时以后,他们才慢慢回来。我每次不在家,他两人就打着、笑着、闹着,慢慢地,连在小孩子当面,也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顾忌了。小孩子给我说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个早,说是到菜市买猪肉。其实我在家里已经布好了线索,我只在山下等着消息。果然,小孩子报告我,我一离开家,这老不要脸的,就跑到这小不要脸的屋子里去了。我回来的时候悄悄走着,不让他们知道。我到他屋子门口听,还听到里面叽叽喁喁在笑着说话。我实在气得发抖,推开门就向里面一冲,唁!我这话就不愿往下说了。”

  奚太太一听这情形,简直是人赃俱获的事实。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还好面子。这时可不能去问着她让她难堪,这就向她低声道:“为了顾全石先生的面子,你且不必多说了。这事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找了一个适当的人,把她嫁出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小青绝不能说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于说不让她嫁。权在你手上,你这样苦恼作什么?”石太太听了她这些话,倒也言之有理,点了点头道:“我当然这样办。不过谁遇到这种事,也是气不过的吧。”奚太太道:“那么,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约你进城去玩两天的。现在当然作为罢论。看你这个问题发生,更让我心里冷了半截,男人都是这样靠不住的。”石太太垂着头,叹了两口无声的气。这奚太太把问题牵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无心再管别人的事,说了声“回头再谈罢”,就悄悄离开这屋子了。当她走过小青窗户外的时候,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小青横躺在床上,紧紧闭了眼睛,一丛头发,乱披了脸上和头上,将头偎在被子里。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户台,向里面看着。见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摆里露出两条肥白的腿子,赤着雪白的双脚,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却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双拖鞋。奚太太凭着她的经验,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放枕头的所在。抗战期间,疏散区的人士,枕头都是将就着。而她那床头,是用一条旧棉被子,卷了个很长的卷儿,上面蒙着白布。

  奚太太看了这个情形,心里颇为不快,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这样的长枕头睡觉干什么?正自这样注意着呢,在那枕头旁边,发现了一支烟斗。小姑娘不会抽烟,更不会抽烟斗,这东西放在枕头边,不是石正山的,是谁的?不知是何缘故,她看到了心里一阵难过,而两只脚也有些发软,她好像心里头有些发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声;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想着,她也就扭转身走了。她本来想着,自己和石太太这样好的交情,一定要顾全她的名声,她家里这件事,一定给她严守秘密。可是她将走到家的时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觉得石太太家里这场风波,发生得太为奇怪吧?”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有那么一点。”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这事说明,可是忽然有点感想,又退后了半步,抬起两只手,将肩上的乱发,抄着向后脑勺子上理去。然后又将手摸自己的脸。她觉出早晨大概没洗脸,更没有抹雪花膏,于是将手摸了脸,又将中指头细细的画着眉毛。把眉毛尖让它长长的。她不知是何缘故,在脸上摸过之后,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几下。她还觉这嗅觉不够敏锐,这时鼻子耸上几耸,吸了三四下气。这倒是把鼻孔搞灵通了,手上还是有点香气。大概昨天她脸上擦的胭脂粉还没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着脸,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着。李南泉对于她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未说话之先,这些姿势是干什么的呢?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乡下人赶场的,背着盛菜的背篼,正不断地在路上经过。李南泉这就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奚太太,你为别人家的事,也是这样的兴奋。”奚太太道:“对于男子的性情,我现在有了个新认识。你李先生也许不同。不过对于阁下,是不是例外,我还得考虑。”说着,她又抬起手来去摸她的乱发。两只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个背柴草的妇人,由这路上经过。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号的,这柴草在篓子里面装不下去,由篓子口上四面簇拥着,把那个妇人压在背篼下面,好像是一个大刺猬,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动。她当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试行男子心理测验,也没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面的草茎,就在奚太太脸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脚,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她反转身来骂道:“什么东西,你瞎了眼吗,这么大个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见吗?”那妇人却不示弱,她将背篼向山坡上靠着,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来,在她那蜡制的皱纹脸上,瞪着两只大眼睛道:“朗个的,你下江人不讲理唆?我背起这样大一个背篼,好大一堆哟!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个也看不见?我人在背篼下面,你说嘛,我又朗个看得到人?”奚太太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面前去,脸上沉板下来,非常的难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抢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无知识的穷苦人,不和她一般见识。”

  奚太太虽是满腔怒气,可是经李南泉这样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种轻松。随了他这一拉,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回转头向他笑道:“你又干涉我的事。”李南泉道:“并非我干涉你的事,我们读书的人,犯得上和她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吗?而且你也有事,你应当定定神,去解决自己的事,何必又为了这些事,扰乱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里就醒了,这时候也该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罢。”她对于李南泉先前劝的那些话,并不怎样的入耳。及至听到这后一句,这就在脸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还有什么话和我说吗?”李南泉道:“有点小问题。”她听这话时,态度是很从容的。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没有什么不愉快之色,问道:“有点小问题,有什么小问题?”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说。”她听到很是高兴,开步就走,而且向他点了两点头,连说“来来”。李南泉心里虽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经病,可是说了送她回家的,还是跟着她后面走去。奚太太还怕他的话是不负责任的。每走两步,就回头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檐下站住,等着他。他到了面前,她问道:“你到哪间屋子里坐?”李南泉道:“那倒无须那样郑重,当了什么事开谈判。两分钟这问题就解决了。我是说,我们这两幢草屋子。中间隔的那块空地,野草是长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来是免得里面藏着蚊子,二来是下雨天彼此来往方便些,免得在草里走,粘一身水,你同意这个建议吗?”

