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诗鉴赏
高适诗鉴赏
生平简介
高适(702?—765) ,唐代著名诗人。字达夫,一字仲武,渤海蓝(今河北沧县)人。幼年家贫。二十岁后曾到长安,求仕不遇。于是北上蓟门,漫游燕赵。后客居梁、宋等地,过着“求丐自给”的流浪、渔樵、耕作生活。自称“一生徒羡鱼(希望作官),四十犹聚萤(刻苦攻读)”。天宝三年(744)秋,与李白、杜甫相会,共同饮酒赋诗,以抒襟抱。天宝八年(749),由宋州刺史张九皋的推荐,举“有道科”,授封丘尉。不久就弃职而去,客游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荐为左骁卫兵曹参军、掌书记。“安史之乱”爆发后,他协助哥舒翰守潼关以抵抗叛军。后受唐玄宗赏识,连升侍御史、谏议大夫。肃宗至德二年(757),因围攻永王璘有功,得唐肃宗嘉许,官职累进,历任淮南节度使,蜀、彭二州刺史,西川节度使,大都督府长史等职。代宗时官居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旧唐书》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与岑参齐名,并称“高岑”,同为盛唐边塞诗代表。
邯郸少年行
高适
邯郸城南游侠子,
自矜生长邯郸里:
千场纵博家仍富,
几度报仇身不死。
歌笑日纷纷,
门外车马常如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
令人却忆平原君!
君不见即今交态薄,
黄金用尽还疏索。
以兹感叹辞旧游,
更于时事无所求。
且与少年饮美酒,
往来射猎西山头。
高适诗鉴赏
邯郸为战国时赵国都城,即今河北邯郸市。《少年行》为乐府旧题,属杂曲歌辞。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前句交待了“游侠子”居住的地方—— 都城邯郸。这里历史悠久,街市繁华,歌舞发达,士多慷慨。正因如此,他们才感到有一种优越感而“自矜”,即自我夸耀,“自矜”这一举动把“游侠子”的自负自得之态勾画得十分生动。在语言上,诗歌以散句发端,“邯郸”
一词重复出现,类似钩句(两句中用同类事物词语钩连),不但不显重复,反有一气贯注,不可羁勒之势。
《史记·游侠列传》集解引荀悦曰:“ 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彊于世者,谓之游侠。”“千场纵博”以下四句,诗人抓住“纵博”(以弈棋一类的游戏为赌博取乐),“报仇”、“歌笑”、“车马”这几个典型事例和场景,就把“游侠子”的生活趣尚作了精炼的概括。同时为了突出“游侠子”的豪迈意气和放纵的生活,采用了夸张、比喻以烘托渲染。如以“千场”、“几处”来夸饰“纵博”和“报仇”,显出“游侠子”看重义气,轻财轻生的豪举;以“日纷纷”、“常如云”来比喻“歌笑”、“车马”,托出“游侠子”的狂放和气派,其豪迈英武之概,壮浪纵恣之情,可谓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以上六句渲染“游侠子”豪放的生活,其势如铜丸走板,风驰电掣。“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二句,气势陡转,诗笔转入对“邯郸少年”内心的揭示。他们对于纵性任侠的生活远远感到不满足,而希望凭自己的侠肝义胆为国建功立业,施展自己的宏图抱负。不料,这美好的愿望却得不到现实社会的理解,反而遭到排斥和压制。使之不由得神游千古,怀念“倾以待士”,使之能纵横捭阖,为国排难的平原君。这两句,充盈着诗人知音难觅的怅惆,功业难成的愤懑以及对现实的强烈针砭和对历史的深沉反思!
同时,感情的激流也由前面的飞逸转入沉实,增强了诗歌的顿挫之力。
前半部分诗人借“游侠子”的遭遇来抒发自己沉沦不遇的感慨,后半部分则以直抒胸臆的议论,将抑郁不平之情进一步表达出来。一开始以“君不见”当头唱起,提示人们注意:现在世人只按“黄金”的多少来决定双方“交态”的厚薄。没有“黄金”,关系·1329·《唐诗鉴赏大典》
就自然“疏索”(即疏散之意)了。诗人的感情又由前面的沉实转入激愤,正因他“感叹”之深,对世态炎凉体会之切,因此对于“旧游”和“时事”厌恶之极,这样就有力地逼出最后两句:“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这样的结尾看似旷达,与世“无求”,实则正话反说,充满慷慨之情,愤懑之气,“宕出远神”。何则?它不仅以“痛饮美酒”,“射猎西山”(西山即邯郸西北的马服山)的豪举,刻画出“游侠子”的英武雄迈之态。而且以一虚字“且”冠在句首,更表现出他睥睨尘世、待时而动的高旷情怀和耿介刚强的性格特征。这样的曲终高奏,宛若奇峰突起,意蕴深远,令人回味无穷。因此赵熙批曰:“大力收束,何其健举!”(《唐百家诗选手批本》)
高适在诗中以“邯郸少年”(即诗中之“游侠子”)自况,借描写他们放荡不羁的生活,和世态炎凉的际遇,抒发了自己壮志难酬的激愤之情。诗歌写得豪宕激昂,“气骨”铮铮,充分体现了高适“以气取篇”的特点。《新唐书·高适传》评其诗“以气质自高”。
所谓“气质”,即作者的感情极为慷慨激越。此诗借“邯郸少年”抒发自己强烈的感情,既有豪气干云的雄壮之歌,又有直抒胸臆的激越之声;既有深沉低徊的慨叹,又有故作旷达的曲终高奏。这种雄壮与低徊,炽热与深沉的错综交织,有力地突出了“邯郸少年”心灵深处的追求和失望、欢乐与痛苦的复杂感情,从而深刻揭示出“世态”的“浮薄”。一般说来,七言与五言相比,更难写得雄赡遒劲,但高适的七言却写得“兀敖奇横”,这正是“气质自高”使然。
与这种抑扬起伏的感情抒发相适应,此诗在句式上整散相间,以散为主,用韵上平仄交替,富于变化。
如开始两句散,接着两句整,后面又回到散。开始四句用低韵仄声,中间四句用文韵平声,“君不见”两句句句用韵,为药韵仄声,末尾两句再回到尤韵平声。
这样,随着整散的变化和韵脚的转换,不仅与感情的抑扬起伏相适应,而且形式上也有整齐对称之美,纵横飞动之妙,节奏鲜明,音调优美。文情声情,丝丝入扣。这些特点,直接影响了后来长篇七古的发展。
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
高适
自从别京华,
我心乃萧索。
十年守章句,
万事空寥落!
北上登蓟门,
茫茫见沙漠,
倚剑对风尘,
慨然思卫霍。
拂衣去燕赵,
驱马怅不乐。
天长沧州路,
日暮邯郸郭,
酒肆或淹留,
渔潭屡栖泊。
独行备艰险,
所见穷善恶。
永愿拯刍荛,
孰云干鼎镬!
