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诗鉴赏
生平简介
李商隐(813- 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县)人。出身于没落的小官僚家庭。十七岁时就受到牛僧孺党令孤楚的赏识,被任为幕府巡官。二十五岁时,受到令孤楚的儿子令孤绹的赞誉,中进士。次年受到李德裕党人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的宠爱,任为书记,并娶他女儿为妻。唐朝中叶后期,朝政腐败,宦官弄权,朋党斗争十分激烈。李商隐和牛李两派的人都有交往,但不因某一方得势而趋附。所以他常常遭到攻击,一生不得志,没有任过重要官职,只是在四川、广西、广东和徐州等地做些幕僚的工作。
四十五岁时死于郑州。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所寄何许人,有友人和妻子两说。前者认为李商隐居留巴蜀期间,正是在他三十九岁至四十三岁做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僚时,而在此之前,其妻王氏已亡。持者认为在此之前李商隐已有过巴蜀之游。
也有人认为它是寄给“眷属或友人”的。从诗中所表现出热烈的思念和缠绵的情感来看,似乎寄给妻子更为贴切。
开首点题,“君问归期未有期”,让人感到这是一首以诗代信的诗。诗前省去一大段内容,可以猜测,·3928·《唐诗鉴赏大典》
此前诗人已收到妻子的来信,信中盼望丈夫早日回归故里。诗人自然也希望能早日回家团聚。但因各种原因,愿望一时还不能实现。首句流露出道出离别之苦,思念之切。
次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是诗人告诉妻子自己身居的环境和心情。秋山夜雨,总是唤起离人的愁思,诗人用这个寄人离思的景物来表了他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仿佛使人想象在一个秋天的某个秋雨缠绵的夜晚,池塘涨满了水,诗人独自在屋内倚床凝思。想着此时此刻妻子在家中的生活和心境;回忆他们从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咀嚼着自己的孤独。
三、四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对未来团聚时的幸福想象。心中满腹的寂寞思念,只有寄托在将来。那时诗人返回故乡,同妻子在西屋的窗下窃窃私语,情深意长,彻夜不眠,以致蜡烛结出了蕊花。他们剪去蕊花,仍有叙不完的离情,言不尽重逢后的喜悦。这首诗既描写了今日身处巴山倾听秋雨时的寂寥之苦,又想象了来日聚首之时的幸福欢乐。此时的痛苦,与将来的喜悦交织一起,时空变换,尤如一组组蒙太奇画面。
此诗语言朴素流畅,情真意切。“巴山夜雨”首末重复出现,令人回肠荡气。“何当”紧扣“未有期”,有力地表现了作者思归的急切心情。
燕台诗四首
李商隐
风光冉冉东西陌,
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
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
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
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
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
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
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
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
香肌冷衬琤琤珮。
今日东风自不胜,
化作幽光入西海。
—— 《春》
前阁雨帘愁不卷,
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
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
轻帏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
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
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
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
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缃裙,
手接云輧呼太君。
—— 《夏》
月浪衡天天宇湿,
凉蟾落尽疏星入。
云屏不动掩孤嚬,
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
终日相思却相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
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
古时尘满鸳鸯茵。
堪悲小苑作长道,
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
越罗冷薄金泥重。
帘钩鹦鹉夜惊霜,
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璫璫丁丁联尺素,
内记湘川相识处。
歌唇一世衔雨看,
可惜馨香手中故。
—— 《秋》
天东日出天西下,
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
堂上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
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
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
空城罢舞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
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倭堕凌朝寒,
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
蜡烛啼红怨天曙。
—— 《冬》
李商隐诗鉴赏
这组名为“春、夏、秋、冬”爱情诗是李商隐仿“长吉体”艳诗中最出色的篇章。作者在《柳枝五首序》中提到,他的从兄让山曾在洛阳民间少女柳枝面前吟诵他的《燕台诗》,得到柳枝的赞叹,并对作者产生爱慕之情。从序中让山称作者为“少年叔”来看,·3934·《唐诗鉴赏大典》
其时商隐还相当年轻,可能尚未登第。《燕台诗》的创作年代,应比《柳枝五首》更早,大约写于大和中后期。
诗的本事,已难评考。从诗中来猜测,诗人怀念的大约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贵家歌妓或姬妾,有姊妹二人。这从“歌唇”、“罢舞”、“桃叶桃根”等语可以看出。诗人与她初次相识,可能是在“湘川”(今湖南长沙一带 )某地,大约是春天。后来这位女子流落到金陵,诗人也曾去寻访过她,但佳人已远去。在写这组诗时,女子大约已流转到岭南一带,原先据有她的贵官已故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这可从“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唤起南云绕云梦”,“楚管蛮弦愁一概”,以及“玉树未怜亡国人,古时尘满鸳鸯茵”,“雌凤孤飞女龙寡”等诗句约略推知。诗题为“燕台”,大约因这位女子为使府后房的缘故。
这组诗吟咏了一段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诗立春、夏、秋、冬四题,系取《子夜四时歌》之义,抒发对所思慕的女子一年四季相思之情。《春》诗从春光烂漫中寻觅娇魂而不得开始,折入追忆初见对方时美好情景。立即又描绘雄龙雌凤杳远相隔的浩叹和魂牵梦系的情景。以下即极力渲染寻觅之渺茫,思念之深挚最后想象对方在春天将逝的季节身着单绡、肌衬玉珮的情景。《夏》诗先写初夏雨景和石城(金陵)凄清的环境,暗示女子已去。然后想象对方身处南方瘴花木棉之地,独守闺帏,孤寂无伴之状。接着又转而回忆往昔两人曾经的短暂欢会和随之而来的分离。最后以祈望对方的到来作结。《秋》诗全篇都是对女子现时情境的想象。先想象她秋夜含愁独坐,相思念远;再想其夫亡室空,孤寂凄冷;最后又想象她秋夜弹琴,衣衫冷薄,怀思旧情,独对爱情旧物,潸然泪下。
《冬》诗首点时令及对方失侣孤居,次言双方如青溪小姑与白石郎之相隔遥远;复想其身处孤冷之境,芳心已死,爱情幻灭;然后又转忆佳人之美,远胜嫦娥,而今唯独处空城,歌舞早歇,唯余纤腰,当年姊妹二人联袂而舞之欢早已烟消云散。最后想象女子在风雨冬夜独对残烛,空流红泪,直到天明;而破鬟松散,倚坐朝寒,容颜亦非往昔。
四首诗都交织着现在与过去、回忆与想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四季景物的变换,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由寻觅怀思、企盼重会,到悲慨馨香已故,情缘已逝,最后则根断心死,悲剧色彩逐渐浓重。女主人公的形象,从《春》之“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到《夏》之“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再到《秋》之“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最后到《冬》之“破鬟倭堕凌朝寒”“蜡烛啼红怨天曙”,从外在到内心也都经历了从春到冬的循环过程。徐德泓借《柳枝诗序》“幽、忆、怨、断”四字概括四首大意,认为“春之困近乎幽,夏之泄近乎忆,秋之悲邻于怨,冬之闭邻于断”(冯浩笺引),比较真实地概括了四首所表现的情感特点。
这首组诗以炽烈的情感,秾艳的语言,纯粹抒情的笔法和极富跳跃性的结构章法,歌咏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抒发爱情幻的感受,主要是通过情绪气氛和幽艳意境的渲染,而不是叙述悲剧性的爱情故事。
即通过回忆、想象来抒写刻骨铭心的思念,其中经常出现出人意料的转换,诗歌语言的秾艳和象征色彩造成一种华艳而朦胧的风格。如《春》诗的“暖蔼”六句。先是写回忆中初见对方的情景:“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在春日和煦阳光的掩映下,对方梳着高高的发鬟,伫立在盛开的桃枝下。下两句却从过去之遇跳过生活中应有的阶段(如会面、结合、离别 ),闪回现境,发出“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的叹息。接下来“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写午醉初醒,迷幻历乱。误以为残阳映帘是初阳照窗,好梦中断,然乍醒迷惑之际,耳畔似犹闻对方之言萦回,似幻似真,如痴如迷。四首诗中,随处可见。这种昔境与现境的迭现,实境与幻境的蒙太奇镜头的变换切入。这种时空不断变化交错的写法,构成了意境的朦胧与多彩。
长吉诗奇而怪,艳中显冷,有时甚至追求强烈的刺激。李商隐这首仿长吉体的组诗,却以奇幻的想象来构筑迷离朦胧的意境,用秾艳的词采表达炽热痴迷的情感,哀感缠绵,一唱三叹,令人低吟不尽。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李商隐
蛇年建午月,
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
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
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
燋卷无芳津。
高田长檞枥,
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
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
十室无一存。
存者皆面啼,
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
及门还具陈。
右辅田畴薄,
斯民常苦贫。
伊昔称乐土,
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
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
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
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
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
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
征入司陶钧。
降及开元中,
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
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
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
除授非至尊。
或出倖臣辈,
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
奴隶厌肥豚。
皇子弃不乳,
椒房抱羌浑。
重赐竭中国,
强兵临北边。
控弦二十万,
长臂皆如猿。
皇都三千里,
来往同雕鸢。
五里一换马,
十里一开筵。
指顾动白日,
暖热回苍旻。
公卿辱嘲叱,
唾弃如粪丸。
大朝会万方,
天子正临轩。
彩旂转初旭,
玉座当祥烟。
金障既特设,
珠帘亦高褰。
捋须蹇不顾,
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艰屦,
附之升顶颠。
华侈矜递衒,
豪俊相并吞。
因失生惠养,
渐见征求频。
奚寇东北来,
挥霍如天翻。
是时正忘战,
重兵多在边。
列城绕长河,
平明插旗幡。
但闻虏骑入,
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
小妇攀车轓。
生小太平年,
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
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
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
诸将如羸奔。
为贼扫上阳,
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
未知何日旋。
诚知开辟久,
遘此云雷屯。
逆者问鼎大,
存者要高官。
抢攘互间谍,
孰辨枭与鸾?
