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鉴赏
杜甫诗鉴赏
生平简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河南巩县。祖父杜审言是唐初著名诗人。青年时期,他曾游历过今江苏、浙江、河北、山东一带,并两次会见李白,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
唐玄宗天宝五年(746) ,杜甫来到长安,第二年他参加了由唐玄宗下诏的应试,由于奸臣李林甫从中作梗,全体应试者无一人录取。从此进取无门,生活贫困。直到天宝十四年(755),才得到“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一职,负责看管兵甲仓库。同年,安史之乱爆发,此时杜甫正在奉先(今陕西蒲城)探家。第二年他把家属安顿在鄜州羌村(今陕西富县境),只身投奔在灵武(今甘肃省)即位的肃宗。途中被叛军所俘,押到沦陷后的长安,这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叛军杀戮洗劫的暴行和百姓的苦难。直到至德二年(757)四月,他才冒险逃到肃宗临时驻地凤翔(今陕西省凤翔县),授官左拾遗。不久因疏救房琯,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自此他对现实政治十分失望,抛弃官职,举家西行,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成都,在严武等人的帮助下,在城西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世称“杜甫草堂”。后被严武荐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
严武死后,他离开了成都,全家寄居夔州(今四川奉节县)。两年后,离夔州到江陵、衡阳一带辗转流离。
唐太宗大历五年(770),诗人病死在湘江的一只小船中。
他的诗在艺术上以丰富多采著称,时而雄浑奔放,时而沉郁悲凉,或辞藻瑰丽,或平易质朴。他擅长律诗,又是新乐府诗体的开创者。他的诗声律和谐,选字精炼,“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正是他严谨创作态度的真实写照。在我国文学史上有“诗圣”之称。他的诗留存至今的有一千四百余首。有《杜少陵集》。
望岳
杜甫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
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早期的作品,大约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以后。此时,诗人正“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当他游历到山东,被泰山的壮丽景色所吸引,写下了这首《望岳》诗。诗中以饱满的热情形象地描绘了这座名山雄伟壮观的气势,抒发了作者青年时期的豪情和远大抱负。
前六句实写泰山之景。开头一句“岱宗夫如何”,以一句设问统领下文。二句的“齐鲁青未了”自问自答,生动形象地道出泰山的绵延、高大。“青”字是写青翠的山色,“末了”是表现山势座落之广大,青翠之色一望无际。这是远望之景。
三、四句是近望之势。“造化钟神秀”是说泰山秀美无比,仿佛大自然将一切神奇秀丽都聚集在这里了,一个“钟”字生动有力。“阴阳割昏晓”,突出泰山的高耸挺拔,高得把山南山北分成光明与昏暗的两个天地。“割”字形象贴切,给参天矗立的山姿赋予了生命力。
五、六两句是近看之景,并由静转动。“荡胸生层云”描写山腰云雾层层缭绕,使胸怀涤荡,腾云而起,用“层云”衬托出山高。“决眦入归鸟”,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一只只飞回山林中的小鸟,表现出了山腹之深。一个“入”字用得微妙传神,好象一只只小鸟从远处徐徐而来,又徐徐而去,足见山腹是何等深远了。
最后两句想象中的登山之情,仍是“望”,而不是“登”,是作者由望景而产生了登临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中的“凌”字,表现了作者登临的决心和豪迈的壮志。“一览众山小”,写诗人想象中登上绝顶后放眼四望的景象,其他的山在泰山面前显得低小,以此衬托出泰山的高大。
这首诗的题目是“望岳”,全篇紧紧抓住“望”字写景,写景中又处处烘托着一个“高”字。从而把泰山的万千景色、高大的气势渲染得纤毫毕现,令人如亲临其境。故此《望岳》一诗,成为历代描写泰山的佳篇,被人们传颂不绝。
登兖州城楼
杜甫
东郡趋庭日,
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
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
荒城鲁殿余。
从来多古意,
临眺独踌躇。
杜甫诗鉴赏
“兖州”在今山东省。“城楼”即州城南楼。这是杜甫第一次游历齐赵之作。他的父亲杜闲时正在衮作司马。
首联点出登楼的缘由和时间。“东郡”,在汉代是兖州所辖九郡之一。“趋庭”用《论语·季氏》孔丘的儿子“鲤趋而过庭”的故事,指明是因探亲来到兖州,借此机会登城楼“纵目”观赏。“初”字确指这是首次登楼。
次联写“纵目”所见形势。“海”指渤海,“岱”指泰山,都在青州境。兖、青、徐等州均在山东、江苏一带。“浮云”、“平野”四字,用烘托法表现兖与邻州都位于辽阔平野之中,浮云笼罩,难以分辨。
“连”“入”二字从地理角度加以定向,兖州往东与海“连”接,往西伸“入”楚地。不但壮观,且传神。
三联写纵目所见胜迹,并引起怀古之情。“孤嶂”指今山东邹县东南的峄山。“秦碑”,指秦始皇登峄山时臣下“颂”德的石刻。“在”指尚在。“荒城”指曲阜。“鲁殿”,指县东二里的汉景帝子鲁恭王所建鲁灵光殿,“余”指残存。“在”、“余”二字从历史角度进行选点,秦碑、鲁殿在“孤嶂”、“荒城”中经受历史长河之冲刷,一存一残,个中原因是很能引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反思的。
尾联是全诗的总结。“从来”意为向来如此。“古意”承三联“秦碑”来。“多”说明深广。它包含两层意思。其一诗人自指,意为诗人向来怀古情深,其一指兖州,是说早在东汉开始兖州建置前,它就以古迹众多闻名。这就是杜甫登楼远眺,会生起怀古情思的原因。“临眺”与次联“纵目”相照应。“踌躇”,徘徊。“独”字很能表现杜甫不忍离去时的“独”特感受。前人解释:“曰‘从来’则平昔怀抱可知;曰‘独’则登楼者未必皆知”。(赵汸)很能道出尾联的深沉含意。
此诗是杜甫二十九岁时作,是杜甫现存最早的一首五律诗。此诗已初次显露出他的艺术才华。明代李梦阳把“迭景者意必二”作为“律诗三昧”之一。胡应麟更以此诗中间两联“前景寓目,后景感怀”为杜律“变化莫测”之一例。此诗虽属旅游题材,但诗人从纵横两方面,即地理和历史的角度,分别进行观览与思考,从而表达出登楼临眺时触动的个人感受,是颇具特色的。诗人一方面广览祖国的山海壮观,一方面回顾前朝的历史胜迹,而更多的是由临眺而勾引起的怀“古”意识。
在艺术上此诗一、二、三联均运用了工整的对句。
“ 东郡”、“南楼”,“趋庭”、“纵目”,“浮云”、“平野”,“海岱”、“青徐”,“孤嶂”、“荒城”,“秦碑”、“鲁殿”,都是实写。尾联才由“临眺”引出思“古”之“意”,则带有虚写的意味。而二、三联“连”、“入”、“在”、“余”四字,通过对仗,将海岱连接,平野延伸,秦碑虽存,鲁殿已残等自然景观与历史胜迹,在动态中分别表现出来。尾联“多”、“独”二字尤能传达作者深沉历史反思与个人独特感受。无怪乎叶石林评论说:“诗人以一字为工”,“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
赠李白
杜甫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诗鉴赏
杜甫与李白相互敬重,交谊深厚,这首《赠李白》,就是杜甫以心灵的笔触所刻划的一幅李白肖像。它仅仅用了二十八个字,就构成一幅生动的艺术形象,李白的风采、气度、品格,就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此诗作于天宝四年秋,此时李白遭奸佞排斥、远离京都、漫游齐鲁,与杜甫相会。李白也在这年秋写下了《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诗云:“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中流露出诗人依依惜别的深情。
这与杜诗中的“秋来相顾尚飘蓬”句,可以参照。李白被赐金放还,与杜甫幸会于山东之时,由于有相同的坎坷遭遇,因而在情志相投。
此诗表面看来,似乎杜甫在规劝李白:要象道家葛洪那样潜心于炼丹求仙,不要痛饮狂歌、虚度时日,何必飞扬跋扈、人前称雄,实际上,杜诗有言外之意。
李白藐视权贵,拂袖而,沦落飘泊,虽尽日痛饮狂歌,然终不为统治者赏识;虽心雄万夫,而何以称雄?虽有济世之才,然焉能施展?杜甫在赞叹之余,感慨万千,扼腕之情,油然而生。遂将自己的愤懑之情,诉之笔端,乃至于运用反诘的语气,发出似在埋怨、实则不平的询问。他的感慨既是为李白而发,也是为自己而发的。
此诗突现了一个狂字,显示出一个傲字。傲骨嶙峋,狂荡不羁,这就是杜甫对于李白的写照。
在《赠李白》中,正突现出狂与傲的风采、骨力、气度,显示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精神,这正是此诗的诗眼和精髓。它不仅同杜甫歌咏李白的其他诗篇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也形象地揭示了李白的性格和气质特征。
这首诗,沉郁有致,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末句用反诘口吻,把全诗推向了最高潮。清初钱谦益在评注此诗时,独注“飞扬跋扈”句,其余一概略而不论,可谓独具慧眼,也表明它在全诗中的重要价值:
“按太白性倜傥,好纵横术。..少任侠,手刃数人,故公以飞扬跋扈目之。犹云平生飞动意也。旧注俱大谬。”(《钱注杜诗》卷九)是说从新的角度。和侧面颂扬了李白的豪侠精神,并突出“飞扬跋扈”的飞动性。仇兆鳌注云:“飞扬,浮动之貌。跋扈,强梁之意。..考《说文》:扈,尾也。跋扈,犹大鱼之跳跋其尾也。”(《杜诗详注》卷之一)此虽就字注字,就词注词,但在《赠李白》中,却是用来象征李白豪放不羁的精神。
此诗言简意赅,韵味无穷。为了强化全诗流转的节奏、气势,则以“痛饮”对“狂歌”,“飞扬”对“跋扈”;且“痛饮狂歌”与“飞扬跋扈”、“空度日”
与“为谁雄”又两两相对。这就形成了一个飞动的氛围,进一步突现了李白的傲岸与狂放。
高都护骢马行
杜甫
安西都护胡青骢,
声价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
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
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
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
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
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
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
何由却出横门道?