皇情念淳古,
时俗何浮薄。
理道资任贤,
安人在求瘼。
故交负灵奇,
逸气抱謇谔,
隐轸经济具,
纵横建安作,
才望忽先鸣,
风期无宿诺。
飘摇劳州县,
迢递限言谑。
东驰眇贝丘,
西顾弥虢略。
淇水徒自流,
浮云不堪讬。
吾谋适可用,
天路岂寥廓!
不然买山田,
一身与耕凿,
且欲同鹪鹩,
焉能志鸿鹤!
高适诗鉴赏
这是高适早年的一篇重要作品,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春由蓟北南返宋中途中的淇水之滨。时年诗人三十五岁。诗中借与薛据和郭微的酬唱之机,叙述和披露了自己大半生的坎坷遭遇,“永愿拯刍荛,孰云干鼎镬”的高尚理想和节操,并表现了自己推崇“建安”诗风的创作趣尚,尽情抒发了一腔郁勃不平之情。它是高适前半生思想和行事的总结,是后半生进入仕途后努力“救苍生之疲弊”(高适《谢上剑南节度使表》)的思想基础。
从开始到“安人在求瘼”二十二句为第一部份,叙述早年之经历和自己的政治理想。
一开篇诗人就截取“别京华”这一经历,将自己萧条冷落的悲凉心境倾吐出来。诗人二十岁时初到长安,踌躇满志,想在长安建功立业,但“布衣不得干明主”的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严酷的现实使他猛然醒悟,出生贫寒的诗人根本没有进身之机。第二句中用一“乃”字,不但表现出诗人由希望到失望的心理转折,而且巧妙地过渡到下文的叙述。在天真的诗人面前,“别京华”只是他仕途不幸的开始。紧接着“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十字,又叙写了自己以“章句”之学求仕的巨大挫折。文路不通,改走武路,诗人“单车入燕赵”(《酬裴员外以诗代诗》),欲从军边疆,沙场报国建功。他“登蓟门”而遥望,只见沙漠之茫茫,“风尘”(喻边患)之四起,痛悼时艰,“倚剑”感愤,但不料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不禁遥想汉代的卫青、霍去病得遇雄主,驰骋疆场,建不朽之功业,垂万古之英名..自己却空怀抱国志不免感慨万分!紧接着以“拂衣”、“驱马”两个动作描写,把他对权势压抑的睥睨之态,曲郁难伸的失意之情形象地展现出来。同时,他怀着一腔愤懑走向社会下层。“沧州”(水曲之地,此指隐居者所居的地方)路上留下了他的足迹,邯郸城廓闪动着他的身影,时而“淹留”于“酒肆”之中,时而“栖泊”于“渔潭”之上,孤独寂寞,尝尽“艰险”;人间“善恶”无不穷尽。然而,诗人“穷且益坚”,长期的挫折,更激励他昂扬奋发。“艰险”的生活,使他对人民的苦难有深刻的了解,更唤起他济世救民的壮志。因此文势至此,突起波澜,唱出了“永愿拯刍荛,孰云干鼎镬”的宏伟抱负。“刍荛”,本指割草打柴的人,此指广大穷苦人民,“鼎镬”,是古代施行烹煮酷刑的容器。两句意是:我愿意拯救老百姓的苦难,谁还顾及由此而触怒当权者而遭到致命的酷刑呢?紧接着“皇情”二字,以纯朴敦厚的上古遗风,与当今“浮薄”的“时俗”相对比,证明了自己主张的合理性,并进而提出“任贤”“安人”“求瘼”(瘼,疾病,此指人民的疾苦)的具体措施。以上六句,言简意赅,可谓诗人一生政治理想的纲要。
第二部分“故交”以下六句。先宕开一笔,以己及人,回应“酬薛三据”的题旨,继而以“灵奇”赞其不同凡俗的才气;以“謇谔”颂其耿直敢言的品格;以“隐轸”夸其经世济民才略的富盛,以“建安风骨”喻其诗作的慷慨激昂,至于才能声望的“先鸣”,风度信谊的超拔和真诚,那更是有口皆碑。薛据虽“自持才名”,但不过主簿县令而已,郭微亦不过一“少府”。这不但不能一展大志,而且为“州县”琐事所羁,为地域的阻隔所“限”,连“言谑”之机也没有,只能神“驰”“贝丘”,“西顾虢略”(贝丘,今山东博兴县南。虢略,今河南嵩县西北,可能是薛郭二人所在之地),遥寄相思罢了,这难道不是对他们极大的讽刺吗?所以,诗人的感情再度强烈地喷发出来。“淇水”东流,“浮云”飘逝,己之理想俱“不堪托”,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一腔为国为民的热忱,使诗人不禁发出“吾谋适可用,天路岂寥廓”的强烈呼喊。最后四句,以“不然”二字再一转折,设想自己若不被赏识,决心“耕凿”一生,自食其力。如“鹪鹩”营巢,一枝足矣自况(见《庄子·逍遥游》),哪里能效“鸿鹤”高飞,一举千里呢?这个结尾,从字面上看,似乎表现出诗人与世无争,潇洒出尘的恬静心情,其实是正话反说,他一生对政治十分热衷,决没有真正归隐的想法,诗人的愤懑之情是不难体会到的。
殷璠说“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贯穿全诗的,是理想和客观环境的矛盾所迸发出的浓烈悲怆之情,是一股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超前忧患意识。“永愿拯刍荛”二句,“吾谋适可用”二句等,都是直抒胸臆的,因此能于忧愤苦闷中给人以慷慨豪迈之感。前人评高适诗“悲壮”,由此亦可见一斑。
与这种以情动人的特点相适应,是语言的质朴自然。全篇不以华丽的词藻或艰深的词语取胜,而是以质朴自然的语言道出万壑深情。既有粗线条的大笔勾勒,如“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十字,述自己的长期困顿,异常精炼,又有条分缕析的细致描绘,如“天长沧州路”以下六句写自己的磋跎岁月,历历在目。特别是“酒肆”以下四句,每句各用一“成”、“屡”,“备”、“穷”字,将诗人一生各种不同的遭遇充分显示出来,深刻反映出诗人怀才不遇的思想苦闷,言简意深,又不露痕迹。
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选一)
高适
朝从北岸来,
泊船南河浒。
试共野人言,
深觉农夫苦!
去秋虽薄熟,
今夏犹未雨,
耕耘日勤劳,
租税兼舄卤。
园蔬空寥落,
产业不足数。
尚有献芹心,
无因见明主!