千马无返辔,
万车无还辕。
城空鸟雀死,
人去豺狼喧。
南资竭吴越,
西费失河源。
因令右藏库,
摧毁惟空垣。
如人当一身,
有左无右边。
筋体半痿痹,
肘腋生臊膻。
列圣蒙此耻,
含怀不能宣。
谋臣拱手立,
相戒无敢先。
万国困杼轴,
内库无金钱。
健儿立霜雪,
腹歉衣裳单。
馈饷多过时,
高估铜与铅。
山东望河北,
爨烟犹相联。
朝廷不暇给,
辛苦无半年。
行人榷行资,
居者税屋椽。
中间遂作梗,
狼藉用戈钅延。
临门送节制,
以锡通天班。
破者以族灭,
存者尚迁延。
礼数异君父,
羁縻如羌零。
直求输赤诚,
所望大体全。
巍巍政事堂,
宰相厌八珍。
敢问下执事,
今谁掌其权?
疮疽几十载,
不敢抉其根。
国蹙赋更重,
人稀役弥繁。
近年牛医儿,
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
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
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
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
列若猪牛悬。
凤翔三百里,
兵马如黄巾。
夜半军牒来,
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
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
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
但欲死山间。
尔来又三岁,
甘泽不及春。
盗贼亭午起,
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
捕之恐无因。
咫尺不相见,
旱久多黄尘。
官健腰佩弓,
自言为官巡。
常恐值荒迥,
此辈还射人。
愧客问本末,
愿客无因循。
郿坞抵陈仓,
此地忌黄昏。
我听此言罢,
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
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
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
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
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
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
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
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诗鉴赏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十二月,诗人从兴元(今陕西汉中市 )返回长安。途经京西郊畿地区,目睹耳闻国事衰败乱离,忧心仲仲,写下这首长篇政治诗,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全诗分三大段。第一段从开篇到“及门还具陈”,描述途经西郊所见乡村荒凉残破情景,并借用乡民的话对唐王朝的衰乱颓败叙述与议论。第二段从“右辅田畴薄”到“此地忌黄昏”,借村民之口叙述从唐初到开成年间治乱兴衰,并揭示其根源。其中又可分为四节。第一节追叙唐前期社会安定繁荣情景,转而叙述开元末年以来,李林甫阴谋乱政,安禄山飞扬跋扈,中央集权削弱,藩镇势力膨胀,民不聊生。第二节叙述爆发安史之乱,叛军长驱直入,百姓流离失所,皇帝官吏望风而逃,藩镇乘机叛乱要挟,国家陷于空前混乱。第三节叙述安史乱后唐王朝财源枯竭、赋税苛重、藩镇跋扈,诗人抨击当权者腐败无能,丧权辱国。第四节叙述甘露事变以来长安西郊遭受的天灾人祸,百姓被迫为“盗”。第三大段从“我听此言罢”到篇末,抒发对国事的忧愤,提出治乱“系人不系天”的治理国家的观点。
作者追溯了唐王朝治乱兴衰的历史,今昔对比,诗人认为显示出中央与地方官吏的贤否,是国家治乱的根本;中枢是否得人,尤为关键。“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是唐前期社会安定繁荣的原因,而“奸邪挠经纶”则是国家由盛转衰的根源。诗人抨击拱手而立,胆怯如獐的“谋臣”、“廷臣”,指责“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的宰相,揭露“使典作尚书,厮为将军”的腐败,最高封建统治者的无能批评。
涉及到社会危机的各个方面: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官的专制凶残,统治者的骄奢淫佚,人民日趋穷困,财政危机,军事削弱。作者由具体局部的事件和问题,延伸到对唐王朝开国以来盛衰历史,以及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问题的全方位考察与思考,视野开阔,气势宏大。
全篇弥漫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体现了诗人的政治敏感和忧国忧民。在离唐王朝的覆亡还有近七十年的时候,诗人就能如此鲜明而尖锐地将唐王朝的深重危机表现出来,可见他的敏锐和大胆。
全篇具史诗与政论兼论。叙事既有细致的描写,也有宏观的概括;议论卓识时见,感情强烈。语言质朴,生动自然,一气呵成,气势磅礴。
韩 碑
李商隐
元和天子神武姿,
彼何人哉轩与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
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
封狼生貙貙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
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
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
阴风惨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
仪曹外郎载笔随。
行军司马智且勇,
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
功无与让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
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
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
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
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
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
涂改生民清庙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
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
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
负以灵鳌蟠以螭。
句奇语重喻者少,
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
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
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
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
相与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后,
曷与三五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过,
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二代,
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李商隐诗鉴赏
韩愈的《平淮西碑》,歌颂了平叛战争,突出宰相裴度的战略决策之功,着眼于宣扬唐朝廷削平藩镇割据的战略方针,表现出独特的政治卓见。段文昌重撰的碑文,对李愬的功绩叙述充分,但在大处方面逊于韩碑。李商隐在这首诗中极力推崇韩碑,一再强调裴度的决策、统帅首功,功不可灭,体现出他将国家治乱归于中枢是否得人的一贯主张,强烈的向往对宪宗和裴度在伐叛战争中的明断果决和相互信任,而对宪宗后来信谗推碑之举不无微词。
本诗叙议相兼,而以叙事为主。描写了裴度奉命任统帅讨平淮西叛镇,韩愈奉命撰碑及推碑的过程。
诗的开头以平叛战争的缘起;最后一段,是对韩碑的热烈赞颂。
这首诗气势磅礴。诗一开始,就渲染宪宗的“神武”和平叛的决心,显示出一种雄健的气势。“誓将上雪列圣耻”一句,将眼前的平叛战争和安史之乱以来国家多灾多难的历史联系起来,表明此役关系到国家的中兴。接下来写淮西藩镇长期反抗朝廷,突出其嚣张跋扈的气焰,以反衬下面裴度平淮西之功的不同寻常。
第二段开头四句,承接开篇四句,先点出宰相裴度,暗示“上雪列圣耻”的关键在于“得圣相”。随即直入本题,叙述裴度统兵出征,简明直率,毫不拖泥带水。接下“愬武”四句,从麾下武将文僚一直叙述到勇猛的士兵,表现裴度的最高统帅形象和猛将精兵如云的宏大声势。
第三段开头两句,承上启下,从平蔡过渡到撰碑,是全篇的枢纽。奉命撰碑的过程,不但写了宪宗的明确指示,韩愈的当仁不让,而且写出宪宗的颔首称许,韩愈的稽首拜舞,韩愈受命之后,作者再用详笔铺写撰碑、献碑、树碑的过程。“点窜”二句,用奇警的语言写出韩碑高古典重的风格,“ 句奇语重”四字,言简意赅,揭出韩碑用意之深刻。紧接着又写推碑和诗人对这件事的感慨。写推碑,直言“谗之天子”;抒感慨,盛赞“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认为韩碑自有公正评价,推碑磨字也不能消除它在人们心中留下的深刻影响。
最后一段,描绘韩碑关系到国家中兴统一事业,赞美它的不朽。开头四句将“圣皇及圣相”的功业与“公之斯文”紧密联系起来,强调韩碑具有记述歌颂统一大业功勋。最后以“传之七十有三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收束全篇,说明韩碑流传千古的不朽价值。
这首诗既表现了不入律的七古笔力雄健的特点,又吸收了韩诗以文为诗,多用“赋”的经验,形成一种既具健举气势,又有条不理地叙事、议论的体制。
显得既雄健高古而又清新明快。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李商隐
沛国东风吹大泽,
蒲青柳碧春一色。
我来不见隆准人,
沥酒空余庙中客。
征东同舍鸳与鸾,
酒酣劝我悬征鞍。
蓝山宝肆不可入,
玉中仍是青琅??