  奚太太听到他是交代这样一句不要紧的话,把脸板着,一甩手道:“开什么玩笑?”只交代这五个字,也就转身进屋子去了。而且是转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两点多钟起,就被这几位太太搅惑得未能睡觉。她现在生气了,倒是摆脱开了她,这就带着几分干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涩得不能睁开。回家摸到床沿,倒下去就睡着。他醒过来时,在屋后壁窗子上,已射进四五寸阳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说太阳已经偏西了。在床上打了两个翻身,有点响声,太太便进来了,脸上放下那好几日不曾有的笑容,用着极和缓的声音道:“我让小孩子都到间壁去玩了,没有让他们吵你。你是就起来呢,还是再睡一会?”李南泉坐起来道:“这是哪里说起,半夜里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个不知足。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无论做什么事,也比睡觉强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罢了。只当是休息了半天罢。你要不要换小衣?”她口里这样说着,放下手上的活计,就去木箱子里,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那活计是李先生的旧线袜子,正缝着底。李南泉是宁可打赤脚,而不愿意穿补底袜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难遇三天做活计,而尤其是不愿补袜底。这表现有点反常,李先生也不作声,自换小衣。李太太拿活计到外面屋子去了,却又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道:“我告诉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闻。石家的小青出了问题。”李先生系着上身的汗衫衣襟,却没有作个答复。

  李太太算是连碰了两个钉子,但是她并不因为这个气馁,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这个人,我们觉得是很严肃的。不想他在家庭里面,弄出了这个罗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样深,看得清,摸不真。”李南泉笑道:“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场,你就不说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里,是负着什么名义,她就可以弄出许多罗曼斯来吗?譬如说,打牌,这就在好的一方面说,乃是家庭娱乐。和打球、游泳、唱戏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倘若一个人半夜两三点钟起来,到朋友家里打球、唱戏去,无论是谁,人家会说是神经病。可是这个时候被人约去打牌,就无所谓了。尤其是女太太们,半夜里……”李太太笑着而且勾了两勾头笑道:“不用向下说了,我知道你对于昨晚上这个约会,心里不大了然。”她说到最后那句,故意操着川语,让“不了然”这三个字的意义,格外正确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过我已和你解释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个嗜好,就可原谅了。不过像日本军阀、德国纳粹,他们嗜好杀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谅之列?这村子里的一群太太,简直都是戏台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个重要角色来。真是岂有此理,半夜里不睡觉,呼朋唤友,叫起床来去赌钱。”他说着这话时,向外面屋子里走,脚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当门站立的。他挤着走过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几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昂起头来叫道:“王嫂,给我打水来,这不是半夜赶来,不要例外呀。”  李太太看他那个姿势,分明是预备吵嘴。吵嘴是无所恐惧的。只是半夜里出门去打牌,这个不大合适,这个吵嘴的根源说了出来,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面。想了一想,还是隐忍为上,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她放下手上的活计,在里面屋子里拿着脸盆和漱口盂子转去了。李南泉虽是心里极感到别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软攻之下,他没有法子再表示强硬,只好呆坐在椅子上,并不作声。不到五分钟,太太就把水端进门来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点了头道:“请洗脸罢,我这就去给你泡茶。”李南泉站起来,且不答复她这个话,问道:“你们那一桌牌,什么时候散场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没有打,我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李南泉道:“那是说,你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回家来了?”李太太笑道:“你还忘记不了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点钟回来的。不到八点多钟就回来了。”李南泉道:“输了多少钱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没有输多少钱。你怎么老是问我输钱,就不许赢一回吗?”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输赢自然都有限,无守秘密之必要,我问一声,也不要紧。”李太太道:“不过是二三十块钱。”李南泉哈哈笑道:“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说自己没有打,只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替别人打牌,还要垫钱,劳民伤财,你真有这个瘾。”李太太沉着脸道:“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我不过是消遣,为了这个事常常闹别扭,实在不值得。这村子里已经有好几档子家庭官司了。难道你还要凑一回热闹?”

  李南泉笑道:“那还不至于有这严重吧?至少我反对半夜打牌,不失是个忠厚的建议。”说着,他懒洋洋地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洗脸。重手重脚,碰得东西一阵乱响。李太太不便在屋子里了,就走到廊檐下站着。吴春圃先生打着一把纸伞,由太阳里面走过来,站在屋外木桥头上就笑道:“天热得很,李太太没有出门?”这个问题的答复,他已经先说了,李太太也没有法子再说,便笑道:“我们不像吴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报,落得在家里不动。不过有十三张看,也许出门。”她也先说出自己的毛病来,然后一笑。吴春圃收了伞,将伞头向石正山那个草屋一指,笑道:“他们家出了新闻了,你没有听到说?”她笑着摇了两摇头。吴春圃道:“我刚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面色,非常之难看。听说他家那个大、丫头跑了,本来嘛,女大不中留。这样大的姑娘,留着家里当老妈子使唤,又不给她一个零钱用。她凭什么要这样卖苦力呢?我觉得……”他的感想还没说出来呢,吴太太却在屋子里插嘴道:“吓!人家的事,你这样关心干什么,出一身汗,还没有回家,又说上了。”吴先生耸着短胡子笑了一笑道:“我说这话是有缘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进城去。因为他要找一个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课,那里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头等名洞。我就说不必和我一路,写一张名片介绍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间屋子。不过我不赞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罢,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吴先生,你完全错误了。他当然要去找。不过不问这件事倒好。”吴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门口了,听了这话,却走回来。问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诉我吗?”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还没有了,我也不愿管人家的事。”吴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白太太叮叮咚咚来打门,听说是请你去打牌。你去了没有?”李太太道:“人都是个面子,人家找上门来,我不好意思不去,不过为了这种事,常常家庭闹别扭,实在不值得,我现在下了决心不打牌了。看看还有什么别扭没有?”李南泉听到太太这番话,倒忍不住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可是当他走到窗户边时,就听到山溪对岸,有人叫了一声“老李”。在窗户眼里张望时,却见白太太站在那边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张着大嘴,像是说话的样子。她两只手横了出来,平空来回旋转,像是洗牌的样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个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两个指头,最后,将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这很容易明白,一定说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户站定,她可没有知道窗户里面有人。她向白太太点了两点头,又将手向她挥着。这本来是哑剧,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声音,轻轻说了六个字:“你先去,我就来。”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太太回头看他站在窗户边,这就笑道:“我不过是这样说罢了,我哪里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说下决心不打牌,那也是这样说罢了。”在旁边听到的吴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笑道:“吴兄,你看这情形,让我说什么是好?”吴春圃笑道:?你这问题,非常好解决,就是任什么也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诚然是事实。可是这本经你不去念,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李南泉还没有答复他这句话,却有人在屋角上答复了一句话,她道:“这话确乎如此。这本经,我不念了。我打算连这个家也不要了‘这多少省事。”说着话的,是奚太太走了过来。她脸上带了很高兴的笑容,两手环抱在怀里,踏了拖鞋挨着墙,慢慢儿走。她的脸子,并不朝着李南泉,却是望着吴春圃。那脚步踢踏踢踏的,打着走廊上的地板响。吴春圃虽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门口板着脸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愿放弃那说话的机会,依然扭转身来,迎着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结清楚了吧?”她摇摇头道:“没有了结,我们这些邻居,好像传染了一种闹家务的病。你看,石太太家里,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邻不安。”李南泉觉得早上违拂了人家的意思,心里有些过不去。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旧恶,这就站定了向他望着道:“老夫子,我正式请教你,你可不可以对我作个明确的指示?”李南泉当了太太和吴春圃的面,倒不好怎么和她开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并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说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务,这病症就不一样。石太太的病呢,是内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这内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个手法去医治的。”