高适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开元末年高适从河南北部的淇河南游,渡过黄河途中。
开始二句:“朝从北岸来,泊船南河浒。”指出自己由北到南的游历路线,为下文的描写拓展出广阔的空间,暗示出他所写不是某一地之事,而是从北到南,满目所见皆是如此。这样,自然引出三、四句:
“试共野人言,深觉农夫苦!”因为他一路所见良多,心潮难平,故才有“试共野人言”之举。诗人没有依次叙述他和农民谈话的内容,而是以深挚、沉痛的语言抒发自己强烈的感慨:“深觉农夫苦!”这不但使诗的结构显得异峰突起,具有先声夺人的作用,而且在整个开元诗坛上,也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去秋虽薄熟”二句,指出去年收成本来就不好,而今年由春到夏,一直天旱不下雨。两句中各用“虽”“犹”二虚词前后关联,强调天灾不断的程度。面对灾害的肆虐,“农夫”们除了努力“耕耘”,终日“勤劳”,还要遭受官府的盘剥。“舄卤”,即今所谓盐碱地,土质极差。“兼舄卤”三字,沉实有力,感情凝重,深刻揭示出“农夫”所遭受的惨重剥削。如果说“去秋虽薄熟”二句是写天灾,那么这两句就侧重在写人祸。而且,是以对比手法写出:一方面是“农夫”在天灾面前“耕耘日勤劳”,一方面是统治阶级冷酷无情,“租税兼舄卤”。突出了农民苦难和官府残暴。
“园蔬空寥落”一句,不仅说明收获少,也描写了人们因饥荒厚敛而逃亡,田土荒芜的残破景象。而“产业不足数”,则反映了唐初推出的均田制,由于地主阶级的盘剥兼并,“农夫”的授田数已大为减少的现实。
这样通过天灾、人祸及造成的恶果的逐层揭露,就既使前面“深觉农夫苦”的强烈感慨真实可感,又表现出作者对人民苦难的高度同情。这就自然引出“尚有献芹心,无因见明主”二句收束全文。
“献芹”,典出《列子·杨朱》。野人献芹(一种苦菜)虽不辩美恶,但称献之意出于至诚,后世以“献芹”作为以物赠人之谦词。高适引此典,意在说明自己有济世救民的良策,欲献之君主。但“无因见明主”
一句,笔峰突转,以委婉而深沉的笔调抒发自己报国无门的愤慨,在激愤的对比中显示出诗人爱国忧民的高尚情怀。与前面“深觉农夫苦”相呼应,使自己的感情得到进一步拓展和升华。
开元、天宝年间,正是史称的“盛唐”时代,国力强盛,经济繁荣,一般人都沉浸在这表面的欣欣向荣的气氛中,但高适却能透过这表面的繁荣,深刻揭示出在“盛世”掩盖下的尖锐矛盾,农民所受的苦难生活,也使我们看到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必然。
和他同时的其他诗人相比,高适的头脑显得格外清醒,他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形象揭露出盛唐社会腐败的另一面。所以说“在开元时代诗坛上,高适是首先接触到农民疾苦的诗人。”(游国恩等编《中国文学史》)。
此诗在艺术上全用白描。叙事、写景、抒情融于一体,语言自然朴素,不加藻饰;真情真景,如在目前。其次,感情极为深沉凝重。既有“深觉农夫苦”的猛烈迸发,又有叙事中的深沉悲痛,还有报国无门的愤懑不平。总之,诗人忧国忧民之情无不一以贯之。
效古赠崔二
高适
十月河洲时,
一看有归思。
风飙生惨烈,
雨雪暗天地。
我辈今胡为?
浩哉迷所至。
缅怀当途者,
济济居声位。
邈然在云霄,
宁肯更沦踬?
周旋多燕乐,
门馆列车骑。
美人芙蓉姿,
狭室兰麝气。
金炉陈兽炭,
谈笑正得意。
岂论草泽中,
有此枯槁士?
我惭经济策,
久欲甘弃置。
君负纵横才,
如何尚憔悴?
长歌增郁怏,
对酒不能醉。
穷达自有时,
夫子莫下泪。
高适诗鉴赏
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一年(733 )冬第一次出塞蓟北而归之后。
开始六句,以景托情,情景交隔,渲染出笼罩天地的巨大悲愁。“十月河洲”,景物萧条,托出诗人心境的悲凉、前途的黯淡,因此有“归欤”之思。三、四句进一步渲染这种“惨”景:狂风的呼啸使气氛更添严酷凄惨,暴雨大雪使天地黯然,故“归思”虽切,却不知“胡为”?“迷所至”,表现进退维谷之状。
“浩哉”的强烈感叹,不仅是严酷景象的浑浩无边,也是指悲愁之情的混茫无尽。
紧接着十二句,以“缅怀”(即遥想)二字将人们引向京城,把自己西游长安所见的“当途者”(指权贵)们花天酒地的生活一一展示出来,进一步反衬“我辈”的仓惶失路:权贵们人数众多,名声显赫,如在“云霄”,岂肯变“更”困顿之士(即“沦踬”)的悲惨处境!他们以“燕乐”高奏,“车骑”如云,交游何其贵盛;“美人”如荷,幽房飘香,生活何其淫逸,兽形火炭陈于“金炉”,眉飞色舞“谈笑”得意,姿态何其骄矜!这一幅幅生活图景的生动刻画,使对权贵们的腐败生活揭露程度更为深广,愈益猛烈。
笔势至此突转,以“岂论草泽中,有此枯槁士”的鲜明对比,以义愤之情揭露社会的黑暗污浊。
最后八句,回应“赠崔二”的题意,倾诉胸中的不平。前四句中,先说我惭愧的是无经世济民之策,故早就自甘沉沦,接着以一个有力的反诘,写崔二有“纵横”之才,却还是与自己一样同处“憔悴”境地的事实,进而揭露当时社会对有识之士的普遍压抑。
至此可知,前面的自惭自弃,乃是正言反说,以退为进,恰恰说明自己“永愿拯刍荛”的理想无法实现,内心悲愤无法排遣。接着思绪再一转折:企图“长歌”一曲,以抒其愤,谁料反增郁闷;再以酒解愁吧,却不能一醉,反而倍添忧愁。故最后两句,只好以“穷达自有时,夫子莫下泪”的劝慰,流露出自己安于时命,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这八句抒情,几经转折回旋,情愈遣愈烈,把主人公愁思百结,痛苦万状的悲慨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诗人二十岁曾西游长安求仕,失意而归。北游蓟门,“时事多谬”,内心极为愤懑不平,故借与崔二赠答之际,深刻揭露了当时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正直之士长期沉沦的悲惨遭遇,尽情地发泄了一腔郁勃悲慨之情,把“开元盛世”的黑暗面暴露无遗。在开元诗坛上,他针砭时弊的大胆尖锐是空前的。诗歌以景托情起,渲染出深广浓烈的悲凉之气。再以铺陈之法揭露“当途者”的骄奢淫逸,真切生动,最后以回旋婉转的笔法,波澜层生,峰峦迭起,将自己深沉的悲愤推向高潮。其中还多用尖锐的对比,不着议论,说服力和感染力极强。而且对比之处,多用反诘的语气推出,就使感情的力度更强,增加了激昂顿挫之势。
这种抒情的悲叹和对当时社会关系的愤怒抗议,使他的创作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除了雄壮豪放的风格外,还有“沉郁悲凉”的一面,而且“其沉雄直不减杜甫”(叶燮《原诗》卷四)。这种特点,也使他的边塞诗,表现出对将帅无能的尖锐揭露和对士卒的深刻同情,在边塞诗人中独树一帜。
哭单父梁九少府
高适
开箧泪沾臆,
见君前日书。
夜台今寂寞,
犹是子云居。
畴昔贪灵奇,
登临赋山水。
同舟南浦下,
望月西江里。
契阔多离别,
绸缪到生死。
九原即何处,
万事皆如此。
晋山徒嵯峨,
斯人已冥冥。
常时禄且薄,
殁后家复贫。
妻子在远道,
弟兄无一人!