杜甫诗鉴赏
这首咏马诗,作于天宝八年(749)。诗中的高都护,是安西都护府都护高仙芝,他在天宝六年,平定勃律国,虏获勃律王,由此建功。天宝八年入朝,次年,又出征讨伐石国。本诗当作于入朝后、出征前这段时间里。
本诗为七言歌行体,凡十六句,分成四段,每段四句。首段写骢马的来历。“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高仙芝是安西都护,他的毛色青白相间的骢马,随着主人东至长安,名声与身价也随之骤增。“此马临阵”二句,补叙骢马曾在边地立过战功,它虽是牲畜,却有人的感情。一心助主人建立大功。
“与人一心成大功”句,沈德潜认为“即‘真堪托死生’意”(《唐诗别裁集》卷六),可见它们都是杜甫颂马德的名句。
次段“功成惠养”四句,描写骢马的性格。这一段诗意紧承上文,从前,骢马立功西域,如今,随主人入朝,受着恩惠被豢养在厩里。“飘飘远自流沙至”,意思是说骢马从遥远的沙漠地区来到这里。流沙,泛指西北沙漠地区,《天马歌》:“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此句照应上文,与“来向东”同意,仍然是叙述骢马的来历。继而,诗人借用曹操《步出夏门行》诗意,称誉骢马的品格。老骥伏枥,尚且有千里之志,何况骢马并没有衰老,“雄姿”尚在,“猛气”犹存,因而,它不甘心接受伏枥豢养的恩惠,时刻不忘建功沙场。诗意透进一层,骏马的品格表现得极为鲜明。
“腕促蹄高”四句,概述骢马的骨相形貌,二句写腕蹄,二句写身躯。“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踣,踏地,踣铁,踏地如铁。据《相马经》载,良马腕须短促,促则力健;蹄须高厚,蹄高则坚硬。交河,西域河名,源出交河县,流经高昌县。正因为腕促蹄高,踏地如铁,所以几次蹴踏,就使层积的交河冰破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五花,骢马毛色,散在各处,如满身云锦。这匹骢马是汗血马,奔驰万里,才能见到身上汗流如血。这两句已从马的形貌写到马的千里之,与末段诗意紧相衔接。
末段四句写马的才力和志向。“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电掣倾城知”,二句承上文诗意,继续写出马的才力。因为它雄俊绝伦,京都“壮年”都不敢骑乘它,骑术高超的人驾御它,风驰电掣地在城里奔跑,全城的人都知道它是一匹良马。“青丝络头”二句,照应“雄姿未受伏枥恩”,写出骢马向往西域战场,诗人代马言志,是说带上青丝络头,老死在槽枥间,这并非我的志向,怎样才能出横门道,重新驰骋于西域战场上呢?横门,长安城北西起第一门,横门道,是去西域的必经之道。以感慨的语调结束全篇,更能点明全诗的题旨。这首诗的前三段,各押一韵(一、平声东韵;二、去声寘韵;三、入声屑韵),唯独末段却是二句押一韵,“骑”、“知”,押平声支韵,“老”、“道”,押上声皓韵,沈德潜评论这首诗的结尾,说:
“若二语用韵,戛然而止,此又专取简捷。”(《唐诗别裁集》卷六)。杜甫的歌行,纵横跌宕,富于变化。
本诗的篇幅虽然不长,但在结构上,颇见诗人的匠心。他并没有走从马的形貌写到它的品性、志向这种艺术构思的老路,就题落笔,从高都护回朝,写到骢马的来历,首段叙骢马立功西域,次段接写它因功成而受到惠养,第三段写马的骨相形貌,与第二段“雄姿”、“猛气”相吻合,又为末段写马的才力和志向作铺垫。诗人将马的来历、形貌、品性、志向融合起来描写,分插各段中;段与段之间,衔接紧凑,前后照应,筋脉联络,如走月流云,其结构方法适应了连接联想的构思特征。
作为咏物诗,本诗摹写骢马的形貌、才力、品格、志向,句句写马,体贴入微,颇得其神理。诗人借着骢马的伏枥境遇,比喻自己困守长安的遭际;借着骢马的雄姿才力,喻写自己的才能襟怀;借着骢马的立功心愿,寄托自己施展抱负的愿望。正如张綖说:“如此咏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杜甫确是一位“未受伏枥恩”、“犹思战场利”的、不懈地追求理想的诗人。
乐游园歌
杜甫
乐游古园崒森爽,
烟绵碧草萋萋长。
公子华筵势最高,
秦川对酒平如掌。
长生木瓢示真率,
更调鞍马狂欢赏。
青春波浪芙蓉园,
白日雷霆夹城仗。
阊阖晴开詄荡荡,
曲江翠幕排银榜。
拂水低回舞袖翻,
缘云清切歌声上。
却忆年年人醉时,
只今未醉已先悲。
数茎白发那抛得?
百罚深怀亦不辞。
圣朝亦知贱士丑,
一物自荷皇天慈。
此身饮罢无归处,
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题下有自注:“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乐游园即乐游原,在长安东南郊,汉宣帝所建,其地高广,四望宽敞。唐代,士女们每于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来此登高赏玩,为京都游赏胜地。
晦日,每月的最后一天,这里指正月晦日。本诗约作于天宝十年(751)杜甫献赋以前,此时诗人正在长安,生活困顿,因此贺兰杨长史请他参加筵饮,他乘醉写下《乐游园歌》,抒发自己郁积胸中的无穷感慨。
诗的前段十二句,押上声养韵,叙述乐游园筵宴以及园内外景物。题是《乐游园歌》,诗以“乐游古园”发端,顺理成章。“崒森爽”,古园里的千年乔木森列参天,疏落肃爽。崒,本指山高峻之状,这里指树木高耸。“烟绵”,烟雾笼罩。芳草萋萋,烟雾濛濛,指碧草地广,这两句写园中近景。“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公子,即张长史;筵席正设在地势最高的乐游原上,因而饮宴之间,可以远望地平如掌的秦川。这两句在记叙张长史置酒古园的同时,兼带描写远景。“长生木瓢”两句,是说酒筵上主人用长生木的酒瓢招待客人,以示真诚直率;宴后,主人调习鞍马,让客人骑马尽情游赏。以上六句,首叙杨长史的“园宴”。乐游园地势较高,人们一边喝酒,一边就能看到远处的胜景,骑马遍游古园,更可俯视秦川,附近的芙蓉园、曲江,尽收眼底,所以,“青春波浪”六句,描写望中所见乐游园外的景象。芙蓉园、曲江也是长安东南郊的游赏胜地,开元时代,玄宗筑夹城,自大明宫直达其地。芙蓉园内有池,名芙蓉池,春光明媚,池水荡漾,因此说:“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形容唐玄宗出宫,仪仗队伍在夹城里行进,鼓吹声响,如白日雷霆。“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描写玄宗游幸曲江。
阊阖,天门,这里指曲江宫殿门,詄荡荡,形容阔大。
玄宗以及从游的贵族们搭起豪华的幕帐,挂上银榜,遍布于曲江头。“拂水”、“缘云”二句,分别写歌舞盛况,舞袖急翻,低回拂水;歌声清亮,缘云直上。
天宝中期,杨氏姐妹受到玄宗宠爱,常常随从游幸,过着奢华、荒淫的生活,杜甫对这种现象很不满。本诗描写诗人自乐游园高处俯视,看到玄宗游幸曲江、芙蓉园的景况,诗句写得很浑含,并没有点明玄宗和诸杨,但字里行间中其义自见,所以,浦起龙评这首诗,说:“青春六句,一气读。虽纪游,实感事也。
是时诸杨专宠,宫禁荡轶,舆马填塞,幄幕云布,读此如目击矣。”(《读杜心解》)本诗前段从乐游古园写到曲江、芙蓉园,从景色写到时事,不仅拓宽了景物描写的范围,而且将诗笔从自然景物拓展到社会生活的范畴,这就为下段抒写感慨,作了铺垫。
诗的后段八句,借酒遣怀,先叹年老,再慨不遇,从身世之感写到时世之悲,扣题上的“醉中作”。面对玄宗及贵族们歌舞欢乐、穷奢极欲的生活,诗人感慨政治黑暗,社会混乱,自己生活贫困,年已老大,唱出了“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的悲歌。
未醉而先悲,不如借醉排遣,“百罚深杯亦不辞”句,深刻地表现了这种心理状态。上四句,悲叹迟幕,下面进而悲叹怀才不遇的遭遇。“圣朝亦知贱士丑”,贱士,杜甫自称,诗句化用《论语》“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的语意,是说值此圣明之朝而长久贫贱,可见我丑陋无才,深自惭耻。语含讽刺和怀才而未得重用的悲愤。“一物自荷皇天慈”,幸而蒙荷皇天的恩泽,可以借杯中之物以消失意之愁。一物,指酒,借用陶渊明《责子诗》:“且进杯中物”, 本诗后段四联,联联写酒,与题注“醉中作”相呼应。篇末回应前段园筵,“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杨长史宴罢,诸公醉醺醺地骑马离开乐游园,只有诗人思绪翻腾,感慨万千,立在园中,面对苍茫的暮色,咏出了这首诗。全诗“感慨系之”,包含着多层次的感慨,有时不我与、年华已逝的悲叹,有久处贫贱、怀才不遇的愤慨,也有时世浊乱的忧虑,因此刘辰翁读到这首诗的结尾时,说:“每诵此结不自堪。”(《须溪评点选注杜工部集》)所评极为肯綮。
诗人的艺术想象是循着“当筵有感”的思路发展、生发开来的,整篇诗思由“园宴园景”和“借酒遣怀”
两部分组合而成,符合即景生情的艺术构思的规律,加以景物描写和情感表现的层次感非常强烈,诗意的分段和诗韵的转换配合默契,从而构成本诗艺术结构齐整和层进的显明特征。全诗由筵饮游赏的生活琐事,联系到贵戚专宠的国家大事,由个人身世之慨发展到时世之叹,气势磅礴,包孕深远。
投简咸华两县诸子
杜甫
赤县官曹拥材杰,
软裘快马当冰雪!