  奚太太在电影上,很看了几个明星的小动作。她将一个食指含在嘴唇里,然后低垂了眼皮子,站着作个沉思的样子。但她那张枣核脸,又是两只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脸上,不带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过她在那抿着嘴唇之下,把那口马牙齿给遮掩上了,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觉得这个动作是极好的,约莫是想了两三分钟,作个小孩子很天真的样子,将身子连连地跳了几下。不过她下面拖的是两只拖鞋,很不便于跳。所以身子跳得并不怎样的高。她伸了那个食指,向李南泉点着头道:“我明白了,你说的内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来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内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说这外科的病应当怎样去医治?”李南泉见她跳了几下,逼近了两尺,已经走到面前,便向后退着,点了头笑道:“你找医生,也不要逼得太凶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简单的,哪里有毒,就把那里割了。”奚太太道:“割了它?怎么割法呢?”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医生啦,我只知道当割,我却不知道要怎样割。我想,你明白了这个缘故,你也就会的。”奚太太觉得刚才那个小动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将两手十指互相交叉起来,放着在胸脯下面,头微低了,紧抿了嘴唇。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她有意多作几个表情,不住地将眼睛皮撩上垂下,转了眼珠子。很像是耍傀儡戏里的王大娘,急溜着她那双抓住观众的宝贝。

  李南泉看到,心里是连叫着受不了,可是奚太太并不管这个,却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离婚吗?”李南泉“呵呀”了一声道:“那太严重。”奚太太道:“那末,我就去捉奸。”李南泉皱了眉道:“这也不好。”奚太太道:“你以为捉奸这事也严重?”李南泉道:“严重倒不严重,不过这两个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庆去做这件事,也不大好。”奚太太道:“离婚不好,捉奸……”李南泉立刻拦住道:“又是这么一个不雅的名词。”奚太太笑道:“那要什么紧?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这样一幕。虽然当时是要费点气力的。可是你所说的她那内外科的时候,也就去掉了。那个人不是悄悄离开了她的家吗?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这样。”李太太斜靠了门框做针活,低着头只是听。听到了这里,她却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么?一定有文章。”李太太道:“你这个聪明人,怎么一时想不开来?石太太要小青离开她的家,那范围太小了。你要那个女人离开重庆,那问题不是太大了吗?她若不离开重庆,你就和她抓破脸,她也不过是当时受你一点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贱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只要警察局里有案,她的住址就瞒不了,我立刻到法院里去告她妨碍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脸,否则她好意思在重庆住下去吗?”李南泉笑道:“不错,你连法律名词也顺口都说出来了。”奚太太将手一指道:“我的顾问多着呢。我是请教过这位袁先生的。”说着,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顾问来了,你看我说的话对是不对。”袁四维将一支竹笔套子,套了半截纸烟,咬在嘴角上,将两只手反背在身后,缓缓地走过那木桥,他一身淡黄色的川绸裤褂,像是佛盘上的幔帐,受过若干年的香烟,带着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张雷公脸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现在再加上这身不贴体的衣裤,真觉他这人是个木棍架子。他缓步过了桥,将嘴里那个装纸烟的竹笔套子取下来,捧鲜花似的举着,笑道:“奚太太,我还没有执行律师业务,你可不要宣传我当法律顾问。大家全是好邻居,对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样地愿意保障你们的法益。我们还是谈谈交情罢。奚太太愿意和解的话,我和李先生都可尽力。说句老实话,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没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个失败,这话怎么说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为这是男子一方的损失吗?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离婚。在中国这社会,男人丢开一个,再娶一个那实在没有什么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样吗?无论怎么样,丈夫总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质,同时受着损失。这还是就夫妻本身而论,像有了儿女的人,父母打官司离开了,这小孩子们或者是无父,或者是无母,你想那是什么遭遇?”他这篇话,在走廊上的人听了都感到奇怪。在这个人的嘴里,怎么会有这样忠恕的话?尤其吴春圃这个人,他心里搁不住事,就拍掌连叫了几声“对”。

  袁四维看到大家这样和他捧场,他太高兴了。他将那竹笔筒子搬到手上,连连地弹了几下灰。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在走廊下来去走着,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师的话,十场官司,有八场官司打不了。那为什么缘故?就为的是我都是这样劝解着,让人家官司打不成。”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现在这情形,不打官司,还有什么办法去对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头痛,借故到屋子里去拿纸烟,就闪开他了。隔了窗户,听他和吴春圃哕哕唆唆地说着,索性坐下来,取了一本书举了看着。他总以为没有事了,袁先生却又在窗户眼里伸着头向里张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这样环境里,你还是手不释卷。”这么一说,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只好放下书站起来。他口里虽然有句话,说是请进来坐坐。可是话到了舌尖上,还是把话忍回去了,向他点个头道:“你倒是很安定。”说着话,向屋子外面迎出来。站在屋子门口,意思是堵着他不能进去。袁四维在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翻转口将烟卷倒出。这让他发现一个奇迹,就是倒出来,只有两个整支,其余全是半截的。这半截烟并非吸残了的,两头崭新,并无焦痕。他这样注意着,袁四维已经明白了,有意将肩膀扛了两扛笑道:“我现在新学会了吸烟,不吸有点儿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将每支烟用剪刀一剪两半段。这也可以算是节约运动吧?老兄来支整的罢。”说着,将一支烟递了过来。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经济学,我刚吸过,谢谢。”说时,他伸出手来挡住,向袁四维连连摇摆了两下。但他那支烟,并不肯收回去,依然将三个指头夹住了烟,向上举着。他笑道:“这抗战期间,节约虽是要紧,但结交朋友还是要紧。人只有在患难贫贱中,才会知道对于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欢喜二三知交在一处盘桓。朋友相处得好,比兄弟手足还好。”他口里说着,手里还是老举着那支烟。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着,他将纸烟向山溪对岸,遥遥地画了个圈子,笑道:“你看,那边山脚下一块地,是我画好了,预备建筑房子的。假如这房子依了我的计划施工,一个月以内,准保完成。等着这房子盖好了,我可以腾出一间朝着南面的房子,让李先生作书房,你看那山坡上现成的两根松树,亭亭如盖,颇有画意。再挖它几十根竹子,在那里栽下去。那就终年都是绿的,大有助于你的文思。我先声明,这间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盖房子的时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现在实是没有那富余的钱。在外面作事,无非是鱼帮水,水帮鱼。只要是我可以卖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尽一点力。”他说着话,连头带身子转了半个圈,表示坚决。李南泉笑道:“鱼帮水,水帮鱼?不用说,我是一条小鱼。这鱼对于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劳的地方吗?”袁四维道:“当然可以。”说着把肩膀扛了两下。又道:“一汪清水,有两条金丝鲤鱼在里面,那就生动得多了。来一支烟。”他终于觉悟了,手里捏着没有剪断的烟,还没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气,简直就把这支烟向李南泉嘴里一塞。