十上多苦辛,
一官常自哂。
青云将可致,
白日忽先尽。
唯有身后名,
空留无远近。
高适诗鉴赏
本诗通过对亡友梁九少府一生落拓不遇、不幸早夭的叙述,和对彼此生前深厚交谊的回忆,表达了对亡友极为沉痛哀悼的感情。是高适“悲”的代表作之一,在当时就广为传唱。
开篇四句,以睹物思人写起。“开箧”见书,说明二人交情深厚。而见“书”思人,愈增哀痛,因此感情无法控制而猛烈迸发出来,不禁悲泪滂沱,湿透胸臆。既紧切题目的“哭”字,又渲染出一种极为悲哀的气氛笼罩全诗,确立了一个“悲”的感情基调。
“夜台”即坟墓。“子云居”指扬雄的故居。据《汉书·扬雄传》:“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晋之扬,因氏焉。”扬在河、汾之间,汉为河东郡扬县(今山西洪洞县东南)。这里一语双关,既点出梁九的墓地在扬雄的祖籍晋地,又暗示出亡友生前门庭萧条,生活清苦,有如扬雄。这两句不写诗人感到挚友亡殁而寂寞,生死茫茫而怅惘,却想象坟墓中亡友的“寂寞,”更显出感情的深婉动人。
紧接着六句,以“畴昔”二字引出对生前交游的追忆:追忆当年,贪自然之“灵奇”,共“登临”而赋诗;游“南浦”而同舟,泛“西江”而玩月”(南浦、西江均在今武昌一带);虽勤苦(“ 契阔”即勤苦)多远别,但情深而缠绵(“绸缪”即缠绵)。两联细描高度概括了他们二人相处的欢乐,交情的亲密,乃至生死不渝。这既是对前面“泪沾臆”的补充说明,又反衬出痛失故友的巨大悲伤。
“九原”(即九泉)以下四句,先以“即何处”
领起:意思是亡友不知在何处?人间“万事”都是如此渺茫难求,只有“晋山”(指太行山)高耸入云,而梁九少府却深居于九泉!以自然的永恒,反衬出人生的无常,流露出对梁九少府一生不幸遭遇的同情和人世不平的愤怨。
“常时禄且薄”以下,主要通过叙述梁九少府的生平,委婉揭示出当时社会对贤士的排斥和压抑,将哀伤之情抒发得更为深婉诚挚。生前“禄薄”,死后更为“贫困”;妻子远离他乡,又无弟兄扶持。描述梁九生前死后家计的贫寒孤寂,其惨痛之状犹如雪上加霜。最后六句,再写他生前仕途的坎坷:曾“十上”奏疏,“苦辛”国事,但不为所纳。长期身居微官,沉沦下僚,令人悲愤不平。“青云”(喻高官显位)虽有可致之期,但不幸却如“白日”西沉,早离人世。
如今虽有清名“空留”人世,为“远近”所晓,但大志未展,功业未成,岂不徒有虚名?于“实”何补?
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此诗感情极为深婉绵长,个中原因固然应归于梁九少府的一生确系“命途多舛”,催人泪下,更为重要的是,写梁九的一生所历,实际也是诗人遭际的写照。高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但蹉跎半生,到处碰壁,甚至“求丐取给”(《旧唐书·高适传》)。因此在“哭”亡友的同时,不由得联想到自身的困顿,自然有切肤之痛,故感情格外酸楚动人。
通篇以痛哭为诗,首先从睹物思人写起,“哭”字领起全篇。然后追叙生前相处的欢乐,接着“九原”以下四句议论,对梁九的不幸深为同情,对社会的不平,悲愤难禁。然后再叙写他生前死后家计的贫苦冷寂,一生仕途的坎坷不平和英年早逝,寄寓了深深的慨叹和惋惜。最后两句再转入议论,以实绩与“空”名对比,将哀伤之情抒写得更为深沉绵长。
古大梁行
高适
古城莽苍饶荆榛,
驱马荒城愁杀人,
魏王宫观尽禾黍,
信陵宾客随灰尘。
忆昨雄都旧朝市,
轩车照耀歌钟起,
军容带甲三十万,
国步连营一千里。
全盛须臾哪可论,
高台曲池无复存,
遗墟但见狐狸迹,
古地空余草木根。
暮天摇落伤怀抱,
抚剑悲歌对秋草,
侠客犹传朱亥名,
行人尚识夷门道。
白璧黄金万户侯,
宝刀骏马填山丘,
年代凄凉不可问,
往来唯见水东流。
高适诗鉴赏
此诗作于与李白、杜甫同游大梁之时。大梁即唐朝的汴州陈留郡,战国时曾是魏国的都城,故诗题称“古”,今为河南省开封市。据《新唐书·杜甫传》:
“尝从(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醋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此事在天宝三年,高适此诗作于七四四年,时四十岁。此时他正隐居宋中,以耕钓为生,虽然很想跻身仕途,但又求进无门,因此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情绪。这首《古大梁行》就借咏怀古迹,寄寓了深沉的兴亡之叹,流露出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全诗二十句,四句一转韵,分为五个自然段落。
全诗的重点是在写今日古都的荒凉,因此第一段就着力描写了作者驱马荒城所见的景象:在缓辔徐行中,只见满城一片荆棘,莽莽苍苍,昔日巍峨壮丽的魏王宫观如今长满了禾黍,曾经威震诸侯的信陵君和他的三千食客,也已烟消云散,化作满地灰尘。这一段起得苍劲有力,它以形象的笔墨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的荒城图,首先给读者以满目凄凉的强烈印象,起了笼罩全篇、奠定基调的作用。这一段虽然是描绘驱马所见,是在说“今”,但其中的“魏王宫观”、“信陵宾客”已暗中寓“昔”,在今昔对比中,眼前的所见更为突出。第二段是对往昔的追忆,与第一段形成对比:在雄都朝市中,轩车驰骤,歌钟四起,一片繁华景象;而军队有三十万之众,国家方圆千里,国势堪称强盛。
这一对比,使第一段的形象有了深厚的背景,并且格外鲜明。第三段一方面反接第二段,同时回应第一段,从对往昔的追忆,又回到眼前的景象:那高敞的舞榭歌台和曲折的池沼,已荡然无存,在断壁颓垣中,只见狐狸奔窜,草木黄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这与第二段的热闹繁华恰成对比,而且“高台曲池”,自身也有对比。第四段紧承第三段,同时也以“摇落”、“秋草”等字面遥接第一段,好象是在写今日情况:
游侠之士口里,还在传说着信陵君窃符救赵时壮士朱亥的大名;路上的行人,还可辨认出向信陵君荐举朱亥的老者侯嬴居住过的大梁东门的道路。实际上,这也是对往昔的追忆,形成物是人非的对比。最后一段,作者从朱亥、侯嬴联想到曾经得到赵王赏赐白璧黄金,骑骏马、佩宝刀,后来终于困于大梁的虞卿,如今也已成为难以追思的过客了,只有汴水一直在默默地向东流去。这些从前的人事,与今日古城的颓败荒凉,也形成强烈对比。全诗的今昔对比,在章法上,曲折而有变化,但又井井有条,一脉贯通,通过这种反复交错的对比,使无限兴亡之感,从字里行间沛然涌出,震动着读者的心灵。