长安苦寒谁独悲?
杜陵野老骨欲折。
南山豆苗早荒秽,
青门瓜地新冻裂。
乡里儿童项领成,
朝廷故旧礼数绝。
自然弃掷与时异,
况乃疏顽临事拙。
饥卧动即向一旬,
敝衣何啻联百结。
君不见空墙日色晚,
此老无声泪垂血。
杜甫诗鉴赏
该诗《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就是杜甫寄给咸阳、华原两县县府里友人的诉苦之作。
开篇四句就用长安显贵们的荣华快意来衬托诗人自己的苦寒酸悲,这种以众形“独”的对比手法,在杜诗中常常取得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据《元和郡县志》,“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六等之差,京都所治为赤县,京之旁邑(如咸阳、华原)为畿县。”诗是寄给两县友人的,所以用“赤县”代指长安。要说那些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官曹”即衮衮诸公是“材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诗人又何尝不是材杰!
事实上,“软裘快马”之辈,又真有几个“材杰”?
有此四字,“材杰”之说的讽意就不言而喻了。说轻裘骏马足以“当(抵当)冰雪”,适见苦寒之士难当风雪。“骨欲折”活用“心折骨惊”之语,形容落魄,生动传神。
前二句述以倾羡口吻,继二句则以问答作唱叹,满腹愤慨,溢于言表。“杜陵野老”,诗人自指。所谓“杜曲幸有桑麻田”(《曲江三章》),虽薄有田产,但收成不佳。汉杨恽报孙会宗书有云:“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陶诗则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诗中化用其意,又活用秦东陵侯召平青门种瓜的典故,对上述境况作了一番形容:
“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困顿之中最需他人扶持,怎奈人情比纸还薄,诗人处处遭遇白眼。
一些小官僚脖颈抬得老高,一副不屑的神气。而位居显要的“朝廷故旧”,似乎也早已忘怀了这门穷交情,断绝了往来。故言“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这些都是世俗常态。但经诗人拈出,顿成绝妙讽刺。“乡里小儿”本是陶潜骂督邮的话;“项领”语出《小雅·节南山》,本形容公马脖子既粗且直。“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说“自然”,说“况乃”,似乎自认倒楣,言外之意可想而知。
接着,诗人又宕开一笔:“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表现自己晚景凄凉,经常挨饿抱病,动不动卧床十来天,衣裳则是补丁重补丁。最后诗人直呼两县诸子而告之:“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默默泣血,是因为有苦无处诉。家徒四壁,则是贫极写照。
前出塞九首
杜甫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士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欲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迢迢万余里,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
迳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
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从军十余年,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志四海,安可辞固穷?
杜甫诗鉴赏
《晋书·乐志》载汉乐府有《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是一种以边塞战斗生活为题材的军歌。杜甫作《出塞》曲有多首,先写的九首称为《前出塞》,后写的五首称为《后出塞》。杜甫的前后《出塞》曲,并非军歌,而是借古题写时事,意在讽刺当时进行的不义战争。
玄宗即位以后,为了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欲望,在边地不断发动以掠夺财富为目的的不义战争。天宝六年(747)令董延光攻吐蕃石堡城;八年(749)又令哥舒翰领兵十万再次攻打石堡城,兵士死亡过半,血流成河;十年令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攻南诏,死者六万;又令高仙芝攻大食,安禄山攻契丹,两地百姓深受其苦。杜甫这九首诗通过描写一个士兵从军西北边疆的艰难历程和复杂感情,尖锐地讽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不义战争,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给兵士和百姓带来的苦难。
第一首叙述自己初别父母被迫远戍的情景。第二首叙说上路之后的情景。离家已远,死生难料,只好索性豁出性命练习武艺。第三首,诉说自己一路上心情的烦乱,故作自励之语以求自解。第四首,描写自己在路上被军吏欺压和驱逼的情景。第五首,自叙初到军中时的感慨:官兵对立,苦乐不均,身为奴仆,难树功勋。第六首,征夫诉说他对这次战争的看法。
实际上是杜甫对待战争的态度,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政治观点。第七首,征夫诉说他大寒天在高山上筑城和戍守的情况。第八首,征人诉说自己初次立功的过程和对待功劳的态度。第九首,征人自叙他自己从军作战十余年的经历。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刻划离别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刻划以身许国。
这九首连章体的组诗,“借古题写时事,深悉人情,兼明大义”,主题鲜明,内容集中,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有许多独特之处。
首先,这组诗“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前后连贯,结构紧凑,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杜甫的《前出塞》组诗第一首是起,写出门应征,点题“出塞”,引出组诗主旨:“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以之为纲,统摄全篇。以后各首便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顺次写去,循序渐进,层次井然。第九首论功抒志;带有总结的性质,可为结。中间各首在围绕主题展开的同时,每首又各有重点。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写征人的留恋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写征人的以身许国。条理清晰,又波澜起伏,曲折有致。诗人在情节的安排上亦前后照应,过渡自然。如第二首“骨肉恩岂断”承第一首“弃绝父母恩”;第八首“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呼应第六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就使九首如线贯珠,各首之间联系更为紧密,不致分散。浦起龙说:“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足见这种连章体组诗也是杜甫的一大创造。
第二,以点来反映面。整组诗只集中描写了一个征夫的从军过程,但却反映了整个玄宗天宝末年的社会现实:“开边一何多”,这里有连续不断的黩武战争;“单于寇我垒”,也有敌人对唐王朝边境的侵扰。
两种战争交替进行,性质是复杂的。诗中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流离失所的沉重灾难,也有封建军队中官兵不公的现实;既有军士对奴役压迫的不满和反抗,也有征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既有征人戍边筑城的艰难困苦,也有士兵们的英勇作战。
可谓这一时期的全景纪录。
第三,整组诗都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写,由征夫直接向读者诉说。这样寓主位于客位,可以畅所欲言地指斥时政。正如清人施补华所说:“前后《出塞》诗,皆当作乐府读。《前出塞》‘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是讽刺语;‘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是愤惋语;‘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是决绝语;‘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是感伤语;‘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是自占身份语。竭情尽态,言人所不能言。”此外,诗人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这就增加了真实感和亲切感,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第四,诗人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着重人物的心理刻划,精心塑造了一个来自老百姓的淳厚朴实、勇敢善战的士兵的生动形象。诗人在刻划人物的心理活动时,或通过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以突出他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如第二首写这个征人冒险轻生、拚命练武的行动,就反衬出这个征人内心的苦闷和忧怨;第三首用磨刀伤手而自己不觉来刻划他“心绪乱已久”,内心烦乱不安的矛盾痛苦。这种用人物行动细节的描写来刻划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就使人物的形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接说教。或通过比兴手法来刻划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变化,如第七首“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就将自己思念故乡、想念亲人的迫切心情托之“汉月”,寄之“浮云”,这就使人物复杂抽象的心理变化和感情特征具有可感性、形象性,使读者易于了解和接受。此外第八首描写这个征人对敌作战的英勇顽强,第九首写他对功赏的正确态度,虽着墨不多,但都形象逼真,跃然纸上。
曲江三章章五句
杜甫
曲江萧条秋气高,
菱荷枯折随波涛,
游子空嗟垂二毛。
白石素沙亦相荡,
哀鸿独叫求其曹。
即事非今亦非古,
长歌激越捎林莽,
比屋豪华固难数。
吾人甘作心似灰,
弟侄何伤泪如雨。
自断此生休问天,
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往南山边。
短衣匹马随李广,
看射猛虎终残年。
杜甫诗鉴赏
曲江,一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为汉武帝所造,因池水曲折而得名。开元中疏凿为游赏胜地,南有紫云楼和芙蓉苑,西有杏园和慈恩寺,春秋佳日,游人如云。据唐人李肇《国史补》记载,当时考中进士的人,都聚宴于曲江亭庆贺,谓之曲江会。
天宝十年(751),杜甫在京两次应试失败后,向朝廷进献《三大礼赋》,希望能被皇上赏识,结果仅得了集贤院侍制候用的空名。次年(752),杜甫游曲江,有感仕途失意,遂有此作,以抒发自己抑郁情怀。
第一章诗人借曲江秋季萧瑟,抒发个人怀才不遇的寂寞和忧伤。首句“曲江萧条秋气高”,写诗人秋游曲江,曲江一派萧条冷落景象。次句“菱荷枯折随风涛”,写秋风瑟瑟,菱荷残枝败叶在水面随风不停摇曳。诗人缘情写景,因而景随情迁。诗中以景起兴,曲江秋气感人,诗人不免有年衰之叹。第三句“游子空嗟垂二毛”,写诗人宦旅京华,郁郁不得志,年纪将老而功名无成,面临秋色寂寥的曲江,诗人感慨万千。游子,杜甫自称。二毛,指头发有黑白二色。末二句“白石素沙亦自荡,哀鸿独叫求其曹”写曲江水下白石、素沙,在流水中摇荡不定;孤独的鸿雁悲哀鸣叫,仿佛是在寻求它的伴侣。诗中以此作比,暗喻诗人落魄孤零之况,烘托了诗人失意寂寞的心情。
第二章写诗人放歌解忧。语似旷达,实为悲愤之词。首句“即事非今亦非古”,诗人根据眼前情事即兴吟咏,此诗以五句成篇,似为古体诗;而以七言成句,又似今体诗。这种七言五句的格式,系杜甫自创体,所以说“非今亦非古”。次句“长歌激越捎林莽”,长歌指此诗三章相连,“ 连章迭歌”;诗人引吭高歌,声动草木,“足以一抒胸臆”。(《杜诗详注》)第三句“比屋豪华固难数”,曲江一带豪华宅第,难以胜数。