武威将军使中侠,
少年箭道惊杨叶。
战功高后数文章,
怜我秋斋梦蝴蝶。
诘旦九门传奏章,
高车大马来煌煌。
路逢邹枚不暇揖,
腊月大雪过大梁。
忆昔公为会昌宰,
我时入谒虚怀待。
众中赏我赋高唐,
回看屈宋由年辈。
公事武皇为铁冠,
历厅请我相所难。
我时憔悴在书阁,
卧枕芸香春夜阑。
明年赴辟下昭桂,
东郊恸哭辞兄弟。
韩公堆上跋马时,
回望秦川树如荠。
依稀南指阳台云,
鲤鱼食钩猿失群。
湘妃庙下已春尽,
虞帝城前初日曛。
谢游桥上澄江馆,
下望山城如一弹。
鹧鸪声苦晓惊眠,
朱槿花娇晚相伴。
顷之失职辞南风,
破帆坏桨荆江中。
斩蛟破璧不无意,
平生自许非匆匆。
归来寂寞灵台下,
著破蓝衫出无马。
天官补吏府中趋,
玉骨瘦来无一把。
手封狴牢屯制囚,
直厅印锁黄昏愁。
平时赤帖使修表,
上贺嫖姚收贼州。
旧山万仞青霞外,
望见扶桑出东海。
爱君忧国去未能,
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时闻有燕昭台,
挺身东望心眼开。
且吟王粲从军乐,
不赋渊明归去来。
彭门十万皆雄勇,
首戴公恩若山重。
廷评日下握灵蛇,
书记眠时吞彩凤。
之子夫君郑与裴,
何甥谢舅当世才。
青袍白简风流极,
碧沼红莲倾倒开。
我生粗疏不足数,
梁父哀吟鸲鹆舞。
横行阔视倚公怜,
狂来笔力如牛弩。
借酒祝公千万年,
吾徒礼分常周旋。
收旗卧鼓相天子,
相门出相光青史。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带有自叙性质的七言歌行作于大中四年春,叙写了诗人从会昌末到入卢幕前这段期间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诗分三段,第一段从时、地引出徐幕同舍和幕主卢弘止奏辟自己入幕的经过。第二段着重回忆自己从会昌末到入徐幕前的经历遭遇,包括任职秘省、赴桂林幕、桂幕生活、离幕北归、任京兆掾等,并交叉叙述与卢弘止的交谊始末。第三段赞美同僚、祝颂府主,并表达了自己的怀抱。
这首诗成功地塑造了诗人自我形象。诗一开始就慨叹“我来不见隆准人”,流露出对现实中封建统治者的失望,叙写这段时期困窘失意的境遇,从“憔悴在书阁”到“赴辟下昭桂”,从“失职辞南风”到“补吏府中趋”,可以看到一个有才能有抱负的文人遭到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以及他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与怨恨。尽管境遇极为坎坷,但仍然豪迈胸襟抱负乐观向上。“爱君忧国”之志、“斩蛟破璧”之慨不因此而减退。“此时闻有燕昭台”四句,报国从戎之情溢于言表;“我生粗疏不足数”四句,豪纵不羁之慨如在眼前。诗中所塑造的诗人自我形象,平时多愁善感的诗人形象有别。接下来“归来寂寞灵台下”一节,先叙述回到长安后仕途的坎坷,生活的困顿,心情的寂寞,正在遥想旧山,萌发出世之想的时候,忽又转入“爱君忧国去未能”的表白和“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的高唱,表现了诗人虽处困境却直面现实、乐观热情地面对未来。末段描写幕中生活,也生动描写了自己的形象:“ 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
本篇以自叙副生平经历、性格抱负为主线,以叙述与幕主卢弘止及同舍的交谊为副线,二者交错分合,相互映衬,错综复杂,而线索清晰,于叙述流畅中时见波澜起伏。
日 高
李商隐
镀鐶故锦縻轻拖,
王不动便门锁。
水精眠梦是何人?
栏药日高红。
飞香上云春诉天,
云梯十二门九关。
轻身灭影何可望,
粉蛾帖死屏风上。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篇仿“长吉体”短篇七古,抒发诗人对一位水精帘中眠梦的女子强烈的渴求与无望的相思。题目“日高”取自诗中二字暗示这段春情的时间背景。
开头两句写女子所居深锁幽闭的环境:镀金的门环上系着旧锦,轻轻下垂摇曳;华美的锁钥悄然不动,便门深深闭锁。这华美而冷寂的景象暗示所居者是一位金屋藏娇闭锁于高门深院中的贵家女子。“ 轻拖”
与“不动”,相映成趣,烘托出环境之寂静清冷。
三四句由环境转到人身上。水精,指水精帘。第三句转向那位在水精帘内沉眠酣梦未醒之人;第四句却突然展现盛开的芍药在晴日高照下,一片红光荡漾的情状。两句似断似连,似赋似兴,似虚似实。
五六句转写抒情主人公的追求与阻隔。“飞香”承上“栏药”;“春”指自己的春心。诗人幻想流光溢彩的红芍药似乎飘散缕缕芳香,冉冉升天;自己的一腔春思也追随着“飞香”上天,想要一诉衷曲。但云梯十二,天门九重,高不可攀。
接下去两句描写诗人即使想轻身灭影,无形无迹地飞到佳人身旁,又有什么希望!于是只能象粉蛾那样,撞死在屏风之上罢了。“屏风”、“粉蛾”,是闺室中实有景物,但在这里带有明显的象征色彩, “粉蛾”象征满怀春心的抒情主人公的追求,那么“屏风”则象征正是阻隔。“粉蛾帖死屏风上”象征着一种执着而无望的追求。
全篇所写是艳情诗中常见的内容,很容易流于庸俗靡艳。但诗人写得华而不靡,艳而不亵。诗人不取写实之法具体铺叙情节场景,而是用象征暗示手法表现抒情主人公热烈的渴望、执着的追求和无望的相思。
开头两句写女子所居的封锁幽闭环境,令人透不过气来。三四于“水精眠梦是何人”的设问之后宕开写景,使“栏药日高红髲”的景象成为水精眠梦之人的绝妙象征。“飞香”二句,想象奇特;热烈的渴望发展为执着的追求。结尾“粉蛾帖死屏风上”象征着相思之幻灭,显示出一种炽热痴顽的感情的力度。
牡 丹
李商隐
锦帏初卷卫夫人,
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
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
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
欲书花叶寄朝云。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题名《牡丹》的七律诗是咏怀诗,借咏牡丹抒发诗人对意中人的爱慕、相思之情。借绝色艳姝来比拟,以花写人,并暗示意念中的情人如花似玉。
首联是单株牡丹的特写图。卫夫人指春秋时卫灵公的夫人南子,以美艳著称。据《典略》载:孔子回到卫国,受到南子接见。南子在锦帷中,孔子北面稽首,南子在帷中回拜,环珮之声璆然。这里借用故典,以锦帷乍卷、容颜初露的卫夫人形容牡丹初放时的艳丽夺目含羞娇艳。据《说苑·善说篇》记载,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划桨的越人唱歌表示对鄂君的爱戴,鄂君为歌所动,扬起长袖,举绣被覆之。诗人将牡丹的绿叶想象成鄂君的绣被,将牡丹花想象成绣被覆盖的越人,传神地描绘初开的牡丹花在绿叶的簇拥中鲜艳的风采。“犹堆”二字刻画花苞初盛时绿叶紧包的形状,与“初卷”相呼应。
颔联展示牡丹随风摇曳时的绰约丰姿。垂手、折腰都是舞名,亦指舞姿。王佩指舞女身上佩戴的玉制饰物;郁金裙指郁金草染色的裙。这两句以舞者翩翩起舞时垂手折腰,佩饰翻动,长裙飘扬的轻盈姿态来作比喻,牡丹花叶在迎风起舞时起伏翻卷,摇曳多姿的形象。
前两联重在描绘牡丹静中的形态,颈联具体地描写了牡丹的色香。“石家蜡烛何曾剪”形容牡丹的颜色像燃烧着的大片烛火,却无须修剪烛芯。“何曾剪”
西晋石崇豪奢至极,用蜡烛当柴,烛芯自不必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是说牡丹的芳香本自天生,岂待香炉熏烘。荀令即荀,曾守尚书令。曹操所有军政之事均与他协商,呼之荀令君。据说他到人家,坐处三日香。旧时衣香皆由香炉熏成,荀令自然身香,所以说“可待熏”。
诗人陶醉于国色天香。他恍惚梦见了巫山神女,盼望她传授一支生花彩笔,将思慕之情题写在这花叶上,寄给巫山神女。梦中传彩笔,见《南史·江淹传》:“(俺)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
‘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表明诗人心摇神荡的兴奋激动之情。
这首诗构思巧妙,借物比人,又以人拟物,借卫夫人、越人、贵家舞伎、石家燃烛、荀令香炉等故事描写牡丹花叶的风姿绰约、艳丽色彩和馥郁香味,使牡丹的情态毕现。最后诗人突发奇想,欲寄牡丹花叶于巫山神女。明写牡丹,暗颂佳人,一实一虚,别具一格,令人回味无穷。
锦 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诗鉴赏
诗的首联由幽怨悲凉的锦瑟起兴,点明“思华年”的主旨。无端,无缘无故,没有来由。五十弦,《史记·封禅书》载古瑟五十弦,后虽一般为二十五弦,但仍有其制。诗的一、二两句是说:绘有花纹的美丽如锦的瑟有五十根弦,我也快到五十岁了,一弦一柱都唤起了我对逝水流年的追忆。
诗的颔联与颈联是全诗的核心。在颔联中,庄周梦蝶的故事见《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 ”诗句中的“晓梦”,指天将亮时做的梦。“迷蝴蝶”,指对自己与蝴蝶之间的关系迷茫。面对群雄逐鹿,变化剧烈的战国社会,庄周产生了人生虚幻无常的思想,而李商隐则是有感于晚唐国势衰微,政局动乱,命运如浮萍而用此典故的。用此典故,还包含着他对爱情与生命消逝的伤感。他似乎已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要把深深的痛苦与怨愤倾泄出来。望帝的传说见《寰宇记》说:“ 蜀王杜宇,号望帝,后因禅位,自亡去,化为子规。”子规即杜鹃。诗人笔下美丽而凄凉的杜鹃已升华为诗人悲苦的心灵。深沉的悲伤,只能托之于暮春时节杜鹃的悲啼,这是何等的凄凉。
颈联紧接颔联,《新唐书·狄仁杰传》载:“(狄仁杰 )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三国志·吴志·诸葛恪传》:“恪少有才名,孙权谓其父瑾曰:‘蓝田生玉,真不虚也。’”“珠”、“玉”乃诗人自喻,不仅喻才能,更喻德行和理想。