诗人善于寓感慨于写景之中,情景高度融合,使兴亡之叹和身世之感,从鲜明的形象中自然流出。第一段用“驱马荒城愁杀人”来抒发自己初进大梁时的惊愕、感叹之情,而景物方面则以满城的“荆榛”、“禾黍”、“灰尘”来烘托,使感叹显得极为自然。
“愁杀人”三字,既体现出诗人无限慨然之思,又使古城倍显荒凉,情景相生,收到了强烈的效果,全篇的怅惘凄凉之情,也由此衍生而出。第三段中“全盛须臾哪可论”一句,前有“忆昨”一段作铺垫,后有“遗墟”、“古地”作反衬,情感就自然跳脱而出。而第四段“暮天摇落伤怀抱,抚剑悲歌对秋草”二句,则是全诗感情的高峰突起之处。诗人面对荒城,在暮天摇落之际,顿生宋玉之悲,兼感朱亥、侯嬴之豪情壮举,一腔无可寄托的豪荡、愤懑之情,不能自制,于是“抚剑悲歌”,那悲壮苍凉的歌声,在古城中回荡,愈发显得悲凉感人。特别是末段最后两句,“年代凄凉不可问,往来唯见水东流”,有总结全篇的作用,感情极为广远、深沉。作者伫立在秋水漫漫的汴河之滨,眼见“逝者如斯”,各种愁思;一起涌至。
这其中,有对往古的怀想和凭吊,也有对自己年华逝去而一事无成的嗟叹,更有对于国家局势的深情的关切。诗人将难以诉述的复杂情怀,都倾注在一江流水之中,使得感慨更为深沉,意味更为悠长,而在质实的描写之中,最后宕开一笔,也显得极为空灵。那激荡胸怀的感情,与景物相融合,收到了十分强烈的艺术效果。
此外,在音韵对偶上,全诗四句一转韵,第一、三、五段为平声韵,第二、四段为仄声韵,平仄相间,形成起伏跌宕,顿挫回环之感。句子以散行为主,但除第五段外,其余每段都是散偶相间,即每段开始二句为散行,后两句为对偶。这样,“隔联间以对仗,壁垒森严”(《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下,黄培芳评),“按节安歌,步武严整,无一往奔轶之习”(《唐风定》卷九,邢昉批)。这些都更有利于表现诗中那种豪健挺举、深沉悲凉的兴亡之叹。
东平别前卫县李宷少府
高适
黄鸟翩翩杨柳垂,
春风送客使人悲。
怨别自惊千里外,
论交却忆十年时。
云开汶水孤帆远,
路绕梁山匹马迟。
此地从来可乘兴,
留君不住益凄其。
高适诗鉴赏
天宝五年春,高适旅居东平(郡名,治所在今山东东平西北十五里),与卸任的卫县(今河南淇县)
少府李宷分别,遂作这首送别诗。诗中回顾两人长达十年的深厚情谊,抒发了客中离别的悲凄之情。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首联“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客使人愁”,诗人选取最能表现春天时令的“翩翩黄鸟”、低垂的杨柳、和煦的春风,勾勒一幅明丽的春景图。友人离别,凄楚可知,而诗人却以明媚的春景来衬托这种内心的“悲愁”,更反衬出内心“愁”怨之深。因为大自然的美,只有心情愉快才能欣赏,而现在与知交分离在即,不能共同来享受这良辰美景,内心岂能不倍感“悲”愁呢?“怨别自惊千里外,论交却忆十年时。”是说友人此别,将远去“千里”,日后难得相见,这岂能不令人由“惊”而“怨”呢?这是“愁”的原因之一;以友情来说,与李宷并非一年半载短暂之谊,而是有“十年”交往的深厚感情。此次分手,各奔东西,相距千里,怎不“悲”伤呢?这是原因之二。高适在《邯郸少年行》里有:“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的;而他和李宷的交情,经过“十年”的考验,是那样纯洁无瑕,肝胆相照。在此临别之际,就更觉珍贵,更值得回“忆”,同时也愈增添了离别的“悲”伤。前四句中诗人运用反衬,以回顾曲折之妙笔,将临别之际内心的复杂感情描摹得深婉动人。正如赵臣瑗所评论的:“春风和煦,黄鸟方相逐于柳荫深处,而人方送别。当此之时,即新知近地,且犹不可,况以十年之谊,而为千里之游乎?所以忽然而惊,猛然而忆,而卒至怅然而悲也。”(《唐七言律诗笺注》卷一)
前四句侧重于临别前的复杂心理描写,三联则转入分别后的形象刻画:“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云开日出, 春光格外艳丽,但友人“远”去的一叶“孤帆”却飘然而逝,只剩下诗人匹马单骑,“绕梁山”而回返。一个“远”字,一个“迟”字,这两个字表象述意,十分精妙。所谓远者:不仅表现诗人目驰神往,极力眺望友人“孤帆”远去的神态,而且还曲折传达出此时此刻诗人内心的复杂心理活动:
正因为山长水远,见面无由而产生的巨大怅惘和迷茫,从而在主观上产生一种遥远之感。而一个“迟”字,正是这种主观感受的形象写照。亦诚如赵臣瑗所论:
“去者去矣,帆非远,我偏觉其远;归者归矣,马非迟,我偏欲其迟。此二句写一种恋恋不舍情事,逼真如画。”(《唐七言律诗笺注》卷一)
尾联“此地从来可乘兴,留君不住益凄其”,再回应前文,直抒内心的凄然之情。第一句,先宕开一笔,春光明媚,正可乘其兴致,畅叙情谊。而友人去意已定,“留君不住”,怎不倍感“凄其”呢?这两句各用一典,“乘兴”,据《晋书·王徽之传》记载:王徽之居山阴,曾雪夜泛舟访戴逵(字安道)经宿方至,刚到门前,忽然返回,人问其故,他说:“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哉!”“凄其”见《诗经·邶风·绿衣》:“凄其以风”,“其”为语言助词,这里指心境凄凉。用典而不着痕迹,借其一端发挥出深长的诗意,正是高诗“篇终接混茫”(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三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的本色。
此诗起句以景衬情,然后以“千里”、“十年”补足“悲”伤之由。继而写分别后的极度惆怅,最后再正面点出“凄其”之情。格调舒缓,语言流畅自然,使一腔“悲”“怨”之情如潺潺细流,曲折蜿蜒而出,凄楚缠绵,在以豪放著名的高适诗中确为别具一格之作。
送李少府贬峡
中王少府贬长沙
高适
嗟君此别意何如,
驻马衔杯问谪居。
巫峡啼猿数行泪,
衡阳归雁几封书?