这一句措词平淡,却意味深长,写景中隐隐流露出一种忧愤之感。末二句“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庄子·庚桑楚》:“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杜甫化用以表达自己愤懑不平的心情,说“ 甘作”正表明诗人并未“心似灰”,实质上仍是不甘心。诗人奉劝弟侄不必为他仕途失意而伤心流泪。
诗人满腹忧情,却以劝慰他人之语写出,语似达观,更显凄楚悲愤。
第三章写诗人仕途无望,意欲归隐,抒发了内心的愤懑心情。首句“自断此生休问天”, 诗人怀才不遇,认为此生仕途无望,不必去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杜曲,在长安城南,杜氏世居于此。南山,终南山。杜曲在终南山北麓。杜甫有诗说:“南山豆苗早荒秽”。(《投简咸华两县诸子》)
两句写诗人打算回祖籍隐居度晚年。曲江宅第豪华,却非故园。诗人意欲归隐,隐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重的思乡愁怀。末两句“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写诗人欲学汉朝名将李广射虎于南山,以终残年。清人张上若评论说:“看射猛虎,意在除奸恶,而舒积愤,又非甘作逸民者,可以观公之志矣。”
此诗章法独特,前三句连韵作一顿,为杜甫自创的“连章体”。全诗层次井然,首尾相应,承转圆熟,结构严谨。诗人感情深沉而忧伤,悲愤之情融于全诗。
诗中情景相生,比兴兼具,沉郁含蓄。正如前人所评:
如诗“先言鸟‘求曹’,以起次章‘弟侄’之伤。次言‘心似灰’,以起末章‘南山’之隐。虽分三章,气脉相属。总以九回之苦心,发清商之怨曲,意沉郁而气愤张,慷慨悲悽,直与楚《骚》为匹,非唐人所能及也。”(《杜臆》)
奉先刘少府新
画山水障歌
杜甫
堂上不合生枫树,
怪底江山起烟雾!
闻君扫却《赤县图》,
乘兴遣画沧洲趣。
画师亦无数,
好手不可遇。
对此融心神,
知君重毫素。
岂但祁岳与郑虔,
笔迹远过杨契丹。
得非玄圃裂,
无乃萧湘翻?
悄然坐我天姥下,
耳边已似闻清猿。
反思前夜风雨急,
乃是蒲城鬼神入。
元气淋漓障犹湿,
真宰上诉天应泣。
野亭春还杂花远,
渔翁暝踏孤舟立。
沧浪水深青溟阔,
欹岸侧岛秋毫末。
不见湘妃鼓瑟时,
至今斑竹临江活。
刘侯天机精,
爱画入骨髓。
处有两儿郎,
挥洒亦莫比。
大儿聪明到,
能添老树巅崖里。
小儿心孔开,
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门寺。
吾独胡为在泥滓?
青鞋布袜从此始。
杜甫诗鉴赏
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是一首题画诗,作于天宝十三年(754)。刘少府即刘单,当时任奉先县尉,少府是唐时对县尉的尊称,山水障即画着山水的屏障。
从题画诗这一体来看,沈德潜《说诗晬语》云:
“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尽管在杜甫之前偶有题画之作,但题画诗成为一体,成就高而影响远,则确实始于杜甫。在文人画兴盛、因而题画诗也随之兴盛的宋代,诗论家就给杜甫的题画诗以崇高的评价,认为“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许彦周诗话》)。
王嗣奭评这首《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说:
“画有六法,气韵生动第一,骨法用笔次之。杜以画法为诗法。通篇字字跳跃,天机盎然,此其气韵也。
如‘堂上不合生枫树’突然而起,已而忽入满城风雨,已而忽入两儿挥洒,飞腾顿挫,不知所自来,此其骨法也。”(《仇注杜诗》引)
这首七古长篇,分三个段落。起结各四句自成两段,中间二十八句为一大段。而此大段中,又按六、八、六、八句数分四层加以叙写。一起四句,写刘单画毕《赤县图》后,又画山水屏障,扣题入笔。前二句用突兀之笔,以“不合”、“怪底”渲染刘单山水屏障作势奇异,真幻难辨。南宋杨万里评论说:“诗有惊人句,如《山水障》云:‘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是也。”(《仇注杜诗》引)。接下来二句以平叙交代原因,而其中“沧洲趣”三字又为后文埋下伏笔。第二大段前六句,作者以同时代的画家祁岳、郑虔和隋代的杨契丹衬托刘单画技。接下来“得非玄圃裂”以下八句,没有立即实写画中情景,而是结合观感,展开想象,盛赞刘单山水神奇不凡。在写法上,整个八句都是虚写而非实录。其中客观自然的联想和奇幻景物的假设错杂而下,时而潇湘、天姥、蒲城,时而玄圃、鬼神、真宰。玄圃、潇湘,都取远景,述刘单山水迹侔仙界;风雨、蒲城,都取近景,赞刘单山水巧夺化工。而此层之首,又以“得非”、“无乃”喝起;其间又云:“悄然坐我天姥下”,天姥是杜甫旧游之地,在这里与第一段所说“沧洲趣”相照应;“ 真宰上诉天应泣”,是化用仓颉作字、天雨粟、鬼夜哭的典故;“元气淋漓障犹湿”一句,形容笔墨之饱满酣畅。王嗣奭评说:“篇中最得画家三昧,尤在‘元气淋漓障犹湿’一语,试一想象,此画至今在目,诗中有画,信然。”(《仇注杜诗》引)清方薰山《山静居画论》则云:“杜老云‘元气淋漓障犹湿’,是即气韵生动。”这一层想象丰富大胆,用笔错综奇幻,章法顿挫跌宕。自“野亭”以下六句又是一层,由虚返实,摹写山水障中景物,亭花、岸岛,属山;渔舟、沧溟,属水,山水相映成趣。中间“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两句,用娥皇、女英二妃泣舜,湘竹皆斑的典故,实写中有虚景,笔意总欲不凡。自“刘侯”以下八句,在具体描写画中情景之后,再赞刘单技艺超卓,与本段第一层相呼应。写画至此已可作结,但作者并未止笔,而是宕开一笔,再度由实返虚,“若耶溪”以下四句,是全诗的最后一段,作者在写足题面后进一步生发,表达自己由刘单山水屏障而产生的隐遁江湖之志。这样写,即使全诗意余言外,又回应了前面的“沧洲趣”,首尾完整。
而在章法,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评论这首诗说“起手用突兀之笔,中段用翻腾之笔,收处用逸宕之笔。突兀则气势壮,翻腾则波浪阔,逸宕则神韵远”。全诗或虚或实,波澜层出,生动传神,笔力饱满,脉络分明,实为我国古代题画诗中的珍品。
后出塞五首
杜甫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鞭,百金装刀头。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
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
少年别有赠,含笔看吴钩。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
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
六合已一家,四夷已孤军。
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
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
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
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
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
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
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
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
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
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
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
杜甫诗鉴赏
《后出塞》组诗叙写开元天宝年间一位军士从应募赴军到只身脱逃的经历,通过一个人的遭遇深刻反映了天宝之变的“酿乱期”的历史真实。
自开元中玄宗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兵农分离,出现了职业兵。德宗时李泌论募兵制是祸乱的根源,说这种应募的兵士,既非土著,又无宗族,重赏赐而轻生。《后出塞》主人公正是这样一个应募者形象。一无牵挂的汉子,乐意当兵吃粮。诗中提到相赠吴钩的“少年”,当属唐诗中常常写到的少年游侠一类人物。
物以类聚,此诗主人公也应是这一类人物。组诗第一首系主人公自叙应募动机及辞家盛况;第二首叙赴军途中情事,尚归美主将;第三首是诗人的议论;第四首则揭露蓟门主将的骄横;第五首则写逃离军旅的经过。此组诗的突出成就,便在塑造了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对此诗的赏析,便应围绕这一中心来进行。
一度怀着功名万里雄心的军士后来逃归,其逃离的动机,诗中说得很清楚,是由于他在蓟门军中看到“ 主将”(当指安禄山)日益骄横、目中无君,而朝廷一味姑息养奸“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自己本为效忠国家而来(“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不料却上了“贼船”,“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因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诗一开始就讲得很明白,主人公赴边的目的就是追求“封侯”,“首章便作高兴语,往从骄帅者,赏易邀,功易就也。”(浦起龙)此人正是第三首所谓“重高勋”的“今人”、“奋身勇所闻”的“貔虎士”中的一员。“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也正属于这类人物的夸耀口吻。从第一首“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到第五首“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的表白,可见主人公求取功名封赏的思想是一贯的,并未发生何种转变。“古人重守边”
六句,不能理解为诗中人思想的转变,而只能理解为诗人自己对时事的评议,或者说它们恰恰是诗人对笔下人物思想、行动的一种批判。说这是杜甫微露本相的地方还不够,应该说这是作者直接激扬文字,站出来表态。这种夹叙夹议的手法,在杜甫诗中原是并不罕见的。
据《通典》称:“国家开元天宝之际,宇内谧如,边将邀宠,竟图勋伐,西陲青海之戍,东北天门之师,碛西怛罗之战,云南渡沪之役,没入异域数十万人,向无幽寇内侮,天下四征未息,离溃之势,岂可量邪!”当时的边境战争,唐玄宗好战固然是一个原因;兵制的改变,也同样是个重要原因。府兵原是寓兵于农的一种兵制,将帅不能拥兵自重,故唐朝前期没有武夫割据事件。而募兵之行,诚如李泌所说,应募兵士多是不事生产的亡命之徒,他们贪功重赏,形成军中好战心理。上自朝廷,下至士兵,互相影响,正是“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六合已一家,四夷但孤军。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对侵侮邻国的兴趣随战争的进行愈来愈浓厚,野心的将帅也就得到长成羽翼的机会。
《后出塞》五首就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特定时代的历史生活。诗中主人公正是募兵制下一个应募兵的典型形象。他既有应募兵通常有的贪功恋战心理,又有国家民族观念。他为立功封爵而赴边,又为避叛逆的“恶名”而逃走。组诗在欢庆气氛中开头,凄凄凉凉地结尾,是一出个人命运的悲剧。
彭衙行
杜甫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
参差谷鸟鸣,不见游子还。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句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
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
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
小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
故人有孙宰,高义薄层云: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
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
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
“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
何当有翅翎,飞去坠尔前!