诗人借这两个形象,体现自己禀具卓越的才德,却不为世用的悲哀。
诗的尾联,采用反问递进句式加强语气,结束全诗。“此情”总揽所抒之情,“ 成追忆”则与“思华年”呼应。可待即岂待,说明这令人惆怅伤感的“此情”,早已迷惘难遣,此时当更令人难以承受。
这首诗在艺术上极富个性,运用了典故、比兴、象征手法,诗中蝴蝶、杜鹃是象征,珠、玉属比兴,它们创造出明朗清丽、幽婉哀怆的艺术意境。
安定城楼
李商隐
迢递高城百尺楼,
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
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鹓雏竟未休。
李商隐诗鉴赏
此诗为义山客中抒怀之作,开成三年(838年)作者应试落选,在泾原幕府中作客时写下。
起首二句登楼望远,引起感慨。登上高城,倚靠危楼,窥视绿杨,望见汀洲,心胸开阔。三四句以贾谊王粲喻己。贾谊在青年时期被汉文帝召为博士,曾上书《陈政事疏》言“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垂涕”表达忧国忧时之情,但因未得重视,故曰“虚”。王粲在三国的战乱中流浪荆州,依靠刘表,曾作《登楼赋》以抒怀,诗人以王粲之远游喻自己之远游,抒发客居他乡之情。
诗人用“虚”“更”字抒发志不得展的悲慨之情,转而要忆江湖,乘一叶扁舟,归隐不仕,以示不同流合污。“永忆江湖”言归隐江湖之情长在怀抱。“白发”二字形象描述了诗人劳瘁一生。“欲回天地”进一步写隐居之情,宏志不展,退而退入扁舟之中,安度一生。“不知”二句意谓诗人归隐之志无人理解,而俗情竟相猜忌。“腐鼠”、“雏”见《庄子秋水篇》,篇中云:“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名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梁国而吓我耶!”
“腐鼠”、“滋味”喻功名利禄。诗人志趣高洁,视功名富贵为“腐鼠”,但这种心情无人理解,小人反而来猜测自己,诗人用典故讽刺了市俗的观点,并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含蓄曲折,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哭刘蕡
李商隐
上帝深宫闭九阍,
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
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
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
不敢同君哭寝门。
李商隐诗鉴赏
刘蕡字去华,幽州( 河北 )昌平人,宝应二年(826)进士。太和二年(828),策试贤良方正。他议论宦官专权,将危国本,词意真切,轰动一时。李商隐与他在令狐楚幕中相识,友谊深厚。刘蕡死后,李商隐哀悼他的诗有四首,这是其一。
此诗起句以“深宫”、“闭九阍”愤慨于君门九重之不得见,“不下”是说其居于九重深宫,“衔冤”指正直之士负屈而死,君门九重,洁士湮没,这怎不令人痛心疾首。接着三四句转入好友之亡。黄陵别后,又是一春,彼此江湖阻隔,难以会面;正值秋雨飘洒,突然传来好友噩讯,令人痛心。“春涛隔”指友情之浓,而又被迫分离,“ 秋雨翻”喻讣音到来,天地亦为之痛哭流泪。悼友亡逝。“安仁作诔”据《晋书》载,潘岳(安仁)词藻艳丽,尤善为哀诔之文。为诗人自喻安仁。“只有”、“能”是说诗人只能写一篇祭文为亡友伸张正义。“宋玉招魂”见《楚辞招魂序》:
“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只能倍极哀痛以哭其惨死,而不能招魂让他再生。七八句,表明自己与亡友刘之志向相同。“兼师友”,情虽朋友,义从师弟。“哭寝门”句见《礼记檀弓》载孔子曰:“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
“不敢同君”是说诗人不敢以朋友之礼礼之,而以师礼礼之。怀念爱戴之情,深厚无比令人感动不已。
无题二首
李商隐
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诗鉴赏
首句以“昨夜”明点追忆旧事。先说明宴会时间,再说宴会地点,三四句以他物作比,“身无彩凤”
写昨夜之情,在宴会上恨无彩凤之翼飞到所爱的人的身旁,“ 心有灵犀”指犀角中央白色,两头相通,故曰一点通。两心相印,虽身无飞翼,并不能阻挡两人情感的默默交流。“彩凤”、“灵犀”成爱情暗喻,形象婉蓄,色彩明丽,富音乐性。五六句从两人的默契转到对整个宴会的描绘,“送钩”是行酒时所作的一种藏钩的游戏,“ 射覆”是行酒时的一种酒令,在覆器下放杂物,令猜射之。这二句描写隔座行藏钩之戏,分拨猜测谜底,极写宴会的热闹欢快气氛,为相恋的欢悦涂上了更加丽艳的色彩,与恋人欢快之情和拍。
七八句从恋情的欢悦转入“听鼓应官”,欢情一落千丈。诗人“嗟”叹自己为“听鼓应官”,而官身却“类转蓬”, 象蓬草那样飘泊不定,因而两人后会难期,欢情难再,怎不令人感伤。这是一种反结法。前面极言欢情,结尾时欢情化为乌有,反衬诗人对这段恋情的难以磨灭,刻骨铭心。
婉转轻快与沉郁顿挫两种风格融为一体,一气呵成,美不胜收。
二
想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去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的爱情诗以《无题》最著名。
首句以“见难”、“别难”为启,说相见的机会是难得的;但既相见了,又忘情不了就更难舍难离。
二句写景“东风”即春风。一度春光易逝,转入暮春时节,百花衰残,凄凉无比,睹物思情。三四句对思情作进一步的描绘。以“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作喻。蚕丝象征爱情,下句烛泪象征相思之泪。相思难尽,泪悲何极。但爱情仍坚贞不屈,至死不悔。感人至深。王六句以对方作设想之词,“ 云鬓改”指容颜憔悴,“月光寒”指心境悲切。“晓镜”“夜吟”即从早至晚,想思不已,写出对方孤寂清冷的处境。全文从对方虚拟设想,见其思念之深。七八句进一层到急切的托情探看,“蓬山”指对方住地之远,故以神话传说的海外仙山名之,蓬山虽远,但在情深者看来,却是“此去无多路”。下句接以“殷勤探看”。“青鸟”
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传信使者,曾在西王母与汉武帝之间传递消息,诗人借西王母故事,与“蓬山”相应,文情奇丽。
结句以“无多路”、“殷勤探看”,余韵无穷。
杜工部蜀中离席
李商隐
人生何处不离群,
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
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
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
当垆仍是卓文君。
李商隐诗鉴赏
宣宗大中五年( 851),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辟李商隐为节度使府书记、检校工部郎中。不久,他又奉差赴西川推狱。这诗是留别僚友杜之作。题意本是“蜀中离席”,因为诗的风格模仿杜甫,所以加“杜工部”三字。
诗开首以“人生何处不离群”振起,把别离悲伤抛开,以宽慰语作基点,突兀意外。“何处”是说离别本人生常事,而自身更受别离之苦,但乱离之世,惜别为难。二句顶上说“离群”乃因“世路干戈”,指仕途险恶,国家战乱。但“暂分”终究是不好的,故曰“惜”,喜爱欢聚憎恶别离之情从中透出。一句宽慰,二句惜别,一扬一抑,诗人痛苦复杂之情表达出来。“雪岭”即雪山。为唐之西南国境,与吐蕃相接壤。当时吐蕃酋长论恐热诱胁党项和回纥余众侵扰边疆。“松州”为今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松潘县,当时是西南边区与吐蕃交界处。“殿前军”指鱼朝恩领神策军出征。“天外”言其僻远。“犹驻”言边防紧张。
这两句是说雪山之使未回,松州之军犹驻,边防紧迫,外患严重,诗人忧国之情自然流出。五六句从时事转入眼前离席。“醉客”“ 醒客”乃相互饯别之情浓,“晴云”“ 雨云”指景物之变幻多端。三四句言干戈满路,五六句言情浓景丽,境界变换一新。诗人以“醉客”指无心国事者,而以“醒客”喻自己,说自己心事重重,无心酒宴。而“晴云杂雨云”喻人生之变幻无常。七八句以“美酒”、“送老”“当垆”、“卓文君”陈述成都有许多令人留恋之处,结尾似扬而实抑,宽慰或向往美好生活正反衬诗人心情之痛苦,生活之流离漂泊。
初 起
李商隐
想像咸池日欲光,
五更钟后更回肠。
三年苦雾巴江水,
不为离人照屋梁。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诗,但不同于他从前那些,充满了低沉忧伤的情调诗,这首却充满了对光明的追求与呼唤。
起句,诗以“想像”开头,想像太阳初起之前在传说中的咸池沐浴,闪耀发亮的动人情景。意境奇特。
二句转入自身,五更钟响,回肠百转,急盼日出。“更回肠”,唯恐太阳不出,盼望之切。“苦雾巴江”,写作者处境艰难,瘴雾蔽日,潮湿阴暗,不见太阳;“三年”,写诗人留滞巴江时间之长,生活艰苦。实为政治处境的曲折表达。“不为离人照屋梁”,阳光的偏照引发诗人的愤慨,也表达他内心对光明渴望,对幸福的追求。
诗人虽在现实中遭受种种压抑、伤害,但并没有泯灭对于光明的渴望,并希望终有一天,明媚的阳光能够闪烁在他的头上。
隋 宫
李商隐
乘兴南游不戒严,
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