  这分客气,虽让李南泉难于接受,但他也只好伸手将烟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这样热心交朋友,那真没有话说。自己吸半截烟,将整支的烟敬客。我当然在可以帮忙的地方,要相当的帮忙。”这句话说到袁四维心坎里去了,他明白这支烟,发生了很大的效力。于是牵扯着李南泉的衣袖,让他向前走了两步,他低声笑道:“我们到那边竹林子下去谈谈。”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气,不便推辞,只好跟着他走过木桥去。袁四维由眉毛上就发出了高兴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脸的每条皱纹里突发出来。在他那嘴角一动一动当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话要说,李南泉也就只有见机再谋对答了。就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位摩登少妇。她梳着乌亮的头发,后脑将小辫子挽了半环发圈。在发圈的两端,还有两堆点缀物。一头是几朵茉莉花,一头是红绸制的海棠花。满脸通红的,擦着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红色的唇膏涂着,格外鲜明。在两只耳朵上,还垂了绿玉片的秋叶环子。她身穿浅紫色带白点的长衫。雪白的赤脚,踏着橘色的皮鞋。她越来越近,袁李二人都看着有些惊奇,不知村子里哪一家,有贵客来临。但看她这样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着石板的“咯嘀咯”响着,到了面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儿事情和你商量商量。”直等听到她发言,这才恍然,原来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经化妆,她就变成了两个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声。但对石太太不十分熟,还不肯说“你好漂亮”的话,只是笑嘻嘻地点了个头。袁四维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里来?”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里来,我是要到城里去。”说着,掉过脸来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请到你府上,我们去谈谈。”袁四维对于她这个请求,不大赞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谈生意经,怎肯让她拉了去!因扛了两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讨论一个问题,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问题很简单,我告便一步,就请你在这里和他说罢。”石太太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公无私的事,也欢迎袁先生给我一点指示。就是我家那个、丫头,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来,我要到城里去登报。这文字的措词,不知道要怎样才适当。我这里有个底子,两位看看怎么样?”说着,她由衣袋里拿出一张稿子交给了李南泉。他看时,上写着:

  石正山声明与义女石小青脱离关系启事

  鄙人在数年前,收容晚亲某姓之女为义女,善为款待,且授予相当之教育。正山对之,视如亲生,向严守父女之义。该女近忽受人愚弄,窃去本人衣物钱币合值五千余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负义,实令人难忍。自即日起,与小青脱离一切关系。但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诬辱谣言,概之不理。此启。

  李南泉看了两遍,问道:“既然脱离一切关系,怎又说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这是个漏洞,请你考虑考虑。”

  石太太笑道:“这就是我一点用意。老实说这全段广告的紧要观点就在这里。”李南泉当然很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当着她的面,也不能说破,这就把那张字条,交给了袁四维,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这文字的情形怎么样?”他接过去,将字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摇摇头道:“这个在法律上说不过去。养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对你作义父、义母的有什么法律上的义务可言。你就登上这段启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养儿子还能算饭账吗?养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摇头道:“不是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从此以后见了石正山当作仇人,我也欢迎之至!”袁四维拿了那张稿子仔细沉思了一下笑道:“我这就明白了。这就是李先生所谓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会,问道:“她还有毛病,那简直该打。”奚太太老远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乱摇着手道:“你不明白,回头我和你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个贱丫头,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欢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头发,作臭腌菜气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齿,口里脏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脚,摸着什么东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连串地说出小青许多毛病,她是信口说出来的。到了第五项,她却是说不出名目。但她报了第五,决不肯没有交代。她见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脸上,她就摇摇头道:“我不必说了,这是内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罢。”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这个问题,很让我疑问。既然小青是个周身有毛病的人,你们为什么收养她?收养之后,为什么家里大小事都由她负责?例如她不刷牙,手脚有汗印,头发臭,又是狐臊臭,这都是给人一个很不清洁的印象的,为什么你让她洗衣做饭?”石太太虽是擦了满脸的胭脂。但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红晕,却依然由皮肤里烘了出来,勉强带了笑容道:“你这话问得是对的。可是这些事情,我是天天监督着,罚她洗头,罚她擦药,罚她刷牙齿,所以也就不见得她脏。”袁四维倒不谈话,拿了那张字条,只是出神地看着。石太太扭了脸向他问道:“袁先生,你看这启事可以随便登出来吗?”袁四维两只眼睛,还是向字条上看着,沉吟着道:“你若是不作为法律根据的话,拿着去登报,倒无所谓。其实呢,”他说着,又使出了那手法,将肩膀扛了两扛,继续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据的话,那也有办法,不过我也不愿多这件事,我现在也不做律师。”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终始不肯负责说话,而袁先生倒有点肯出主意的样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吗?我到你府上谈谈。”袁四维道:“好,请你先去,我就来。”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里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时对李南泉这个说话的机会,也不愿丢了。时间迫促,他也不能再考虑了,先吓吓地淡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昨天介绍的那位张先生,实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细,想来,学问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钱鬼子那条路了。”

  袁四维笑道:“现在是功利主义的社会,非谈钱不可。《天演论》上说过的,适者生存。现在不谈钱,就不是适者。读书的人,讲究穷则变,变通,这个日子谈经济,那是百分之百的对。张先生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请他吃顿便饭,又没有这个机会。今天晚上,我们到街上去吃个小馆,你看怎么样?”他说着这话时,把他那张雷公脸仰起,对了李南泉很诚恳地望着。在他的那脸皱纹上,像按上了电线似的,不住有些颤动,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虽然不愿意给姓张的找麻烦,也不愿意给姓袁的难堪,沉吟着道:“张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法子去约会他。他回来了,我一定把你这好意转达给他。”袁四维陶出了身上那个纸烟盒子来,伸着两个指头,在里面乱挖,挖出两个半截烟卷来,将半截敬了客,又将半截安在竹笔筒子头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邻居了,对于我这种节约行为,自然十分谅解。不过对于新朋友,就不能这样。当年我在南京、汉口的时候,我家里天天有客,我预备了两个厨子,一个厨子做四川菜,一个厨子做扬州菜,只要朋友肯来,我无不竭诚招待。我不请那张先生,我心里过不去。这样罢,回头我送点土产来,让张先生带进城去。这就是石太太说的话,算是我一个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这毛病可太好了。你这毛病算是内科还算是外科呢?”袁四维笑道:“在我太太看来,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说着,他觉得不大妥,伸了手乱摸着头。那和尚头的短头发,摸得窸窣作响。