杜甫诗鉴赏
至德二年(757)杜甫由凤翔回鄜州省亲,路经彭衙之西,回忆起去年携家逃难时孙宰热情款待的深情厚谊,但又不便枉道相访,故作此诗。彭衙在陕西白水县东北六十里,即现在的彭衙堡。
这首诗全篇皆追叙往事,只末四句是作诗时的话,因此开篇就以“忆昔”二字统领全诗。全篇共分前后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从开头至“暮宿天边烟”,写逃难途中的艰险状况。前四句写避乱彭衙。诗人前一年不畏“艰险”,“北走”鄜州,原因是贼破潼关,白水告急,不得不携家“避贼”逃难。“避贼”点出诗人逃难的原因。“北走”说明逃难的方向。“艰险”总括逃难景况,“夜深”交代出发的时间,“月照”点明出发时的环境。因为“避贼”逃难,所以选择“夜深”人静、“月照深山”之时,急忙向彭衙出发。开始四句,交代事件,一目了然。
“尽室”以下十行五十字叙携家远行,写尽儿女颠沛流离之苦。诗人拖儿带女,全家逃难,因无车马代劳,只好徒步行走。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多厚颜”三字,幽默而辛酸。而诗人全家跋涉,穿行于野鸟飞鸣的山涧,和行人稀少的谷底,衣食无着,平时娇宠的幼女忍不住饥饿,趴在父亲肩头又咬又哭。荒山野岭中,诗人怕虎狼闻声而来,赶忙将孩子搂抱怀中,紧掩其口。但孩子又怎知父亲的苦衷,又踢又闹,哭得愈加厉害!小儿子这时也来凑热闹,自以为比妹妹懂事,故意要吃路旁的苦果,他又哪知“苦果无人摘”,是因为不能吃的呢?“饥咬我”“声愈嗔”,形逼真地写出了幼女娇宠而不懂事的情态,“故索苦李餐”,维妙维肖地刻划出小儿天真烂熳的形象。“痴女”“ 小儿”,用语亲切;“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 以动作刻画出一个疼爱儿女而又无可奈何的父亲的痛苦心情,十分传神。
“一旬半雷雨”以下十句写雨后行路艰难,突出困苦流离之状。全家徒步于深山野谷,已经很艰难,更糟糕的是又碰上了雷雨天气,只好趟着泥泞互相搀扶着冒雨行进了。既无雨具,衣湿身寒,路滑难行,一天就只能走几里路。“一旬”呼应“久徒步”,说明奉先至白水,路程不远,却走了很长时间,反衬出行程之艰;“半”字点出雷雨之多,说明气候的恶劣。
寥寥几句,诗人全家困顿流离之状如在目前。
“ 野果充糇粮”,糇粮,指干粮,指采下野果充饥;“卑枝成屋椽”,卑枝,指低矮的树枝,树枝成了栖息的屋宇;“早行”“ 暮宿”,从时间上说明他们起早摸黑地赶路;“石上水”,指近处低处积满雨水的石径,“天边烟”,指远处高处云雾笼罩的深山。这四句对仗工整,概括精炼,既呼应开头“经险艰”,又引起下文孙宰的留客,过渡自然。
自“小留同家洼”以下为后一部分,写孙宰体贴留客的深情厚谊。先写留客。诗人全家本打算在同家洼作短暂歇息后北出芦子关直达肃宗所在的灵武,却不料惊动了情高义重的老朋友孙宰(唐时尊称县令为宰)。战乱年头,人们大多不喜欢客人到来的,何况是昏天黑地的夜晚。但孙宰点起明灯,打开重门,十分热情。而且不嫌麻烦,还烧起热水,让诗人洗脚,甚至还剪纸作旐(小旗),替诗人招魂。故人之情义,诗人之感激,从开灯启门,烧汤濯足,剪纸招魂的几个细节中具体真实地反映了出来。“高”“薄”二字画龙点睛地指出了这一点。孙宰叫出妻子与诗人相见,看着诗人携家逃难的艰苦景况,他们也不禁流下了同情的眼泪。由于长途跋涉,小儿女们一安顿下来,立即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孙宰又叫醒他们起来吃饭。孙宰还一再表示愿意同诗人永远结为兄弟, 并腾出屋子,让诗人一家安住。由同情到结交再至住下,充分显示了孙宰待人的真挚诚恳。
最后六句结尾,写诗人对孙宰的追念感激之情。
“谁肯”二字既赞扬故人孙宰高尚情谊的难得与可贵,又呼应开篇“忆昔”,引出诗人对孙宰的忆念。现在诗人重经旧地时,安史叛乱并未平息,人民仍在受难,孙宰一家如今又如何呢?“何当生翅翎,飞去坠尔前”,诗人恨不得长出双翅,立刻飞去落在老朋友的面前。
殷切的忆念之情,溢于笔端。这六句以议论作结,情深意厚,力透纸背。这首忆念友人的诗,前部分着重叙写诗人举家逃难的狼狈景况,后部分着重描绘故人孙宰待客的殷勤。真实的细节描写,细致的心理刻划,传神摹志,形象逼真。全诗用追忆的口吻直接叙述,明白如话,真实仿佛亲见,自然而不显雕琢。
空囊
杜甫
翠柏苦犹食,
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鲁莽,
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
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
留得一钱看。
杜甫诗鉴赏
乾元二年(759) ,杜甫弃官由华州寄居秦州同谷。这时,战乱动荡仍未平息,诗人生活极其艰难。
杜甫这首诗,通过写自己的空囊,以小见大,反映当时的社会和诗人自身的思想、遭遇。
首联“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诗人紧扣诗题,意在言外,写出两层意思,一层是说穷困潦倒,只得餐霞食柏,权且充饥,这是明意。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言外之意,在古人看来,明霞翠柏均非凡俗之物,杜甫此语出自《列仙传》“赤松子好食柏实”
和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餐朝霞”。表现杜甫虽生当乱世,饥寒交迫,但仍不同流俗,品节高尚。
颔联“世人共鲁莽,吾道属艰难”,揭示囊空的根本原因。所谓“世人共鲁莽”,指人多苟且偷安。
战乱爆发后,诗人弃家鄜州,奔赴灵武,中途陷于叛军之手,后又因两次直言上奏,受贬去职,但他“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及至贫寒如此,仍然持道守节。这里,杜甫所说的“吾道”,是不愿苟得之直道,忠勇报国之达道。颔联两句,通过对比的手法,将杜甫高尚不俗的品格鲜明地凸现出来了。
颈联“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进而具体写贫状。作者皆从“寒”字来入笔。上句说“不爨”,并非因为“井晨冻”,而是因为无食。严冬季节,却晨炊无米,夜寒难御,可见一贫如洗。
尾联“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点明“空囊”题旨。在写法上,此联出之以幽默诙谐之笔。试想,已是身无分文,贫不自救,却还要强留一钱在空囊之中,以免他人笑话,这举动本身就是一种反常。作者正是以这种貌似轻松诙谐的话,渲染自己心里沉重悲苦的情绪。申涵光评杜诗云:“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仇注杜诗》引)。
这首五律措语平实,庄谐间出,颔联以庄语见清操,尾联以谐语抒感慨,相得益彰。而音节拗折,是一首拗律,如首联“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两句,一孤平一单仄,不求谐声;俯首拾柏,柏味甚苦,此句相应多仄声,明霞仰头可餐,其意甚高,此句相应多平声,可谓声情相符。
送远
杜甫
带甲满天地,
胡为君远行!
亲朋尽一哭,
鞍马去孤城。
草木岁月晚,
关河霜雪清。
别离已昨日,
因见古人情。
杜甫诗鉴赏
杜甫乾元二年(759)离秦州,此时“不言所送,盖自送”(浦起龙)之作。
首句以提问开篇。“带甲”,全副武装的战士,“满天地”意即遍地皆兵。此诗开头就以新颖的语言,矫健的笔力,引起读者注意。
次句“君”为诗人自指。作者向自己发问:兵荒马乱之际,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远行”?