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隐诗鉴赏
首句直点“乘兴”,写隋炀帝好大喜功,极端奢侈。“不戒严”为不戒备,意谓太平。隋炀帝所以“乘兴南游”,正因天下“不戒严”之故,而“不戒严”又为促使其“南游”之“兴”的原因,故次句接言“省谏书”以写他一意孤行。因“乘兴”故“省谏书”,用“谁省”二字以反诘之。三句说“春风举国”,“从乘兴”、“谏书”上推开一步,直转到“举国”上来,境界为之一变,感情转为更深沉更激烈。“春风”一指南游时间季节,“举国”,是写隋炀帝“南游”一举牵动了全国的人力;“裁宫锦”是写“南游”一举动员了全国的物力。结句承三句,“半作”的重复给人以深刻印象与激促的节奏之感,把“宫锦”与“障泥”、船“帆”相对照,直写皇者的腐朽荒淫,极端挥霍。诗抑扬顿挫的节奏中结束。
此诗以“乘兴”为基点,把“南游”、“不戒严”、“谏书”、“举国裁锦”、“障泥”、帆”等不同事物联结起来,贯通一气,一曲一直,一扬一抑,在尖锐对比映衬和多种多样的变换中表达出诗人对挥霍亡国的皇帝的悲愤。
马 嵬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
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不及卢家有莫愁!
李商隐诗鉴赏
《马嵬》为咏史诗,以李隆基(唐玄宗)、杨玉环(贵妃 )故事为抒情对象。诗开首即说“海外”,指杨玉环死后,唐玄宗曾令方士去海外寻其魂魄,在海外仙山会见了她,杨授以钿合金钗,并坚订他生之约的传说故事而言。诗人以玄宗心情设想,直说九州更变,四海翻腾,海外徒然悲叹,而“他生”之约,难以实现。三四句承上铺写。“空闻”、“宵柝”,即未闻“宵柝”;“无复”、“报晓”,即不用“报晓”。此皆承上两句“徒闻”、“未卜”之意,暗指杨玉环被缢于马嵬事。五六句转入实事。“此日”指贵妃赐死之日,“当时”指七夕相约之时。“六军同驻马”指禁军哗变,李、杨两人的爱情也一同“驻马”了,幻灭成空。“七夕笑牵牛”,意为七夕之夜,长生殿上两人曾欢笑密约,并笑牵牛织女一年一度相见之短暂;“ 当时”曾“笑”他人,而今却不如牵牛织女之长久相恋;相比之下,令人可悯而又可笑。诗人把六军愤慨之情与长生殿秘密之誓,相映成趣,议论深刻,笔锋犀利。七八句以反诘语气反衬作结。“纪”,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为一纪,玄宗在位四十五年,约为四纪。“莫愁”古洛阳女子,嫁为卢家妇,婚后生活幸福。此言贵为天子,但反不如百姓的爱情甜蜜,生活幸福。诗人借“莫愁”以寄托感慨。以“如何”来反问,暗含指责。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
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
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
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是咏物诗。诗人借物喻情。“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首句闻蝉鸣而起兴。“高”指蝉栖高树,暗喻自己品格高尚;蝉在高树吸风饮露,所以“难饱”,这又暗合作者身世。由“难饱”而引出“声”来,故哀中含“恨”。但这样的鸣声是徒劳的,因为不能使它摆脱难饱的困境。也就是说,作者不肯同流合污,所以生活清贫,虽然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最终却是白费功夫。作者借蝉来表达自己的身世和处境。
接着“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两句,把诗人不得志的感情推进一步。蝉的鸣声到五更天亮时,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了,碧绿的树叶,并不为它的嘶叫而悲伤憔悴,显得那样冷酷无情。蝉声的疏欲断,与树叶的绿碧本无联系,可是作者却怪树无动于衷,冷酷无情。这看似毫无道理,但无理处正见出作者的真实感情。“疏欲断”既是写蝉,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蝉,责怪树的无情是无理;但从寄托身世遭遇说,责怪蝉本可以依托荫庇而绿叶却无情,又是有理的。
接下去出现了一个转折。“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作者在各地当幕僚,是个小官,所以自称薄宦。他经常在各地流转漂泊,好象大水中的根茎到处漂流。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使他怀念故乡。“田园将芜胡不归,”想必家乡田园里的杂草遍地,作者思归心情更加迫切。
末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用拟人法写蝉。“君”与“我”对举,把咏物和抒情结合起来,呼应开头,首尾圆合。蝉的难饱正与诗人自己举家清贫相应;蝉的鸣叫声,又提醒我这个与蝉命运相似的薄官,想到“故园芜已平”,不免勾起赋归之念。钱锺书先生评论这首诗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
朱彝尊把这首咏蝉诗誉为“咏物最上乘”。
无 题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无题四首》的第一首,抒发一位男子对身处天涯海角的情人的思念之情。首句“来是空言去绝踪”凌空而起,次句“月斜楼上五更钟”宕开写景,两句若即若离。这要和“梦为远别啼难唤”联系起来,方能领略它的神情韵味。远别经年,会合无缘,夜来入梦,两人忽得相见,一觉醒来,却踪迹杳然。但见朦胧斜月空照楼阁,远处传来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
梦醒后的空寂更证实了梦境的虚幻。如果说第二句是梦醒后一片空寂孤清的氛围,那么第一句便是主人公的叹息感慨。
颔联出句追忆梦中情景。“梦为远别啼难唤”,远别的双方,梦中虽得以越过重重阻隔而相会;但即使是在梦中,也免不了离别之苦。梦中相会而来的梦中分别,带来的是难以抑止的梦啼。这样的梦,正反映了长期远别造成的深刻伤痛,强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对句“书被催成墨未浓”写梦醒后立刻修书寄远。
在强烈思念之情驱使下奋笔疾书的当时,是不会注意到墨的浓淡的,只有在“书被催成”之后,才意外地发现原来连墨也成磨浓。
梦醒书成之际,残烛的余光半照着用金钱绣成翡翠鸟图案的帷帐,芙蓉褥上似乎还依稀浮动着麝熏的幽香。六、七句对室内环境气氛的描绘渲染,很富有象征暗示色彩。刚刚消逝的梦境和眼前所见的室内景象在朦胧光影中浑为一片,分不清究是梦境还是实境。
烛光半笼,室内若明若暗,恍然犹在梦中;麝香微淡,使人疑心爱人真的来过这里,还留下依稀的余香,上句是以实境为梦境,下句是疑梦境为实境,写恍惚迷离中一时的错觉与幻觉极为生动传神。
幻觉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室空人杳的空虚怅惘,和对方远隔天涯、无缘会合的感慨。尾联借刘晨重寻仙侣不遇的故事,点醒爱情阻隔,“已恨”“更隔”,层递而进,突出了阻隔之无从度越。
全篇围绕“梦”来写离别之恨。但它并没有按远别—— 思念—— 入梦—— 梦醒的顺序来写。而是先从梦醒时情景写起,然后将梦中与梦后、实境与幻觉来柔合在一起,创造出疑梦疑真、亦梦亦真的艺术境界,最后才点明蓬山万重的阻隔之恨,与首句遥相呼应。
这样的艺术构思,曲折宕荡,有力地突出爱情阻隔的主题和梦幻式的心理氛围,使全诗充满迷离恍惚的情怀。
重过圣女祠
李商隐
白石岩扉碧藓滋,
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
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
忆向天阶问紫芝。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题目中的“圣女祠”,有人认为实指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的圣女神祠,也有人以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观。后一种说法可能比较接近实际。
不过,诗中直接歌咏的还是一位“上清沦谪”的“圣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环境“圣女祠”。古代有不少关于天上神女谪降人间的传说,故诗人很自然地由眼前这座幽寂的圣女祠产生系列联想。“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意为圣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门扉旁已经长满了碧绿的苔藓,看来这位从上清洞府谪降到下界的圣女沦落在尘世已经很久了。首句写祠前即目所见,从“白石”、“碧藓”
相映的景色描绘出圣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她“上清沦谪”的身份和高洁清丽的气质;门前碧藓滋生,暗示她幽居独处,久无人迹,微逗“梦雨”一联,同时也暗寓“归迟”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见而引起的联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沦谪得归迟”,是说沦谪下界,迟迟未能回归天上。