  李南泉看他这样子既是讨厌,又是可怜,便笑道:“袁先生这番好意,我一定转达。不过张先生为人,他很是拘谨。他若说是无功不受禄,那我可没有办法。”袁四维把竹笔筒子咬在嘴角里,将头微偏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抿着嘴,口里呼噜呼噜说不清楚,听那声音,好像说是“请多帮忙,多请帮忙”。李南泉笑道:“好罢,若是能把张先生留下的话,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详细地谈谈。”袁四维终于忍不住肚里的话,先打了个哈哈,然后笑道:“多谢多……”他却没法说第四个字。因为他一张口,那支竹笔筒代替的烟嘴子,落了地上。这正是斜坡的上层,竹笔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却顺了竹荫下的斜坡,滚了去。这斜坡下面,有两大堆猪粪,这支竹笔不偏不斜,滚到猪粪堆里去了。他看到之后,连连将两只脚顿了两顿,口里连说是糟糕。在李南泉心里想着,他对于这支竹笔筒和那半截烟卷,一定牺牲的。可是他并不这样做。弯着腰,径直奔到那堆猪屎边上。他本来伸着食指和拇指,硬把那个竹笔筒捡了起来。可是他弯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猪粪的气味,立刻将身子向后一闪,直立了起来。李南泉想着,这该牺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树叶拿在手上,利用了这片树叶,盖在猪粪的竹笔筒上,就隔了那片树叶把竹笔捏了起来。那半截卷烟,塞进到竹笔筒里去很紧,居然还嵌在竹笔筒上,没有落下来。

  李南泉对他这个行为,发生了莫大的惊讶。这位先生竟是这样的屈尊,只有皱了眉毛,远远站着。那位袁先生,将手指夹住了带猪粪的笔筒,弯了腰走着,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这事有点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并不是不肯放弃这个烟嘴子,因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难的关系,我就以后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这么一个纪念品。”他一面说着,一面兀自弯了腰不直起来。李南泉见他这行动,微笑着,并轻轻地道:“这是内科还是外科?”袁四维道:“外科外科。”他说时点着头,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却把手上忘了,那个竹笔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仅仅捏住那张枯树叶子。他忙将背对了李南泉去捡笔筒子。他以为身体把自己的行为给挡住了,这就扔了那张败叶,赶快将两个指头夹住了竹笔筒子,向家里跑。李南泉看到只是摇摇头,背了两手,缓缓地向家里走。但两只手在背后,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觉得手掌心里有样东西放着。他的触觉,知道这是一块石头,赶快回头看时,奚太太却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后边,她已经重新化了妆,这样她脸红红的,倒成了将熟的冬瓜枣。两只辫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当的害怕,现在她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却是相当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还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这里望着。若是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彼此是很熟的邻居,尽日给人家钉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给她好几个钉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决裂不可。他犹疑了一会子,便带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刚刚睡午觉起来,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没有去办?”奚太太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她还是把扇子边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将两个指头捏了竹笔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为什么当了人家的面讥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并没有讥笑他。我不过敬佩他为人,夸赞他几句。你看看我这事作得不大好吗?”奚太太道:“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她收起了折扇,将扇子头放在嘴唇边,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把扇子头连连在脸腮上敲着,沉吟着道:“我有句什么话要说呢?你看我脑筋混乱得很,我忘记是什么事了。”说着,将扇子头轻轻地敲了额角,这样的做作,总有四五分钟,她始终没有把这件事记了起来。然后身子扭了两扭,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打算马上就进城去,你可不可以给我写几封介绍信?”李南泉道:“你这话说得太空洞,你要我给你介绍些什么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么人,你就给我介绍什么人!”

  她说着这话,将扇子在空中抛着,打了两个翻身,然后将扇子接着了。李南泉道:“我所认识的朋友,文艺界,新闻界都是现在天字第一号的穷人,你要认识这些人作什么?他们可不能给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认识有钱的人干什么?老实对你说,我想到重庆去招待一次文艺界和新闻界,我要当场把我的家事宣布出来。对文艺界的人,我希望他们给我写一个剧本,或者写一篇小说,最好是能写剧本,等到这戏能上演的时候,我亲自登台,现身说法,演说一番。新闻界的人呢?我要他们给我宣布新闻。”李南泉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这故事,并不十分稀奇,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招待新闻界和文艺界,你供给人家的材料,让人感到并不足作小说、编剧本的时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李太太在那边廊檐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为吗?有许多很小的事,经妙手点缀一番,就可化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为主角儿太不会用手段了,让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过去。”奚太太对女人说话,她的姿态就变了。把小扇子展开,连连在胸前扇着,扇得“扑扑”作响,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看我这事怎样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问题扩大起来?”她说着话,向李太太面前走去。她笑道:“可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比较冒险的手段,就是你到城里去挑一所大楼住着,这楼必须面对了大街,当那大街上正热闹,行人来往不断的时候,你突然由楼上一跳,而且大叫一声。”

  奚太太道:“那样做,我不是疯了吗?本来,现在我也有几分疯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一说,连在走廊上的人,都放声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么,这是真话。有道是胆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么做得出事来?”奚太太倒不以为她这是玩笑话,拿着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着,点了两点头道:“这事情倒并不是开玩笑。我要打算干的话,一定要拼着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说的这话,让我考虑考虑。”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让我写介绍信了。”她道:“我跳楼是一件事,你写介绍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两着棋总是好事。”说着,展开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连连招了两下笑道:“来,来,你就写信罢。”李南泉对于她所点的这个戏,颇感到有些头疼,含着笑,还没有答复呢。忽然那边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说:“我又回来了。车子太挤。”看时,是张玉峰缓缓地走回来了。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着点了个头,还没有迎上前去,只见那位袁四维先生,由他家里奔了出来,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张玉峰面前,伸了手和他握着道:“我今天候大驾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畅谈一番。现在有了机会,请到舍下去坐,请到舍下去坐。”他握着张玉峰的手,表示很亲切,只是上下地摇撼着,摇撼得他的身体都有些抖颤。李南泉想到那只手,正是在猪粪里掏过的,张玉峰那只抓黄金、美钞的手,现在却是间接地抓着猪粪,这倒很替他那只手抱屈。张玉峰哪里会知道这事,他被袁四维的诚意所感动,笑道:“有点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简直要和袁先生谈几句话都没有工夫。”