“亲朋”二句写启程时情景。亲友同声痛哭,因为正值离乱,不知此后能否重逢。而诗人则无言地跨上“鞍马”,他实际上也是含着眼泪,告别孤城秦州远去的。一边有声的痛哭,一边无声的饮泣,悲凄之状如在眼前。
“草木”二句点出远行的时间和征途的感受。“草木”零落,时入岁暮。“霜雪”飘洒,关河冷清。这是辞别亲友后途中景致。此联“岁月”二字本当用平,诗人出于内容上的考虑,突破声律常格,上句全用仄,下句四字用平。用拗峭的语言,描绘寒冬的旅程,成为杜甫五律中以入代平的一个诗例,有其值得借鉴之处。
“别离”二句回忆亲朋相送的情谊。与亲朋“别离”虽“已”成“昨日”,由于感念难忘,仿佛就在今天。由此可“见”,“古人”殷殷惜别,是有深“情”厚意的。这里字面上在说“古人”,实指今日之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诗以“送远”为题,但从后四句看,“当是就道后作”。这样,前四句应是“从道中追写起身时之情事”。(浦起龙)沈德潜极赞此诗开头是“何等起手”,浦起龙更用“感慨悲歌”四字盛誉前四句。
杜甫在战火纷飞的时刻,离秦州,入蜀道,却并无一个明确的目的。离别时虽然亲朋同声“一哭”,却无人以诗相送,情景是颇为凄凉的。为了自壮“行色”,他“就道”后补写了这首名作。这与他天宝十四年“免河西尉,为右卫率府兵曹”时所写《官定后戏赠》,很有点相似。不同的是,那首诗作于安史之乱前夕,纯出于游“戏”笔墨,而且“微禄”“耽酒”,“圣朝”“ 狂歌”,还可为“故山归兴”,“向风”“回首”。而这首诗则写于安史乱中,“带甲满天地”的时刻。“鞍马”入蜀,茫茫前路,还不知依“托”何人。
哪还有以笔墨为游“戏”的闲情。回味“昨日”告别场景,想“见”“古人”惜别“情”意,无怪乎要“感慨悲歌”,放声长吟了。
玉华宫
杜甫
溪回松风长,
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
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
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
秋色正潇洒。
美人为黄土,
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
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
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
谁是长年者?
杜甫诗鉴赏
这首五言古诗,作于肃宗至德二年(757)闰八月。当时,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刚到第三个年头,国家破败不堪,人民灾难深重。诗人又横遭政治上的打击,心头更增凄凉之意。他自长安回陕北鄜州探视妻子,路过残破的玉华宫,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
诗人以凄绝之笔,记兴亡之慨,抒发了悲凉深长的人生喟叹,读来凄楚动人。
玉华宫,在宜君县西北,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所建,依山临涧,环境十分幽美。高宗永徽二年(651),改宫观为庙宇,废为玉华寺。到杜甫路过之时,已历经百余年,境地荒凉。但诗题不作《玉华寺》,而是写作《玉华宫》,正体现了诗人在兵连祸结,国家衰微之时,对贞观之治的无限缅怀和对荣华难驻人世沧桑的感叹,抚今追昔,不禁伤怀无尽。
诗中前八句描写旧宫的凄凉景象。先写旧宫外景: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宫前溪水回流,松风长啸,苍褐色的老鼠在古瓦上窜来窜去。这遗弃在绝壁之下的宫殿,不知是何代帝王所建?接着写旧宫内景: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那阴森的房中,青莹的灯光仿佛夜间的鬼火一样,年久失修的道路上流着湍急的水,水声好象在哀鸣。而除此以外的一切自然之声,却象笙和竽的吹奏声一样,悦耳动听,宫院内,秋色正显得分外潇洒。这里,作者用穿插手法,在每四句中,前两句写景,欲尽未尽,忽入抒情,在时断时续的跳跃式的写景中,插入自己的感慨,把景与情自然而然地结合起来,避免了平铺直叙,使情景达到了高度的融合。同时,正如王嗣奭在《杜臆》中所说:“万籁笙竽,秋色潇洒,吊古中忽入爽语,令人改观,然适以增其凄惨耳。”即在描写上采用了反衬法,即以乐衬哀。当此海内烽烟四起之际,自然声·1610·《唐诗鉴赏大典》
音、自然景物不因人事而变化,在秋色中显得这般美好,而眼前的古殿,却已满目荒凉。一个“古”字、一个“正”字,透出了此中消息,表现了作者在遣词用字上的匠心独具。这样反衬,昔盛今衰的对比更为强烈,作者的人生无常的感想也暗寓其中,为后八句作了巧妙的铺垫。
诗歌后八句抒写对旧宫荒凉的感慨。前四句承上而来,感叹人与物的幻灭无常。先写人:昔日宫中的美女,早已化为黄土,何况那些殉葬的木偶人呢!再写物:当年陪侍太宗的金舆,多么华美,如今何在?
留存下来的,只有荒殿门前那冰冷的石马了。从对人和物的感慨中,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后四句的忧叹。诗人难以承受这所见所感的忧伤,瘫坐在草地上,时而高歌,时而痛哭,泪如雨下。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有谁能够长存永驻呢?这浩茫无际的人生忧伤,真是无终无了啊!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上章(指《九成宫》)以伤乱作结,本章(即《玉华宫》)以忧老作结。”其实,这首诗在忧老中,更多地包含着伤乱的心情。作此诗时杜甫已经四十六岁,除困守长安十年外,又经历了三年的战乱,战乱的摧残,使人感到易于衰老,生死无常,他深刻地领悟到人生的艰辛,更体会到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此时,他看到旧宫的荒凉景象,因景及人,因人而国,将个人的忧伤与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起来,忧生而又忧世,使得全诗的意义更为深广,从而产生出更加沉郁的思想力量。
这首诗不仅在结构上显得跳跃而富于变化,同时在音韵上也很有特色。洪迈《容斋随笔》说:“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老杜《玉华宫》诗不绝口。”首先,本诗在用韵上,以短促的仄声韵一韵到底,与描写的荒凉景象和抒发的凄楚情绪很协调。其次,诗中多用仄声字,如“苍鼠窜古瓦”、“遗构绝壁下”,都是一平四仄,甚至整句全用仄声字的,如“况乃粉黛假”、“故物独石马”,五字五仄。这就使得诗歌在音律上显得“生拗”,急促有力,造成激昂的声情,给人以一种奇崛的美感。
剑门
杜甫
唯天有设险,
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
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
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
百万未可傍。
珠玉走中原,
岷峨气凄怆。
三皇五帝前,
鸡犬各相放。
后王尚柔远,
职贡道已丧。
至今英雄人,
高视见霸王。
併吞与割据,
极力不相让。
吾将罪真宰,
意欲铲叠嶂!