颔联从门前进而扩展到对整个圣女祠环境气氛的描绘:“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如丝春雨,悄然飘洒在屋顶上,迷蒙飘忽,如梦似幻;阵阵灵风,轻轻吹拂着檐角的神旗,却始终未能使它高高飘扬。但由于细雨轻风连绵不断的态势所造成的印象,竟仿佛感到它们“一春”常飘、“尽日”轻扬。眼前的实景中融入了想象的成分,意境的朦胧渺远,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与暗示。这梦一般的细雨,本来就已经给人一种虚无缥缈、朦胧迷幻之,再加上高唐神女朝云暮雨的故实,又赋予“梦雨”以爱情的暗示,因此,这“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景象不单纯只是一种气氛渲染,而是多少具有了某种象征的意味。它令人联想到,这位幽居独处、沦谪未归的圣女仿佛在爱情上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期待和希望又总是象梦一样的飘忽、渺茫。
“尽日灵风不满旗”暗示出一种好风不满的遗憾和无所依托的幽怨。这种由缥缈之景、朦胧之情所融合成的幽渺迷蒙之境,极富镜中之象,象外之致,却又带有不确定的性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给人一种以雾里看花之感,非常吻合本身就带有虚无缥缈气息的“圣女”她梦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梦一般的爱情期待和心灵叹息,似乎正需要这梦一样的氛围来表现。
颈联“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由“沦谪”不归、幽寂无托的“圣女”,联想到处境与之不同的另外两位仙女。道书上说,萼绿华年约二十,上下青衣,颜色整一,于晋穆帝升平三年夜降羊权家,从此经常往来,后授权尸解药引其升仙。杜兰香本是渔父在湘江岸边收养的弃婴,长大后有青童自天而降,携其升天而去。临上天时兰香对渔父说:“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来无定所,飘忽不定,说明并非“沦谪”尘世,困守一地;去未移时,说明终归仙境,而不同于圣女之迟归。颔、颈两联,一用烘托,一用反衬,将“圣女”沦谪不归、长守幽寂之境的身世遭遇从不同的方面成功地表现出来了。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玉郎,是天上掌管神仙名册的仙官。通仙籍,指取得登仙界的资格(古称登第入仕为通籍)。尾联又从圣女眼前沦谪不归的处境转想她昔日的情况,“忆”字贯通上下两句。意思是说,遥想从前,职掌仙籍的玉郎仙官曾经与圣女相会,帮助她登上仙界,那时的圣女曾在天宫的台阶上采取紫芝,过着悠闲自在的仙界生活,但如今却沦谪尘世,凄寂无托,能不令人慨然吗?一结以“忆”字唤起今昔对比之感,不禁黯然神伤。
这首诗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沦谪不归、幽居无托的圣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认为诗人是托圣女以自寓,有的则认为是托圣女以写女冠。实际上圣女、女冠、作者或许是三位一体:明赋圣女,实咏女冠,而诗人自己的“沦谪归迟”的处境也就借圣女形象隐约传出。
所谓“圣女祠”,大约就是女道观的异名,这从七律《圣女祠》中看得相当清楚。所不同的,只是《圣女祠》借咏圣女而寄作者爱情方面的幽渺之思,而《重过圣女祠》则借咏圣女而寄自身世沉沦之慨。
霜 月
李商隐
初闻征雁已无蝉,
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月中霜里斗婵娟。
李商隐诗鉴赏
这诗写的是深秋季节,在一座临水高楼上观赏霜月交辉的夜景。“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月白霜清,给人们带来了寒冷的秋意。
秋天,草木摇落,黯然无色:可是清宵的月影霜痕,却显得分外光明皎洁。“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尽管“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写霜月,不从霜月本身着笔,而写月中霜里的素娥和青女;青女、素娥在诗里是作为霜和月的象征的。
这样,诗人所描绘的就不仅仅是秋夜的自然景象,而是勾摄了清秋的魂魄,霜月的精神。可是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愈是在宵寒露冷之中,愈是见出雾鬓风鬟之美。她们的绰约仙姿之所以不同于庸脂俗粉,正因为她们具有耐寒的特性,经得起寒冷的考验。这精神是诗人从霜月交辉的夜景里内烁的自然之美,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在混浊的现实环境里高标绝俗、耿介不随追求美好、向往光明的深切愿望。
这诗的艺术手法别具一格:诗人的笔触完全在空际点染盘旋,诗境如海市蜃楼,弹指即逝;诗的形象是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而构成的完美统一。秋深了,树枝上已听不到聒耳的蝉鸣,辽阔的长空里,时时传来雁阵惊寒之声。在月白霜清的宵夜,高楼独倚,水光接天,望去一片澄澈空明。“初闻征雁已无蝉”二句,是实写环境背景。这环境是美妙想象的摇篮,它会唤起人们绝俗离尘的意念。正是在这个摇篮里,诗人的灵府飞进月地云阶的神话世界中去了。后两句想象中的意境,是从前两句生发出来的。
范元实云:“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他引了《筹笔驿》、《马嵬》等篇来说明。(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引《诗眼》)其实,不仅咏史诗以及叙志述怀之作是如此,在更多的即景寄兴的小诗里,同样可以见出李商隐的“高情远意”。叶燮是看到了这点的,所以他特别指出李商隐七言绝句,“寄托深而措辞婉”(《原诗》外编下)。此诗可见一斑。
赠刘蕡
李商隐
江风扬浪动云根,
重碇危樯白日昏。
更惊骚客后归魂。
楚路高歌自欲翻。
凤巢西隔九重门。
已断燕鸿初起势,
汉廷急诏谁先入,
万里相逢欢复泣,
李商隐诗鉴赏
刘蕡,敬宗宝历二年(826 )进士,博学能文,性情耿直,嫉恶如仇,有功成天下之志。李商隐非常推崇他。宣宗大中元年(847 ),诗人奉郑亚之命出使南郡和郑肃通好。次年正月南返时,与被贬去柳州的刘贲在长沙一带相遇,李商隐以此诗相赠。
诗的开头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从相遇的地点黄陵庙写起。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处。山在湘江汇入洞庭的入口,山峰兀立,水势奔腾。时间正是初春,天气阴沉,江风浩浩,浊浪滔天欲坠。看来好似“云根”一般的岸边山石和系船石墩,受到浪花的猛烈冲击。船上高高的桅杆,在江风中摇摇欲坠,天昏日暗。既写了湘江惊涛骇浪的实景,也用此来象征晚唐王朝政局的动荡。颔联“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表现刘蕡的坎坷遭际,字里行间充满同情。“已断” 句把刘蕡比做展翅飞翔的北国鸿雁(刘是燕人),刚刚要施展的才略大志就很快夭折了。这里隐指刘蕡应试未第。唐文宗时代,刘蕡曾应召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在对策中切论宦官专横误国,应予诛灭,一时惊动京师。到宦官忌恨,未予录取,初试锋芒,就遭挫折。旋被令狐楚、牛僧孺召为从事,后授秘书郎,不久又遭宦官诬陷,贬为柳州司户参军。“更惊”句即指此番遭贬。诗人把刘蕡比做受谗而被放的屈原,远贬南荒,难归故里。前一个“已”字,后一个“更”字,把刘蕡的生平遭际中两件大事联结起来,通过沉痛愤慨的笔调,表现了诗人对刘蕡的不幸遭遇深表扼腕。
颈联“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借用历史人物进一步抒写对刘蕡的敬仰和同情。“汉廷急诏”用贾谊遭贬三年后又被汉文帝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的故事。这句是说,如果皇上急召贤臣,以先生之才,应是首先被召回朝廷的,还有谁可以比你先回诗人呢?高度称赞刘具有贾谊的才华抱负,相信他一定会受到重用,敬慕和劝慰之情溢于言表。“楚路高歌”用楚国狂人接舆的故事。而刘蕡身贬楚地,恰与接舆仿佛,借友人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满腔愤激。
“自欲翻”,体现了诗人对挚友的深切同情和理解。
结尾“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两位密友在远离家乡、远离帝京的地方不期而遇,可想而知兴奋和喜悦之情。这是“欢”的来由。然而为什么又“欢”而“复泣”呢?原来这意外相逢,却是在他们患难之时:一个是得罪被贬;一个是长期受排挤而万里投荒。大体相同的坎坷命运和对国运的忧切,又使他们相对而泣。欢而复泣,感情沉痛而复杂,包含着个人的失意,是为国运难扶而“泣”。凤巢,比喻贤臣在朝。《帝王世纪》说:“黄帝时,凤凰止帝东园,或巢于阿阁。”现在贤臣一时都已四散,远谪僻地,备受排斥,“君门九重”,他们又如何可能竭忠报国呢?诗人长期目击党争的翻云覆雨,又饱经天涯飘泊的生活,对唐王朝的黑暗现实的认识就更深切了。
这首感情深挚的投赠之作,把同情知友和忧时愤世之情糅在一起。结尾的殷忧和愤懑落在凤巢西隔、急沼无从上,正与首联呼应。