  袁四维道:“我无所谓,在乡下闲云野鹤一个,有的是时间招待朋友,请到舍下去坐坐罢。”他说着这话,站在分岔路口,将张玉峰向前的路挡着,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馆的路上走。张玉峰看着也是没有再婉拒这约会的可能,只有向他家里走去。袁四维觉得这回钓鱼,百分之百地上了钓,不能再让这条大鱼跑了。便跟在后面护送着,一路高声叫道:“拿烟来,泡好茶来,有客来了!”说着,很快抢到自己家门口,将身子侧着,伸了右手作比,口里连说“请里面坐”。张玉峰被他的客气压迫着进去了。袁四维跟着进来,两手拱着拳头,笑着说:“请坐,请坐,我家里是不恭敬得很”。张玉峰在李南泉口风里,已经知道这位袁先生是一种什么作风,他又想着,袁先生所以这样拉拢,无非是想彼此约会盖房子。本来自己就要房子住,订约出钱之后,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来,这也没有什么吃亏。他的这番作风,也无非像生意人拉拢买卖一样,并没有什么出奇。自己痛快,也让人家痛快,干脆答应他就是了。便笑道:“关于盖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经和我提过,说是袁先生对于盖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经验,那我也正要把这事相托。”袁四维听到他已答应,口里连说道“好说好说”,而两只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头。张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袁先生若有什么合约的话,只管拿出来让我签字。以后一切事情,请和南泉兄接洽,我请他全权代表,至于款子多少,我照摊。也都先交给南泉兄,由他转交。”这句话说了不要紧,袁四维“呵唷”了一笑,竟是弯了腰深深地作个大揖。

  张玉峰对于这个举动,当然有些惊讶。便是答应合伙盖房,何至行此大礼相谢?更是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抱拳回礼道:“老兄何必这样客气?”袁四维笑道:“倒不是客气,只是我的脾气是这样,看到朋友对我客气,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他的脸色,不免泛起一层红晕,似乎有点难为情,不过这难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来,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来。看看瓜子还有没有?若是有的话,把碟子装一碟子来。”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里答应一声。他听那答应的声音,非常之利落,料着留着过中秋的那些南瓜子并不会失落,便又高声道:“把大碟子装了来。开水烧得开开的,给我泡一壶好茶。”他那样高声叫着,不但屋子里听到,就是屋子外很远也听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听到的一个。不必作过深的揣测,就是在袁先生这样叫泡茶、拿瓜子的当儿,就可以知道张玉峰已是身人重围。现在马上要援救他出来,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这样急促地把张玉峰叫了出来,也很给袁四维面子难堪。这就不作声,背了两手在屋子后面来回踱着步子。他所听到的,都是袁四维带着哈哈的笑声,张玉峰在这哈哈笑声中,很久才说了个“是”字,或者“对”字。这样总有二十分钟,始终没有听到袁四维间断他的话锋。他想着自己钻到袁家去和他们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着出了一会神,他倒是想得了一个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纸条,写上几个字。

  这张纸条,他是这样写着:“电话局顷派来人报告,贵行有长途电话来到,详情已由电话局记录,请速来阅。”写完了,交给王嫂,让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钟,张玉峰就来了。他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颜色,正待问话,李南泉笑着相迎,摆了手低声道:“没事没事。我若不写那个字条,你怎么脱得身?”张玉峰也笑了,摸着头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会白要我的,我给了他钱,他得给我房子住。不必让他老悬着那分心事,我就答应他罢。他说每一股,约需出款五百元。这五百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目,我已经答应他照付。那钱我交给你,由你分批地付给他。他倒也相当的漂亮,和我约好了,筑好了墙发给一批款,盖起了屋顶给一批钱,最后他交房子我清账。现在只要付一笔定钱。这件事我是全权交给你了。你看钱当付就付,不当付,就停止了。”说时,脸上带了三分苦笑,连连摆了几下头。李南泉笑道:“这事我害了你,不该宣布你是银行家。现在这社会上,谁要看到了银行家,哪还肯放过吗?只有我这姓李的是大傻瓜,银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让他自由来往。”张玉峰脱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旧的灰哔叽中山服,提着衣服领子,连连抖了几下,笑道:“你看,我这一身穿着,我也叫银行家,那真把银行家骂苦了。不过你真和银行家来往,你以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错特错,办银行的人,都让人家揩了油去,那银行怎样办下去?开银行是大鱼吃小鱼的玩意,你还想吃他吗?”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这草房子,你是吃小鱼来了。”

  这一说,宾主哈哈大笑。张玉峰道:“这的确不对。我就这样两肩扛一口地到府上来。没有给嫂夫人送东西,也没有给小孩子带东西。”说着,昂了头向里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气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还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现时在家里作留守,你有话我代你转达就是。”张玉峰笑道:“我非常赞成这个行动。在这个山谷里面,生活着什么娱乐都没有,打几圈卫生麻将,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事。若是我住在这里,我不也是每日一场卫生麻将吗?”他们这样说笑着,自然是声音大一点。说过了,也只是十来分钟的时候,袁家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来,向张李两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说,张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话,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够,我爸爸说,可以代邀两位。”李南泉听了这话,简直说不出话来,只有向张玉峰看了一眼。张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踌躇时候的作风,伸着手摸了几下头,笑道:“好的,假如我腾得出来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张玉峰低声问道:“这位袁先生,从前作过官没有?”李南泉道:“你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道:“据我看来,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风。”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这样一来,张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着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馆,并在小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又去听了三个小时的戏,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阳没有出山,他就告别了主人。一小时后,李南泉就听到隔着山溪,有了袁四维的咳嗽声。在窗子里张望时,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来回走着,也是不断向这里张望,最后他就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这就隔了窗子答应着。袁四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拱了手道:“张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谈了几分钟之后,痛快之至!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坐个小茶馆。”他说着,也不问屋子是否有人,已经是抱了拳头,连连地向屋子里作揖。李南泉笑道:“张先生已经走了。”袁四维听了这话,他脸上那笑意,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两眼向人望着。李南泉笑道:“他虽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办了。所有盖房子的事,他叫我代为办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来,由我转交给袁先生。签订合同这件事,也归我代办。他今天回到城里,明后天就有款子寄来。他这个人倒是很守信约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维的笑容,本来已抛到天空里去。经他这样一说,那笑意又由天空里跑回来冲上了他的面孔。他将头摇成个小圈,接着道:“我就知道张先生这个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简直是一语千金。这人是太可佩服了!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说着话,把头竭力仰着向后,仰得人倒退了几步,向夹壁墙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怜他了,也就没有说什么。不过袁四维自己,透着有些难为情,因道:“既是张先生这样说了,大家一言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迟明天上午,我送来给李先生签字。”李先生想说几句“不忙”,可是这话是人家不愿意听的,也就不作声了。袁四维说句“不哕唆了”,拱了两拱拳头,自行走去。