恐此复偶然,
临风默惆怅。
杜甫诗鉴赏
剑门,在今四川剑阁县北。据《大清一统志》:
“四川保宁府:大剑山在剑州北二十五里。其山削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又名剑门山。”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十二月携家眷从秦州同谷转徙成都时,途经此地,他惊叹于地势之险要,联想到由藩镇强大造成的安史之乱,意识到剑南之地容易被军阀负险自固、割据称雄,表达了对国家前途的深深忧虑。
这首诗的开始八句,突兀而起,描写了作者初见剑门山那种惊愕的神态。如此奇险、雄壮的大山,真是地造天设啊!山山相连环绕西南,山上的石头犄角都指向北方。两崖高耸,仿佛墙壁,砌垒之状,宛如城郭。只要有一个人怒而据守,即使百万人也莫敢近前!这些生动的描写,一方面是采用赋的手法,直接描绘山势的雄奇、险要和壮伟,展现了壮阔宏大的气势,十分形象,使人如临其境。杨伦说:“宋祁知成都至此,詠杜诗首四句,叹伏,以为实录。”(《杜诗镜铨》)诗中用“险”字、“壮”字来形容剑门,全篇都从这二字生发开去。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诗中采用了赋中有兴的手法,寄寓了深刻的政治思想。尤其是“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二句,意蕴丰厚,耐人寻味。”浦起龙《读杜心解》说:“俱以地险易动立论”,“抱西南,见曲为彼护;角北向,见显与我敌。
末欲铲叠嶂之根。”诗人从险峻的山势中,已经清醒意识到,这样险要的地理环境,容易被野心家所利用,随时都有脱离中央王朝,地方割据的危险。“石角”,表面是写山,其实是象征那些居心叵测的地方军阀。
在具体描写的基础上,作者针对时事,抒发议论。
诗人先写当前朝廷剥削百姓,珠玉等物日往中原,故蜀民穷困,以至岷山、峨眉山也为之气色悽怆。其中“走”字系由《韩诗外传》中化用而来,卷六云:“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无足而至者,犹(同由)主君好之也。”这就委婉曲折地指出了唐王朝对四川人民的苛敛和搜刮,从而揭示了天下致敌之由。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又从历史的角度抒发议论。回想上古时代,四川未通中原,那时人们不分彼此,连鸡犬也是随便放的。而夏商周之后,虽对远方实行怀柔政策,但其设官受贡,开了后世苛捐猛征之先,并且对跋扈之徒也逐渐失去了控制,致使地方军阀高视阔步,称王称霸,彼此互不相让,厮杀得难解难分。这些议论,句句是说历史,而句句又联系着现实。
最后四句,诗人直抒胸臆表达对发动战争,割据祖国之人的强烈愤怒,和对祖国前途的忧虑。我要谴责天公,真想铲平这重山叠嶂;想到割据一方的事将来会不时发生,我不禁临风惆怅、沉默无言了!这最后四句十分重要,是全诗的关键所在。“罪真宰”、“铲叠嶂”云云,与篇首对险、壮的极力描写,遥相呼应,使上面的描写落到实处;“恐此复偶然”,又是对“併吞”、“割据”等议论的总结,并进一步表达了对今后形势的忧虑。陈贻焮先生说:“诗人所虑者有二:一,剑门天险,利于军阀扼险割据,古已有之,今亦难保无虞;二,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若诛求太过,难免结怨生乱。这也就是这首诗的主旨。”(《杜甫评传》中卷)这深深的忧虑,使得全诗的结尾显得更为沉郁有力。然而,作者在最后一句,却又有意宕开一笔,“临风默惆怅”,生动地画出了诗人欲言难言的形象,隐隐透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给人以悠然意远之感。诗歌突兀而起,经中间的转折变化,到最后的稍稍宕开,全诗象狂澜陡涨,腾挪跌宕百姓流转,把作者心潮变化的过程,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领悟到雄奇阔大、苍茫浩远的诗意。
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评论此诗:“以议论为韵言,至少陵而极,少陵至此等诗而极,笔力雄肆,直欲驾《剑阁铭》而上之。”杜甫在诗中议论,是开了宋人的以议论为诗先河,但杜甫的诗中议论也不同于一般宋诗。一方面,诗人的议论与景物和人事的描写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议论建立在生动的形象之上,自然生发。另一方面,作者在议论中融注着自己的激情,语语扣动读者的心弦,因此毫不枯燥。再一方面,作者的议论处处针对着现实社会,因此毫不空泛。
宾至
杜甫
幽栖地僻经过少,
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
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
乘兴还来看药栏。
杜甫诗鉴赏
这处诗作于上元元年(760)杜甫卜居成都草堂,诗题一作“有客”。诗题里的“宾”,当指事先通报“车马”而至的“贵介之宾”,有别于“花径”不扫,“不速”而来的“相知之客”,从选辞上,是“各见用意所在”(陈秋田)的。诗中未确指“宾”之姓名,全诗表现出傲岸语气,且含嘲讽之意,可见此客为诗人尊而不亲甚或不喜见之人。
一、二句先写延客之状。草堂初建,居幽而地僻,很少造访之人。忽闻通报,有贵客来临,只得循礼恭迎。但“老病人扶”,“再拜”起伏,实感艰“难”。
诗中明显表现出年迈多病,不胜应酬之苦的不悦。
三、四句写惊讶之情。“江干”,江边。从上句看,此宾当是耳闻杜甫文名,特通报相访的。为此诗人说,我初到成都,哪有震“惊海内”的“文章”,竟然徒劳“车马”枉驾暂“驻江干”。“岂有”、“漫劳”四字,在这里起了宾主对称作用。我岂有文名,您徒劳过访,运用散文的笔调,驭律诗的对法,傲岸之态可掬,嘲讽之意自见,很能体现杜甫七律诗的特色。
五、六句写款待之事。上句易“宾”为“客”,既避免与诗题相重复,也为了平仄协调。这句说:你这位“佳客”,入门就“坐”,“淹留”“竟日”,我虽不能盛馔相饷,也算尽礼了。“百年”意同一生。下句说:我一生食“粗粝”,身为“腐儒”,款待不周,还望多多包涵。在自谦中实含自伤之意。
七、八句特致歉意,兼邀贵客重来。“供给”指酒肴。“药栏”,花药之栏,“看药栏”,即看花。诗人说:如果不嫌“野外”“供给”菲薄,还望“乘兴”
再“来看”花。这是客套话,也有送客之意。嘲讽之意,隐约可见了。
此诗诗题虽突出“宾”字,但在写法上,却处处以宾主对举,实际上突出的是诗人自己。从强调“幽栖”少客,迎“宾”为“难”到表明“岂有”文名,漫劳垂访,到如果不嫌简慢,还望重来看花,虽始终以宾主对言,却随处传达出主人公的简傲自负神态。
“岂有文章惊海内”,“ 百年粗粝腐儒餐”,在杜甫笔下,一为自谦之辞,一为自伤之语,也是诗人自慨平生的深刻写照。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杜甫
为人性僻耽佳句,
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
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
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
令渠述作与同游。
杜甫诗鉴赏
本诗作于上元二年(761) 。杜甫时年五十岁,居于成都草堂。诗题中一个“如”字,突现了江水的海势,提高了江景的壮美层次,表现了江水的宽度、厚度和动态。江水如海势,已属奇观。然而诗题却偏偏曰:“聊短述”。诗题中就抑扬有致,这是诗人的一贯风格。
既然聊为短述,山语岂能平平?诗人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足见“聊短述”的良苦用心,炉火纯青的诗艺,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和动人心弦的审美效果。
正由于杜甫艺术上的一丝不苟、勇于创新,因此老年臻于出神入化、妙手成春的极境。所谓“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仇兆鳌评杜甫“少年刻意求工,老则诗境渐熟,但随意付与,不须对花鸟而苦吟愁思矣。”(《杜诗详注》卷之十)同时他还转引钱笺道:“春来花明鸟语,酌景成诗,莫须苦索,愁句不工也。若指花鸟莫须愁,岂知花鸟得佳咏,则光彩生色,正须深喜,何反深愁耶?”(《杜诗详注》卷之十)这里是说春光明媚,花香鸟语,快乐异常,因此不存在花鸟深愁的问题,“莫深愁”为杜甫自况。
至于“浑漫与”中的“与”字,旧本曾作“兴”,清末郭曾忻解释说:“所谓漫兴,只是逐景随情,不更起炉作灶,正是真诗。”(《读杜劄记》)此处强调任笔所之,自然而然。总之,首颔二联总体着眼,大处落墨,虽为短述,语实惊人,虽未直接描写江上海势,但胸中之海早已形成。它浑厚深涵,辽阔无垠,大气磅礴。心中之海,诗人采取了虚写的办法。正如金圣叹所说,此“不必于江上有涉,而实从江上悟出也。”
(《杜诗解》卷二)所谓海势,其实是江,因此江上之景,亦应摄取,若完全避开江水,则海势亦无所依附,而不成其为江如海势。为此,诗人紧接首颔二联虚写海势以后,随即转入实写江水。故颈联道:“新添水槛供重钓,故著(着)浮槎替入舟。”此处虽写江水,但只是轻轻带过,如此触及江水、悟及海势的写法,令人玩味不尽。正如王嗣奭所说:“水势不易描写,故止咏水槛浮舟。此避实击虚之法。”(《杜臆》卷之四)又如金圣叹所说:“不必于江上无涉,而实非着意江上也。”(《杜诗解》卷二)尾联诗人以一“焉”字,即巧作转折,融注新意。诗人之语,已经惊人。若得陶渊明、谢灵运那样的妙手,使其述作,并同游于江海之上,岂不快哉!尾联思路新奇,饶有兴味,且与首联相呼应,显示出诗人对艺术最高境界的执着追求。“更为惊人之语也。”(《杜诗解》卷二)对诗与诗题之间的关系金圣叹先生写道:“每叹先生作诗,妙于制题。此题有此诗,则奇而尤奇者也。诗八句中,从不欲一字顾题,乃一口读去,若非此题必不能弁此诗者。题是‘江上值水如海势’七字而止,下又缀以‘聊短述’三字。读诗者,不看他所缀之三字,而谓全篇八句,乃是述江水也,值江水之势如海也。则八句现在曾有一字及江海乎?”(《杜诗解》卷二)从他评析中,可以得知:此诗诗题与诗中八句,构成了一个浑厚海涵、博大精深的整体。虽未写海,而如海势。此诗以虚带实,出奇制胜,意在言外,令人叹为观止。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其五)
杜甫
黄师塔前江水东,
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
可爱深红爱浅红?