青枫江上秋天远,
白帝城边古木疏。
圣代即今多雨露,
暂时分手莫踌躇。
高适诗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诗,同时送别两人,且两人均为遭贬而迁。
首联“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诗人首先抓住二人都是遭贬,都有满腹愁怨,而眼下又即将分别这一共同点,以深表关切的问句开始,表达了对李、王二少府遭受贬谪的同情,以及对分别的惋惜。“嗟”是叹息之声,置于句首,贬谪分别时的痛苦已不言而喻。“此别”、“谪居”四字,又将题中的“送”和“贬”点出,轻灵自然,不着痕迹。作者在送别之地停下马来,与李、王二少府饮酒饯别,“意何如”、“问谪居”,反复致意,其殷切珍重之情,显而易见,一开篇就以强烈的感情,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无怪乎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常侍(即高适)每工于发端。”中间两联针对李、王二少府的现实处境,从二人不同的贬谪之地分别着笔,进一步表达对他们的关心和安慰。
“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上句写李少府贬峡中。当时,这里路途遥远,四野荒凉,《巴东三峡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诗人设想李少府来到峡中,在这荒远之地听到凄厉的猿啼,不禁流下感伤的眼泪。下句写王少府贬长沙。
衡阳在长沙南面,衡山有回雁峰,传说北雁南飞至此不过,遇春而回。归雁传书是借用苏武雁足系书故事,但长沙路途遥远,归雁能传递几封信呢?
“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上句想象长沙的自然风光。青枫江指浏水,在长沙与湘江汇合。这句写李少府到了长沙,在秋高气爽的季节,望着那明净高远、略无纤尘的蓝天,自然会洗尽烦恼。
下句想象夔州(即今四川奉节县)的名胜古迹。白帝城为西汉公孙述所筑,在夔州,当三峡之口。这句写王少府到了峡中,可以去古木参天、枝叶扶疏的白帝城凭吊古迹,以求慰藉。
这四句情景相融,结合得自然巧妙,读来自有一种苍凉中饱含亲切的情味。所写之境,从巫峡到衡阳,从青枫浦到白帝城,十分开阔,而分写二人,更显出作者的艺术匠心。盛传敏在《碛砂唐诗纂释》卷二中谈到这首诗时说:“中联(指中间二联)以二人谪地分说,恰好切潭峡事,极工确,且就中便含别思。”
作者在两联中,一句写李、一句写王,然后一句写王、一句写李,错综交织,而井然不乱。并且采用了“互文”这种修辞手法中的对句互见的方法,在一联中上句隐含着下句,下句隐含着上句,“巫峡”一联上句写贬谪荒远的凄凉,下句说要多通音信,表面看是对李、王分开讲的,实际上是对两人共同而言。同样,“青枫江”一联上句说流连光景,下句说寻访古迹,实际也是对二人共同讲的。这样,在精炼的字句中,包含了丰富的内容,既照顾到了二人不同的地点,又表达了对双方一致的情意,诗人巧妙的处理,使写分送二人的困难迎刃而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最后一联:“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诗针对李、王二少府远贬的愁怨和惜别的忧伤,进行了语重心长的劝慰,对前景作了乐观的展望。圣代雨露,是古代文人诗中的惯用之语,这里用来和贬谪相连,也还深藏着婉曲的微讽之意。重点是在后一句“暂时分手莫踌躇”,意思是这次外贬,分别只是暂时的,你们不要犹豫不前,将来定有重归之日。全诗在这里结束,不仅与首联照应,而且给读者留下无尽的遐思。
叶燮在《原诗》中,曾经指责此诗中间两联连用四个地名太多。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也说:“连用四地名,究非所宜。”但他又说:“五、六浑言之,斯善矣。”其实,高适此诗情真意挚而又气势健拔,虽然连用了四个地名,但对诗意并无影响,反而使意境显得更为开阔,诚如《唐宋诗举要》引吴汝纶评此诗:“一气舒卷,复极高华朗曜,盛唐诗极盛之作。”
使清夷军入居庸三首(其一)
高适
匹马行将久,
征途去转难。
不知边地别,
只讶客衣单。
溪冷泉声苦,
山空木叶干。
莫言关塞极,
云雪尚漫漫。
高适诗鉴赏
天宝九年(750)秋天,四十七岁的高适以河南封丘县尉的身份送兵到清夷军。清夷军,是当时唐朝军队的名称,驻在妫川城内,即今河北省怀来县,由范阳节度使统领。《使清夷军入居庸三首》是在冬天送兵返回途中,进入河北昌平县居庸关时所作。这首诗的特点,就在于把感慨行役中路途的艰难和边塞的寒冷结合在一起,加以形象的描写,使之生动感人。
首联“匹马行将久,征途去转难”,是写自己独自行走了很久,在漫长的征途中去时十分艰难,现在回来也十分艰难。“去”,指前往清夷军送兵;“转”,即回,返入居庸关。这一联先从行役写起,“匹马”表明孤独;“行将久”,暗示路途遥远、人困马乏。
“难”,不仅指山路的坎坷崎岖,也包含边地冰雪严寒之苦,为中间二联写边塞寒冷,作了巧妙的过渡。
中间两联,突出表现居庸关一带的寒冷气候。“不知边地别,只讶客衣单。”是说自己原来不知道边塞和内地的气候差别如此之大,现在只惊讶客子衣服的单薄。这一联妙在写“寒”字而不说穿。诗人送兵去时是秋天,边塞还不太寒冷,还显不出与内地在气候上的明显区别,而冬日回还,北风凛冽,积雪满地,才发觉到寒不可挡。说:“不知”,实为已经深知,吞吐含茹,措语婉曲。写人对气候的感觉,字面上没有“寒”字,而读来已觉寒气逼人,真是“不寒而慄”了。