这首诗以感慨苍凉的雄浑声调和高昂挺拔的沉郁气势,表现自己哀时忧国的情感。诗在愤激之中,寓有讽语;景语之中,渗透情语;由眼前江风的险恶联想到国家的隐忧;从同是天涯沦落的遭遇引起了欢泣交加的复杂感情,寓哀怆愤愤于慨叹凝重之中,含蓄而深沉。
悼伤后赴东蜀
辟至散关遇雪
李商隐
剑外从军远,
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
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诗鉴赏
李商隐因娶李党王茂元之女而得罪牛党,长期遭到排斥,仕途潦倒。尽管如此,他与王氏始终情笃意深。宣宗大中五年( 851)夏秋之交,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悲痛欲绝。这年冬天,他应柳仲郢之辟,从军赴东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痛苦未解,又要离家远行,凄戚的情怀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写于他赴蜀途中。
起句“剑外从军远”,点明这次远行的原因是“从军”,即入节度使幕府。“剑外”,指剑阁之南蜀中地区。诗题“遇雪”而作,却从远写起,一个“远”字,不仅写行程之遥,更有意让人由“远”思“寒”。
正值隆冬之际,诗人孑然一身,行囊单薄,使人产生苦寒之思,又自然地使人盼望家中妻子寄棉衣来。可是,诗人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有谁寄棉衣呢?第二句“无家与寄衣”,一路风霜,万般凄苦,都蕴含在这淡淡的一句诗中了。诗人善于用具体细节表达抽象的怀念,用寄寒衣这一生活中的小事,表达出自己心底悲痛的潜流和巨大的哀思。
“散关三尺雪”句是全诗的承转之辞,上承“遇雪”诗题,给人无尽的凄凉飘泊之感,同时,大雪奇寒与无家寄衣联系起来,以雪夜引出温馨的梦境,转入下文。“回梦旧鸳机”,也许因为大雪封山,道路阻绝,作者只能留宿散关驿舍。睡梦中见妻子正坐在旧时的鸳机上为他赶制棉衣。纪盷云:“ 回梦旧鸳机,犹作有家想也。”用“有家想”反衬“无家”丧妻的悲痛,以充满温馨希望的梦境反衬冰冷严酷的处境,更见诗人内心痛苦之深!而梦中与妻子相见欢娱的情景和梦后倍觉哀伤的愁绪却略而不写。
显得朴素洗炼,而深情绵邈。诗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剑外,畏途恋家,这是第一层;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伤别与伤逝之情交织一起,这是第二层;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这是第三层;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倍觉无处可诉其哀,这是第四层。诗在悼伤之情中,又包孕着行役的艰辛、路途的坎坷、伤别的愁绪、仕途艰险的感叹等复杂感情。聊聊几字包含了如此丰厚深沉的感情和思绪,足见诗人凝炼形象之艺术功底。
乐游原
李商隐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诗鉴赏
乐游原,创建于汉宣帝,原是一处庙苑,地处长安的东南方,文人骚客喜登乐游原,一登古原,全城可览。
自古诗人词客,善感多思,每当登高望远,远目临风,更易引动无穷的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错综交织,纷然而至,例如陈子昂登上幽州古台,便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感叹。可是,诗人“驱车登古原”,却不是为了去寻求感慨,而是排遣他此时的“向晚意不适”的情怀。他所见景色是“夕阳无限好”;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有着令人惊叹和陶醉的美丽!
“只是”两字易引起人解为颓废之想法,但若将这种情怀意绪,只简单地理解感叹老伤穷、残光末路就无法窥见诗人真正的心意,他热爱生活,执着理想的深情厚志。实际上在感叹失意之时,仍可见诗人豁达向上的情怀。
北齐二首
李商隐
一笑相倾国便亡,
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
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
更请君王猎一围。
李商隐诗鉴赏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典暗示亡国。晋时索靖有先识远量,预见天下将乱,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 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荒淫即亡国的先兆。此两句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小怜玉体横陈夜”,意脉不断。描绘冯淑妃(“小怜”即其名)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司马相如),是一幅美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已报周师入晋阳。”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五七七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今山西太原),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把荒淫失政与亡国失败联系在一起,令人遐想感叹。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实为哪知,尤见讽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讽,此句便是冷嘲,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淑妃身著戎衣,不是为天下,而是毁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却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周师取平阳(晋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返,淑妃更请杀一围,从之。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淫昏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尽管不著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
忆 梅
李商隐
定定住天涯,
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
长作去年花。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李商隐作幕梓州后期之作。一开始诗人的思绪并不在梅花上面,而是为留滞异乡而苦。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离长安一千八百余里,以唐代疆域之辽阔而竟称“天涯”,与其说是地理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距离。李商隐是在仕途抑塞、妻子去世的悲伤心情下应柳仲郢之邀,来梓州。独居异乡,寄迹幕府,常常感到孤孑苦闷,想不到竟一住数年,心境之无聊郁闷更可想而知。“定定”,“死死地”、“牢牢地”之意,诗人感到自己竟象是永远地被钉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屈复说:“‘定定’字俚语入诗却雅。”
“雅”在它们富于艺术表现力。
为思乡之情、留滞之悲所苦的诗人,精神上不能不寻找慰藉,引出第二句:“依依向物华。”物华,指眼前美好的春天景物。依依,形容面对美好春色时亲切留连的意境。古人有“杨柳依依”来表达依恋不舍之情。诗人在百花争艳的春色面前似乎暂时得到了安慰,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无限依恋。
三、四两句,“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诗境又出现更大的转折。面对姹紫嫣红的“物华”,诗人不禁想到了梅花。它先春而开,到百花盛开时,却又花凋香尽。诗人遗憾之余,便不免对它怨恨起来了。
由“向物华”而忆梅,由忆梅而恨梅,层层递进。
“恨”正是“忆”的发展与深化,正如深切期待的失望会转化为怨恨一样。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心理。对于诗人来说,却有更内在的原因。“寒梅”先春而开、望春而凋的特点,使诗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少年早慧,文名早著,科第早登;然而紧接着便是一系列不幸遭遇,这早春先凋,不能与百花共享春天的“寒梅”,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诗人在《十一月中旬扶风界见梅花》诗中,也曾发出同样的感叹:“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非时而早秀,“ 不待作年芳”的早梅,和“长作去年花”的“寒梅”,都是诗人不幸身世的象征。正因为看到或想到它,就会触动早秀先凋的身世之悲,诗人不免要发出“寒梅最堪恨”的怨恨了。