杜甫诗鉴赏
本诗作于上元二年(761),当时,杜甫定居于成都草堂,生活稍稍安定。但年逾半百,垂垂老矣。
感慨之情,溢于言表。每每独步寻幽,消遣世虑。此诗虽题为寻花,实为遣愁散闷,因而隐藏着悲的情调。这里所选的一首,是七绝句中的第五首。它所突出表现的是桃花之美和诗人爱花、赏花的审美心理。
首先,诗人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美妙的风景画,高耸的黄师塔,巍然屹立着;流动的江水,从塔前东流而去,构成了有纵有横的几何图。塔,是静止的;江,是流动的。画面有动有静,与巨大的几何形相映衬,给人以壮美的感受。塔前、水东,标明了方位,这就为下句的风景描绘,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其中,“黄师塔前”句,在制造氛围方面,尤为重要。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道:“蜀人呼僧为师,葬所为塔,乃悟少陵‘黄师塔前’句。”僧亡塔在,崇敬之余,夹杂着几分悲怆之情。
然而诗人毕竟在寻春,风和日丽,春光怡人,不觉困倦,且倚微风,以寄雅怀。诗人以一“倚”字,就将自己与大好春光融合为一,达到寓情于景,以景寄情的完美境界。
下两句着力写桃花。在诗人笔下,桃花一簇,深浅放红,然主人已逝,唯有寂寞相随耳。若诗人不寻花至此,又有何人赏识?字里行间,流露出无人赏识的淡淡的哀愁。这与七绝句的总调子是合拍的。但此诗重点毕竟是写爱花,故也萦绕着喜的气氛。“可爱深红爱浅红”句,用了两个爱字,两个红字,表现诗人对花之美的欣悦,并以反问的语气作结,不仅饶有兴味,而且由己及人,这就扩大了审美的范围,强化了美感。杨伦评道:“绮语令人欲死,叠用爱字有致”(《杜诗镜铨》卷八),可谓肯綮。明王嗣奭也说:
“其五:‘春光懒困倚微风’,似不可解,而于恼怕之外,别有领略,妙甚。桃花无主,可爱者深红耶?浅红耶?任人自择而已。”(《杜臆》卷之四)如果说七绝句前四首是在分别描写恼花、怕春、报春、怜花而流露出悲愁的情怀的话,那么,此首(其五)却表达出爱花、赏花时的喜悦之情。如此由悲入喜的描写,造成了节奏的起伏变化,给人以新奇的美感。这种喜悦之情,并未戛然作结,而是自然而然地向后延伸;以致在下一首,达到了最高潮。如果缺少它,就缺少一个必要的情感过渡,而显得美中不足。
百忧集行
杜甫
忆年十五心尚孩,
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
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
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
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
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不知父子礼,
叫怒索饭啼门东。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言古诗作于上元二年。当时,杜甫棲居成都草堂,生活极其穷困,只有充当幕府,仰人鼻息,勉强度日。然而,诗人一贯持有的高尚节操,使他难为“摧眉折腰事权贵”之举,因此时遭冷遇,颇不得意,良多感慨。
首句不谈忧,而是谈喜;不说老,而忆少。诗人回忆年少之时,无忧无虑,体魄健全,精力充沛,真是朝气蓬勃。所谓“健如黄犊走复来,”就是生动的写照。清杨伦称此句“形容绝倒,正为衬出下文”
(《杜诗镜铨》卷八)。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当梨枣成熟之时,少年杜甫频频上树摘取,一日千回。所谓“千回”,只是夸张的语气,喻其多也。少年杜甫“心尚孩”,这个尚字用得非常贴切,说明了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在十五岁时,仍在持续跳跃着。一个“尚”字,就概括了杜甫由童年到少年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诗人抓住了少年的气质、性格特征,以跳动的笔触把它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这里并非没有目的地表现少年自我,也不是用喜悦的心情颂扬少年自我,而是以忧伤的心情去回忆少年自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因而就深深地蕴含着悲痛、愤懑的感情。杨伦对这首诗开头的眉批是:“聊以泄愤,不嫌径直。”(《杜诗镜铨》卷八)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诗人虽用“倏忽”二字,然从“十五”至“五十”其间沧桑都是读者可以想见。由于年老力衰,行动不便,因此坐卧多而行立少。体弱至此,却不能静养,因生活无着,还须出入于官僚之门,察颜观色,养活一家老小。
一生不甘俯首低眉,老来却勉作笑语,迎奉主人。内心痛苦不言而喻。不禁悲从中来,忧伤满怀,而发出“悲见生涯百忧集”的概叹。此为全诗之诗眼,它把诗人的情绪凝聚到悲字上。它不仅因老而悲,也因贫而悲,更因依附别人、缺乏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而悲。
尤可悲者,诗人不是悲一时一事,而是悲其一生。悲其一生为人民而悲。“悲见生涯百忧集”实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这是全诗主线,它与诗题相呼应,又因往昔境遇凄惨而悲,联想到当时老窘之境而悲,在结构上可谓承上;由此出发,为以下具体描写家贫先写一笔,可谓启下。“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写家中凄景。
一进家门,依旧四壁空空,家无余粮,一贫如洗。老夫老妻,相对无言,满面愁倦之色。只有痴儿幼稚无知,饥肠辘辘,对着东边的厨门,啼叫发怒要饭吃,经过诗人的具体描写,其忧伤痛苦之状,如在眼前。
为了表现百感交集的感慨,诗人以数字强化衬托悲状,强化悲的情怀。例如,诗中以“十五”比“五十”,就划分了自我的两个时代。以“八月”果熟,“ 一日”上树“千回”,来形容“十五”岁的少年的灵敏活跃,天真烂漫。用“四壁空”写“百忧集”,就充实了忧的内容。用“健如黄犊”对比“坐卧只多”,用“走复来”对比“少行立”,用“强作笑语”对比“悲见生涯”,更见出悲的氛围之浓。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诗人还将自己的童心少年和自己的痴儿作了对比。自己年少时,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却想不到已入老境之际,自己的儿子却饥饿难忍,啼叫怒索。在诗人笔下,不仅如实地表现了自己的凄凉处境,而且逼真地写出了老妻、痴儿的表情、姿态,非常富于人情味。
杜甫在《进雕赋表》中,称自己的作品善于“沉郁顿挫”。这也表现在《百忧集行》中。它“悲愤慷慨,郁结于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沉郁苍凉,跳跃动荡”(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诗人不幸的遭遇,切身的体验,内心的痛楚,在诗中化为一股股情感流。它回旋激荡,悲愤呼号,久久不息。
野望
杜甫
西山白雪三城戍,
南浦清江万里桥。
海内风尘诸弟隔,
天涯涕泪一身遥。
惟将迟暮供多病,
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马出郊时极目,
不堪人事日萧条。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成都草堂。诗以“野望”为题,是诗人跃马出郊时感伤时局、怀念诸弟的自我写照。
首两句写野望时所见西山和锦江。“西山”在成都·1631·《唐诗鉴赏大典》
西,主峰终年积雪,因此以“白雪”形容。“三城”,松、维、保三州,(在今四川松潘、理县一带),此时驻军严防吐蕃入侵,是蜀地要镇。南浦,南郊外水滨。
清江,锦江。万里桥,在成都城南。
中间四句是野望时触发的有关家国和个人的感怀。
三四句由战乱推出怀念诸弟,自伤流落的情思。
“风尘”指安史之乱导致的连年战火。杜甫四弟:颖、观、丰、占。只杜占随他入蜀,其他三弟都散居各地。
此时“一身遥”客西蜀,如在天之一涯。诗人怀念家国,不禁“涕泪”横流。真情实感尽皆吐露不由人不感动。
五六句又由“天涯”“一身”引出残年“多病”,“未”贡微力,无补“圣朝”的内愧。“供”,付託。
“涓埃”,滴水、微尘,指毫末之微。杜甫时年五十,因此说已入“迟暮”之年。他叹息说:我只有将暮年付诸给“多病”之身,但“未有”丝毫贡献,报“答圣朝”,是很感惭愧的。
杜甫虽流落西蜀,而报效李唐王朝之心,却始终未改,足见他的爱国意识是很强烈的。中间四句,由于连用对偶而将诗人的家国之忧,身世之感,特别是报效李唐王朝之心,艺术地得到有效概括。
七八句最后点出“野望”的方式和深沉的忧虑。
“人事”,人世间的事。由于当时西山三城列兵防戍,蜀地百姓赋役负担沉重,杜甫深为民不堪命而对世事产生“日”转“萧条”的隐忧。这是结句用意所在。
诗人从草堂“跨马”,走“出”南“郊”,纵目四“望”。“南浦清江万里桥”是近望之景。“西山白雪三城戍”,是远望之景。他由“三城戍”引出成乱的感叹,由“万里桥”兴起出蜀之意。这是中间四句有关家国和个人忧念产生的原因。
杜甫“跨马出郊”,“极目”四“望”,原本为了排遣郁闷。但爱国爱民的感情,却驱迫他由“望”到的自然景观引出对国家大事、弟兄离别和个人经历的种种反思。一时间,报效国家、怀念骨肉和伤感疾病等等思想感情,集结心头。尤其为“迟暮”“多病”发愁,为“涓埃”未“答”抱愧。
此诗前三联写野望时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即由向外观察转为向内审视。尾联才指出由外向到内向的原因。在艺术结构上,颇有控纵自如之妙。
野人送朱樱
杜甫
西蜀樱桃也自红,
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
万朝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霑门下省,
早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筯无消息,
此日尝新任转蓬。
杜甫诗鉴赏
本诗作于宝应元年(762)夏,此时严武再次镇蜀。严父挺之与杜甫是旧交,严武屡次造访草堂,关怀有加。
“ 西蜀樱桃也自红”,这是杜甫入蜀后第三次产·1634·《唐诗鉴赏大典》
生的亲切感受:成都的樱桃每到春天“也”同北方一样“自”然地垂下鲜“红”的果实。“野人相赠满筠笼,”野人,指村农;筠笼,竹篮。村农以“满”篮鲜果“相赠”,足见诗人与邻里相处欢洽。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上句写樱桃成熟,诗人说,我几次把樱桃从篮中移置盘内,生恐碰损,却仍“愁”碰“破”。“万”形容数量其多。
“许”,这样。下句写樱桃大小相等,诗人说,樱桃“万颗匀圆”,令人惊“讶”:为何大小竟这样相“同”呢?二句写樱桃形体,隐含对果农种植技艺与劳动的赞美之意。
杜甫虽寄寓成都,但每有“不死会归秦”,“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的想望和心愿。因而常常忆起在长安的往事。于是后四句便成为他忠爱之诚的由衷流露。
“忆昨赐霑门下省,早朝擎出大明宫。”二句是追忆任左拾遗时在宫中蒙受恩赐,擎持归家的情景。
左拾遗属门下省,它与中书省左右分处。“大明宫”中有“宣政殿”,中书、门下两省即在殿内。唐制,四月一日以“内园”樱桃“荐寝庙”,更“颁”“赐”
百官。(李绰《岁时记》)杜甫早朝大明宫后,例蒙·1635·《唐诗鉴赏大典》“颁”“赐”。“赐霑”、“擎出”,都是写实。
“金盘玉筯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末两句把当年“赐霑”与“此日尝新”结合起来,引出无限感慨。大明宫中朝圣“赐霑”的往事,一去不返。诗人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