“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是写因为气候寒冷,泉水流动的声音也显得悲苦,山上的树叶已经干落,十分空旷。这一联的意思十分曲折。上句正面点出“冷”字,但并非诗人直接感受,而是通过泉声的悲苦间接感觉的。连泉水也因寒冷而悲咽,人的寒苦也就不言而喻了。再看山上的树木,也抵挡不住寒威,叶子全部干落了。通过树木的感觉,曲折地传达出人的感觉。这两句都是透过一层,从听觉和视觉两个方面,将瘆人的酷寒,通过水和树,表现得十分曲折深入,给人以一波三折之感。同时,这两句也是对居庸关一带的实景描绘。居庸关坐落在险峻的峡谷之中,两边峰峦耸峙,一道溪水从关侧流过。诗人从精炼的字句中,展示了形象的画面,透出雄浑苍凉之感。
在着力描写居庸关一带的严寒之后,作者抬首瞻望前路,从描写边塞从容地转到描写行役,再一次发出征路遥遥的慨叹。“莫言关塞极,云雪尚漫漫。”
(“漫漫”二字应读平声)意思是不要认为进入了居庸关,就走完了艰险、高寒的关塞,那前面云雾弥漫、冰雪覆盖,路途还遥遥无际呢!居庸关在昌平县西北,是长城要口之一,与紫荆、倒马合称“内三关”,从塞北过了居庸关,山势渐缓,即进入华北平原,气温也相应升高一点,但毕竟是在冬天,仍然寒冷。“云雪尚漫漫”一句,是对过关以后的景象和寒冷的描写,也蕴涵着征路漫长的意思。这一联与首联“匹马行将久,征途去转难”相呼应,全诗从写行役开始,继而描写边塞,最后又以写行役结束,形成一种回环的结构,给人一种谨严而浑然的美感。
这首诗与高适其它描写边塞的篇章一样,具有雄浑峻拔的气势,但又另有一种自然朴实的风格。诗意虽然曲折含蓄,但通篇不用典故,读来晓畅流利。文字干净利落,而又准确凝炼,并无雕琢的痕迹,显得质朴自然,表现出作者驾驭文字的深厚功力。王文濡评这首诗说:“由行役而写到边塞,复由边塞而转入行役,意绪环生,如见当日匹,马过关之状。”(《唐诗评注》卷五)。
蓟中作
高适
策马自沙漠,
长驱登塞垣。
边城何萧条,
白日黄云昏。
一到征战处,
每愁胡虏翻,
岂无安边书,
诸将已承恩,
惆怅孙吴事,
归来独闭门。
高适诗鉴赏
蓟中指蓟城,在今北京市大兴县西南。高适天宝十一年春南返封丘,写下了这首诗。
诗一开篇,就以“沙漠”、“塞垣”这样特有的塞外景物,勾勒出一幅浩瀚伟岸的典型图画。接着以“策马”、“长驱”和“登”这三个动作,勾画出一个挥鞭驰骋、飞越大漠、慷慨激昂、勇赴国难的英雄形象。
三、四句,则写诗人登上塞垣的所见:映入眼帘的,是衰草遍地、寒风呼啸的“萧条”荒凉景象;纵目远眺,只见“白日”昏暗,寒云苍茫,天地玄黄。开始四句叙事写景,以白描之法大笔勾勒,境界阔大,人物虽尚未出场,但通过“策马”“长驱”的壮烈之举,落日黄云的苍茫之色,特别是“落日何萧条”句中的“何”字,突出了主人公的感慨之深,忧愁之重。
“一到征战处,每愁胡虏翻”,这两句既是由前面的叙事写景到下文议论抒情的转折,又是具体揭示前文“边城何萧条”的原因:征战不息,原来是“胡虏”的反叛造成的,同时也暗示对安禄山以“边功市宠”,引起战端。据《通鉴·玄宗天宝四载》记载:
安禄山欲以边功市宠,数侵掠奚、契丹,逼得“奚契丹各杀公主以叛。”可见天宝时期东北边境的“边患”,主要是安禄山进行不义战争造成的。尽管当时安禄山手握三镇雄兵,是被唐玄宗封为东平郡王的显赫人物,而高适“栖迟一尉”,人微言轻,对此倒行逆施却已难捺愤怒,因此感情的激流勇掀波澜,以一强烈的反诘:“岂无安边书?”对统治者进行了强烈的抨击,同时也表现出自己安边定远的高度自信心。
史言高适“喜言王霸大略”,“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旧唐书·高适传》)对给国家、人民带来苦难的不义战争,高适坚决反对。但现实却是贤者沉沦,奸邪得志。“诸将已承恩”一句回答,包含着诗人多少深沉的愤慨!这一起一伏之中,诗人的感情又由激越转向沉痛。这样自然引出末尾两句,“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这两句各用一典,孙、吴指战国时著名的军事家孙膑和吴起,“闭门”指东汉末年大名士陈寔有感于世道黑暗,拒绝入仕,故“闭门悬车,栖迟养老”(见《后汉书·陈寔传》)。此二句含蕴的情感十分深厚强烈,有言少意多之妙。不过,第二句的“闭门”之说,是对现实极为不满的反语,其实高适对现实是十分关注的,对政治是极为热中的。
正如钟惺所评:“ 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归咎于君;‘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成恩’,归咎于臣。”“‘已承恩’三字偷惰欺蔽二意俱在其中,可为边事之戒。”(《唐诗归》卷十二)。
此诗描写了边境的荒凉、边患的严重,抨击了统治阶级的失策,同时也抒发了“安边”的壮志难酬的巨大悲愤,为高适第二次出塞到蓟北的代表作之一,内容含蕴深广;实为天宝末年东北边境现状之形象写照,可以“诗史”视之。艺术上叙事写景,形象逼真,衬托出壮烈的情怀。议论抒情,出言深睿精警,意绪起伏捭阖,透射出诗人强烈的愤懑和不愿同流合污的凛凛风仪。全诗语言看似平淡质朴,但由于“感赏之情,殆出常表”(徐献忠《唐诗品》)同样具有摄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醉后赠张九旭
高适
世上谩相识,
此翁殊不然。
兴来书自圣,
醉后语尤颠。
白发老闲事,
青云在目前。
床头一壶酒,
能更几回眠?