这首《忆梅》纪昀评曰“意极曲折”不给人以散漫破碎、雕琢伤真之感,关键在于层层转折都离不开诗人沉沦羁泊的身世。这样,在曲折中见浑成,在繁多中见统一,一意贯穿,天然浑成。
赠 柳
李商隐
章台从掩映,
郢路更参差。
见说风流极,
来当婀娜时。
桥回行欲断,
堤远意相随。
忍放花如雪,
青楼扑酒旗。
李商隐诗鉴赏
《赠柳》即咏柳。咏而赠之,故题曰“赠”。
李商隐对杨柳情有独钟,他的诗以柳为题的多至十几首。这一首同其他咏柳诗不同,背景非常广阔,而非一地一处。首联“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
写杨柳从京城长安到大江之滨的江陵,从北到南,无处不在,秀色千里。“掩映”、“参差”,是写柳色或明或暗,柔条垂拂的繁茂景象,点明时间是在春天。由“从”到“更”的变化,把柳的蓬勃生机,渲染得更加强烈。次联“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中的“风流”、“婀娜”是写柳的体态轻盈。柔长的柳枝,千枝万缕,春风吹拂,宛若妙龄女郎,翩跹起舞,姿态是非常动人的。“见说”是听见别人说,包括古今之人对柳的赞赏。“来当”句是说自己见到眼前之柳的时候,正当其婀娜多姿之时,表现出诗人的欣悦之情。
上面四句对春柳作了生动具体的描绘,写出了她妩媚可爱的风姿。
颔联“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接写柳色绵延不断。一到春天,路旁堤畔之柳笼烟罩雾,葱茏翠绿。正是被这迷人的柳色所牵引,诗人向前行去,直到桥边,眼看柳色就要被隔断,可是跨过桥去,向旁一弯,却又顺着长堤,向前延伸,最后虽然眼中已望不见柳,但心中仿佛仍然见到青青的柳色向远方伸去。
“行”作“行踪”、“踪迹”解。“意相随”既指春柳傍随长堤而去,也指诗人的心为柳所系,紧跟不舍,最后直至“忍放花如雪,青栈扑酒旗”。即青楼酒旗、柳花似雪之处。“青楼”、“酒旗”是人间繁华之地;飞花似雪是春柳盛极之时。“忍”即忍心之意,字里透露出诗人的痛惜之情。花飞似雪固然美极盛极,然而繁华已极,意味着行将凋谢。两句把春柳的繁华写到极致,也把人的爱惜之情写到极点。纪昀评此诗云:
“五、六句空外传神,极为得髓。结亦情致可思。”(《李义山诗集辑评》)。
此诗纯用白描,篇中不着一个“柳”字,却句句写柳。而且,又会发觉它们既是写柳,又象是在写人,字里行间,仿佛晃动着一位窈窕女郎的倩影,风流韵致,婀娜多情。她或许是诗人的友人,或许就是诗人的情人。咏柳即咏人,对柳之爱怜不舍,即对其所爱之人的依恋与思念。似彼似此,亦彼亦此,不即不离,不粘不脱,可见此诗艺术高妙之处。
风 雨
李商隐
凄凉宝剑篇,
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
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
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
销愁斗几千?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大约作于诗人晚年羁泊异乡期间。是他在生命之火将要熄灭之前写下的一曲慷慨不平的悲歌。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一开头就在一片苍凉低沉的气氛中展示出诗人的理想抱负与实际境遇的矛盾。《宝剑篇》是唐代前期名将郭元振落拓未遇时所写的托物抒怀之作。诗借古剑埋土托寓才士不遇,磊落不平。后来郭元振上《宝剑篇》,深得武后赏爱,他终于实现匡国济世之志。这里暗用此典。意旨为自己尽管也怀有象郭元振那样的宏才大略和匡国济世的热情,却没有他那样的幸运,只能将满腔怀才不遇的悲愤,羁旅飘泊的凄凉托之于诗歌。首句中的“宝剑篇”,系借指自己抒发不遇之感的诗作,故用“凄凉”来形容。从字面看,两句中“凄凉”、“羁泊”连用,再加上用“欲穷年”更加突出凄凉漂泊生涯的永无止境。但“宝剑篇”这个典故本身在读者脑海中引起的联想,却是在羁旅飘泊的凄凉中蕴育着一股宝剑尘埋的郁勃不平之气。
颔联“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进一步抒写羁泊异乡期间风雨凄凉的人生感受。上句触物兴感,实中寓虚,用风雨中飘落满地的黄叶象征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与下句实写青楼管弦正形成一寂一喧的鲜明强烈对比,形象地展现出沉沦寒士与青楼豪贵苦乐悬殊、冷热迥异的两幅对立的人生图景。两句中“仍”、“自”二字,开合相应,“ 仍”是更、兼之意。黄叶本已凋落,再加风雨摧残,其凄凉景象令人触目神伤。
它不仅用写出风雨之无情和不幸之重沓,而且有力地加重渲染了内心难以忍受的痛苦。“自”字既有转折意味,又含“自顾”之意,勾勒出青楼豪贵得意纵恣、自顾享乐、无视人间忧苦的情景。它与“仍”字对应,正显示出苦者自苦、乐者自乐那样一种冷酷的社会现实和人情关系,而诗人对这种社会现实的愤激不平,却是通过这种含而不露的艺术手法表现出来。
在羁泊异乡的凄凉孤孑境况中,友谊的温暖往往是对寂寞心灵的一种慰藉,颈联“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引出对“新知”、“旧好”的思念。但思忆反而给心灵带来更深的痛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新交的朋友遭到浇薄世俗的诋毁,旧日的知交也关系疏远,良缘阻隔。两句中一“遭”一“隔”,写出了诗人在现实中孑然孤独的困境,也蕴含了诗人对“薄俗”的强烈不满。凄冷的人间风雨,已经渗透到朋友知交中,茫茫人世,似乎只剩下冰凉的雨帘,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温暖的角落了。
惟一能使凄凉的心得到暂时温暖的便只剩下酒: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马周落拓未遇时,西游长安,宿新丰旅舍。店主人只顾接待商贩,对马周颇为冷遇。马周只好取酒独酌。后来马周得到皇帝赏识,身居高位。诗人想到自己只有马周当初怀才未遇时的落拓,却无马周后来的幸运,所以只有盼望着用新丰美酒一浇胸中块垒。可是羁泊异乡,远离京华,即使想象马周失意时一样取新丰美酒独酌也不可获得,所以说“心断”。通过层层回旋曲折,诗人内心的郁积苦闷终于发抒到极致。末句以问语作收,似结非结,正给人留下苦闷无法排遣、心绪茫然的印象。
题称“风雨”,是一个象征性的题目,象征着包围、压抑、摧残才智之士的冷酷的社会现实和社会氛围。但它又不单纯表现了人间风雨的凄冷,而是在表现它的同时透露了诗人内在的济世热情与热爱生命的热情。首、尾两联,暗用郭元振、马周故事,不只是作为自己当前境遇的一种反衬,同时也表露出对唐初开明政治的向往和匡世济时的强烈要求。即使是正面抒写自己的孤孑、凄凉与苦闷,也都表现出一种愤郁不平和挣脱苦闷的企图,于是使得环境的冷与内心的热的相互映衬,获得矛盾统一。
梦 泽
李商隐
梦泽悲风动白茅,
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
虚减宫厨为细腰。
李商隐诗鉴赏
大中二年(848 )秋天,作者由桂林北返长安,途经梦泽一带时,因眼前景物的触发,引发对历史和人生的感慨,写下了这首诗。梦泽,这里约指今湖南北部长江以南、洞庭湖以北的一片湖泽地区。
首句“梦泽悲风动白茅”写望中所见梦泽秋天荒凉景象。茫茫湖泽荒野,极目所见,惟有连天的白茅。
旷野上的秋风,吹动白茅,发出萧萧悲声。这旷远迷茫、充满悲凉萧杀气氛的景象,本来就很容易引发怀古伤今的情感。加上这一带原是楚国旧地,眼前的茫茫白茅又和历史上楚国向周天子贡包茅的故事有某种意念上的关联。第二句“楚王葬尽满城娇”。在诗人脑海里想起一连串楚国旧事平常最熟悉的是楚宫细腰故事。
相传楚灵王好细腰的故事,先秦两汉典籍中多所记载。例如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后汉书·马廖传》)的记载,但范围却由“宫中”扩展到“满城”,为害的程度也由“多饿死”变成“葬尽”。
突出了“好细腰”的楚王这一癖好为祸之惨酷。但“葬尽满城娇”的想象却和眼前“悲风动白茅”的萧瑟荒凉景象难以分辨。如今这悲风阵阵、白茅萧萧的地下,也许正埋葬着当日为细腰而断送青春与生命的女子的累累白骨呢!眼前的景象使诗人因历史想象而引起的悲凄之感更加强烈了。楚王罪孽深重,成为这场千古悲剧的制造者。作者愤慨之情溢于言表。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由于楚灵王好细腰,这条审美标准风靡一时,成了满城年轻女子的共同追求目标。她们心甘情愿地竞相节食减膳,以便在楚王面前轻歌曼舞,呈现自己绰约纤柔的风姿,博得楚王的垂青和宠爱。她们似乎丝毫没有想到,这样的细腰曼舞又能持续多久呢?今日细腰竞妍,明日又焉知不成为地下的累累白骨!这两句中,“未知”、“虚减”,前呼后应,正是对追逐细腰悲剧的点睛之笔。讽刺入骨,又悲凉彻骨。在讽刺之中寄寓同情,又含有一种悲天悯人式的冷峻。
寄令狐郎中
李商隐
嵩云秦树久离居,
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
茂陵秋雨病相如。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会昌五年(845 )秋天,作者闲居洛阳时回寄给在长安的旧友令狐绹的一首诗。令狐绹当时任右司郎中,所以题称“寄令狐郎中”。
首句“嵩云秦树久离居”中,嵩、秦指自己所在的洛阳和令狐所在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