  他说不哕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声“再谈罢”,也就没有远送。对于袁四维这个作风,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书坐到桌旁看着。心里料想着,在这最短期间,他是不会来麻烦的。可是这个猜想,又不怎么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李伯伯”。看时,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点东西,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走来。她径直走到屋子里,将手上提着的东西举了起来。乃是半条干咸鱼和一个小报纸包儿。那鱼约莫有七寸长,三寸宽。鱼头倒是完整无缺。在鱼腮以后,这鱼就削去了半边。尤其是那鱼尾巴已不存在,这鱼的半边干身子,盐霜像加了一层白粉,还有些虫丝,圆秃秃的,极不好看。那个报纸包,约莫有四寸见方,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那纸包并不大,而外面绑扎的绳子,却是小拇指粗细的草绳。这显然是极不相称。可是送礼人对于这些物品,似乎还是十分重视。那包扎着纸包的草绳,束得很紧,而且还长出了有一尺多的绳子头。李南泉虽是十分明白这点意思,可是还不能直率地先说破,只是笑着向她点头。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亲说,送你一包茶叶泡茶喝。这是我们家乡带来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条七寸长的干鱼,笑道:“这也是送我的?”这小姑娘有十三四岁了,她也觉得这不大像样子,脸上先红着,然后笑道:“人家送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半条。我爸爸说……”她已经完成了家中教给她的那些话了,将两样东西,扔在桌上,扭转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礼物,又对走去的袁小姐后影看了看,叹口气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说着话,把那草绳子解了开来,打开旧报纸包看时,里面长长短短的茶叶,还带着茶叶棍儿。茶叶品质怎样,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叶里面,还有不少的米粒。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叶,那是一样的情形。抓着那茶叶,在鼻子尖上嗅嗅,还有很重的霉味。他淡笑着叹了口气,将那报纸包依然包好,把草绳子也束紧了,然后提了那绳子头,走到屋角山坡上,当甩流星似的,远远地向山沟丢了去,口里还大声叫道:“去你的罢。”他回到屋子里,见小桌上还有许多碎茶叶屑子,这就用点碎纸把这茶叶末子扫了下去。正当扫抹桌子的时候,却看到桌面上爬了黑壳虫子,茶叶里面生虫,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细向桌面上看时,乃是那干鱼腮里爬出来的。拿起了那鱼,在桌上扑扑地连敲了几下,就从那腮里面陆续漏出几只虫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来在桌子上的黑虫还要爬得快。他不加考虑,提了那鱼头上的草绳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着茶叶包那个办法,把鱼头也丢到山沟里去。回家之后,向书桌面上嗅了两嗅,还有些盐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两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着,眼望了桌面,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叹了一口气。他呆定着,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却见袁四维先生带着两个短裤赤膊的人,在对面山坡上,横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划着,而且他口里笑一阵子,大声叫一阵子,闹了个不休。最后他大声叫道:“我们都是为了抗战嘛!”

  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奇怪。他这样建筑房子,与抗战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免站立起来,缓缓走出门去。那边袁先生说话,声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们由下江来到四川,什么东西都给丢了,政府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虽没有钱帮助国家,可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断。保甲上开会,哪一次我没有去演说?每逢一次前方胜利,我都要在茶馆子里坐两三个小时,买好几份报摆在茶馆里让人传观。第一区专员兼巴县县长,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为国家这样的出力,希望我住在这村子里,作领导民众的工作。上次我到专员公署里去,专员亲自把我送到大门口来,和我握着手说:‘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无论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随便划出来盖房子’。你们的父母官,都是这样的帮忙。你们作老百姓的,岂可对我们的事马马虎虎?下次你们是摊款抽壮丁的时候,要不要我到县政府去说话?”他越说越带劲,索性丢下了手上那根当软尺的草绳子,站在一方土堆上,当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说家。原来这条路上,陆续有些下市回家的农人。听到他一再提专员和县长,都觉得这是惊人之举。乡下人对于县长的印象最深,他口口声声提到县长,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脚听下去。袁先生说话的对象,原是站在面前的两位瓦木匠。木匠姓李,还是地方上一个甲长。他包工作国难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赚了几个钱,这时,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蓝布衬衫,下身穿条青布短裤子,赤脚穿了双麻绳沿边的草鞋,腰上还束着一根紫色皮带呢。

  他脸上带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红红的,手上拿了一支长烟袋,呆呆地听袁四维先生说话。那瓦匠姓汪,是个五十以上的老头子,黄脸上,留着几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两只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摆,遮着肚脐,还破了几个大眼。虽是这样的热天,他腰上还裹着白布条子,上面挂着短旱烟袋,烟荷包,还有一条毛巾。他对于这条毛巾,特别感到光荣,这是犒劳抗属的礼品。因为他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出去当兵,大门口还有一块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写着“为国尽忠”四个字。他觉得这实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说话的一个凭证。不过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处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把这块毛巾塞在腰带上,当了荣誉勋章。这时袁四维对着他教训了一顿,汪瓦匠有点不服气。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还多呢。不过袁先生再三提到县长,又说县长亲自送他出大门,还和他握手,这是和县长最亲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说了,以后抽壮丁摊款的事,他可以和县长去说话。县长的滋味,那是领教良多的,将来真有许多找县长的事,那还是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在腰带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烟袋取了下来,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几下,仰起他的黄蜡面孔,向袁先生瞪了两只圆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个抗属,真到官场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转身子作个要走的样子,将长旱烟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说嘛,让他先付几成款子嘛。没得钱,说啥子空话?盖七层楼我也会搞个计划出来。”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为他是个甲长,许多事情,他都能和乡下人出主意。虽然有这句话:“保甲长到门,不是要钱就是要人。”可是乡下人找保甲长要办法,而保甲长拿出来的主意,有些是很灵验的。现在经李木匠这样一指示,他就有了胆子了,因道:“完长,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晓得?我们不吃满肚子,朗个作活路?”袁四维当过贫民救济院的完长,当时,他家里人就称“完长”。于今虽是辞官多年了,他家里人对外,还是称他“完长”。乡下人并不知道贫民救济院和行政院、监察院有什么分别,也就叫他“完长”。既是完长,当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说法是这样。袁四维听到他说要钱,把脸沉下来道:“你们这些人,虽然不能打听打听我过去的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为,你总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长住在你们贵地方,是买东西和你讲过一回官价呢,还是雇你们一次人工,没有给钱呢?现在不是刚刚谈计划吗?你以为这是到医院里去诊病,先要花钱挂号?我当然不会让你们饿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盖这房子,为什么今天就和我要钱?”汪瓦匠道:“朗个要不得钱?这就是定钱嘛!你叫我们应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给人钱,到了时候,别个不来,我和李老板四只手就盖起房子来?”说着,他把旱烟袋塞到嘴里,又叭吸着那不冒火的冷烟袋,把他那张黄绿脸向下沉着,半扭着身子,缓缓地移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没得钱,这样大太阳把我们叫来摆龙门阵,扮啥子灯!”

  袁四维听了他那些话,又看到他那不驯服的样子,把颈脖子都涨红了。横伸出一只手臂,将五个手指乱弹着,乱弹得像打莲花落一样。他张开口,抖颤了嘴皮道:“你混账!你说什么话?你看,你一个当瓦匠的人,就这样目中无人,那还了得?那还了得!”汪瓦匠已是远走了几丈路了,他胆子更显着大,这就站住了脚,回转头来道:“作瓦匠朗个的?不是人嗦?”说着,他抽出口里的旱烟袋嘴子,叭吸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维看了这情形,实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阵,左右邻居,都出来看热闹来了,又不便在此叫,只有瞪了两眼向他望着。这时袁太太由他家后门口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一沓钞票,高高举着,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费神,和他们吵些什么?有钱还怕找不到瓦木匠吗!这是人家交的一笔股款,你来点点数目罢。现在邮政局还没有关门,你存了进去罢。”袁四维听说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叠的票子,在太太手上举着,这决不会错,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丢到脑子后面去了。那一阵高兴,由他雷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挤出了笑容来。他人还没有走到前面已是老早伸出手来了,笑道:“你点了没有,是多少钱?”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点什么数目。”说着,把钞票交到丈夫手上。那个李木匠,他虽是先走的,却没有走远,他听到袁太太的话,也是站住了脚的,这时见袁四维接过了钞票,他就口衔了旱烟袋,慢慢走到面前,笑着一点头道:“我说,袁完长,你是打算哪一天兴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迟个天把天交定钱,也不生关系!大家都是邻居,有话好说嘛!”

  袁四维有了钱在手上,更是胆壮气粗,他僵着脖子,横了眼睛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说哪天动工也没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烟袋的上半截,让烟袋头子在地面上拖着,右手在光和尚头上乱摸了一阵,表示着踌躇的样子,笑道:“不要说这话,完长,我们邻居总是邻居嘛,有啥子话总好商量唦。”袁四维道:“邻居总是邻居,你怕我不晓得这话,我拿这份交情和你说话时,你要谈生意经。谈生意经就谈生意经罢。我没有钱,就不说出这些闲话。现在我不谈了,你又来谈交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话,将大叠的钞票,向口袋里装着,手里只拿了一叠小的,一张一张地数着,口里还是四、五、六、七、八地念着。李木匠将旱烟袋放到嘴里吸了两下,作个沉思的样子,然后笑道:“我和袁完长作事,哪一回又谈过生意经?总是讲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几斤木头片给你们家引火,还不是交情?”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望了袁四维手上的钞票。袁先生虽然在数钞票,可是听了他这句卖交情的话,不能不答复,淡笑一声道:“几斤木头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这一打岔,又把我数的数目忘记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他口里数着,手上将那五元一张的钞票,又继续翻动。李木匠虽然碰了他这样一个钉子,可是他并不走开,依然含了旱烟袋嘴子,默默地吸着,直等袁四维把左边口袋里的钞票数完,全部都送到右边口袋里去了以后,他将两只手同时按着两只口袋,表示着这手续完了。李木匠这就含着笑容,又叫了一声袁完长。

  李木匠笑道:“确是。不过我们说在先嘛,五十块定钱,少一点,完长,加成个整数,要不要得?”袁四维望了他道:“把定钱加成整数,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说话,还是和你自己说话?”李木匠笑道:“当然是和我自己说话。”袁四维打了个哈哈,又摇了两摇头。他什么话也不说,径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时候,左右两个装钞票的口袋,上下颤动,和他举着的步子相应和。李木匠等他走远了,瞪了眼望着袁家的后门道:“龟儿!有了钱就变了一个样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烧他的房子,我在远处吹风。”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们来说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钱,格老子怕盖不到房子?我这两天,正短钱用,应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对于这件事的失败,有点懊丧,装上了一袋旱烟,汪瓦匠又追了过来,蹲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头子在地面列着算盘子式,将手下移动小石子,口里念着二退八进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这趟活路应下来,我们两个人,好挣他三四百元,你为啥子不干?”李木匠道:“下江人要盖房子的多得很,没有姓袁的,我们就不过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当然,不过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丢掉它。”李木匠突然站起来,歪着脸道:“我硬是不受这龟儿的气。”这时,竹林后面,有个女人出现。她虽是乡下打扮,头发梳得光光的,身穿阴丹士林长衫,没有点皱纹,不到三十年岁,脸上洗得白净净的。她叫着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汉才,我昨日和你说的话,朗个做?”李木匠满脸是笑,向她点着头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办嘛。再过两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脸上红红的,像生气不生气的样子,淡淡地笑道:“过两天要得。你也不必费事了。”李木匠笑道:“你听我说,这两天我用空了。过两天我来了钱,我就照办。”那女人笑道:“你说啥子空话?别个请你作活路,你不作,好像你家里放了几百万,就要作绅粮。现在跟你要钱你又说没有钱。扮啥子灯影儿,神经病。”她说着“神经病”三个字的时候,猛可地一顿,语气是很重的。李木匠笑道:“要得要得,我到袁完长那里去,把活路应下来就是。”那女人一扭身道:“你应不应,关我啥事,往后在别个面前,少说空话。”说毕,她扭身就走了。李木匠站着怔了一怔,向汪瓦匠道:“格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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