高适诗鉴赏
张旭,字伯高,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官左率府长史,是盛唐时期杰出的书法家。高适这首赠张旭之作,是天宝十一年(752)入长安与张旭相见共饮醉后所写,因张旭排行第九,故称张九旭。
首联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突出张旭的与众不同。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大意是世上很多人即使天天见面,给人的印象也不深,而张旭这个人却不一样。“翁”,是对张旭的尊称,在这一抑一扬之中,张旭的形象如高峰突起,给人以强烈印象,令人肃然起敬。这一联好象漫不经心,随意道来,却起得十分有力。
如果说第一联只是诗人对张旭的总的印象,是虚写,那么,以下各联即转入了对张旭形象的具体刻画,是实写。字里行间,倾注着诗人对张旭无比钦敬的感情。
张旭有两个称号,一是“草圣”,二是“张颠”,为世所公认,实写时即先从这两个称号着笔:“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张旭精楷书,尤善草书,逸势奇状,连绵回绕,自创新的风格,人称“草圣”。
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就有“张旭三杯草圣传”的诗句。又《新唐书·文艺传》说: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这一联对句互见,是写张旭在酒醉兴来之时,书法就会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言语也更加狂放不羁,一副天真情态。诗中表现了对张旭书法、性格的由衷的赞美,同时暗示了艺术重在性灵的自然流露。
接着进一步赞美了张旭泊然于怀、不慕荣利的高贵品质:“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青云”这里指隐逸。这一联写得十分传神,我们仿佛看到一位白发垂垂、蔼然可亲的老者,不问世事,一身悠闲,轻松自得。正因为不乐仕进,具有隐者的风度和情怀,才能够性情旷放,因此也才能够时时保有天真之态,在书法艺术上取得不同流俗的极高的成就。这一联乍看似与第二联平列,而实则深入了一层,将诗意推进到了一个新的深度。
尾联承接上联,继续推进,描写张旭的醉眠生活。
“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两句化用了《世说新语·言语》中的一个典故:“孔文举(即孔融)有二子..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孔融是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字文举,诗文皆善,为人恃才负气,狂放不羁。这里以孔文举比张旭,足见推重之意。但这一联写张旭生活情形,不是平直叙述,而是以问句出之,显得格外亲切。意思是:您老人家床头那壶酒,怕会被家中子、孙偷喝吧,能伴您几次醉眠呢?意思已略带调侃,但又极有分寸,包涵着丰富的意蕴。一方面,表现张旭平时经常醉眠,形象更为生动可感。另一方面,诗人在老前辈面前竟然开起玩笑来,这位老前辈的豁达可亲自然可以想见,而诗人自己的天真发问,也愈显得醉态淋漓。至此,宴席间的热烈气氛,宴饮者的融洽关系,皆如在目前。这是以醉写醉,以自己的旷放衬托张旭的旷放,使题目中的“醉后”二字,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张旭的可敬可爱的形象,跃然纸上。
全诗在章法上虚实结合,虚写处内蕴丰富,而不显得空虚;实写处形象具体,但笔调轻灵,而无板滞胶着之感。这种巧妙的结合,使诗人的感情与诗中主人公的形象融为一体,产生出动人的艺术力量。另外,本诗语言清新明朗,与诗中欢快活泼的情绪相适宜,读来真切动人。
登陇
高适
陇头远行客,
陇上分流水。
流水无尽期,
行人未云已。
浅才通一命,
孤剑适千里。
岂不思故乡?
从来感知己。
高适诗鉴赏
此诗为天宝十二年(753),高适离长安前去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今甘肃武威)上任途中,登陇山有感而作。此时高适已四十九岁。陇山在今陕西省陇县西北,为当时去西北的必经之地。《秦州记》载:“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山岭东望,秦川四五百里,极目泯然,山东之人行役升此而顾瞻者,莫不悲思。”
诗的头四句以陇上流水来映衬诗人的独身远行。
“远行客”是诗人自称。诗人登上陇山之巅,想起乐府民歌《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诗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与歌辞中说的是何其相似啊。“陇上分流水”既是写实,也是衬托作者只身远游的孤寂悲凉心情。据《三秦记》:“陇山顶有泉,清水四注,俗歌: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诗的第三、四句运用顶真法紧承头两句而来:“流水无尽期,行人未云已。”以流水不尽来比喻人的行程无尽。对诗的头四句,明代的唐汝询评论说:“首叙陇头之事而即以流水与行人之不休,盖赋而兴也。”(《唐诗解》)
诗的后四句是诗人以大丈夫自许,抒发了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浅才通一命”,意思是自己才疏学浅,只能作卑职小官。命即官阶,一命为最低级的官。
这里是指诗人即将就任的左饶卫兵曹、充翰府掌书记。
实际上这是幕府中重要的文职军官,地位仅仅次于判官。诗人称“浅才通一命”不过是谦词罢了。“孤剑适千里”,是说孤身一人持剑奔赴千里边关,大有慷慨行侠的意味。《史记·淮阴侯列传》:“项梁渡淮,信仗剑从之。”适是走、往的意思。结尾两句“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指明了诗人此番远行的原因。
诗人并非不眷恋思念自己的故乡,他之所以离乡远行,全都是为了报答知己的知遇之恩呵。此前,诗人曾作过河南封丘县尉之类的小官,此次他是受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荐举。哥舒翰喜文重义,颇得当时文人的好感。高适也是一个很重友情的人,他对哥舒翰的荐举是非常感激的,当时世风,要作官除考试一途外,若无人荐举是作不成官的,因此高适说“从来感知己”。
“感知己”也仅是表层的一面,深层的原因则是高适想借此荐举机会,入幕从戎,一展身手,实现他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抱负。正是这种内在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奠定了诗的后半部分昂扬的基调。
这正如沈德潜所评论的:“感知忘家,语简意足。”
这首诗的最大特色就是以简洁的诗句表达了尽可能丰富的思想,诗中既有游子思乡的情思,又有仗剑戍边的豪情,既有报答知己的侠肝义胆,又有为国效力建功的雄心壮志,思想感情波澜起伏,曲折多变。从全诗的情感流动看,是先抑后扬,最后以昂扬的调子结束全篇,给人以奋发向上之感。胡应麟评说高适的五言古诗“意调高远”,“深婉有致”,由此诗可见一斑。
送浑将军出塞
高适
将军族贵兵且强,
汉家已是浑邪王。
子孙相继在朝野,
至今部曲燕支下。
控弦尽用阴山儿,
登阵常骑大宛马。
银鞍玉勒绣蝥弧,
每逐嫖姚破骨都。
李广从来先将士,
卫青未肯学孙吴。
传有沙场千万骑,
昨日边庭羽书至。
城头画角三四声,
匣里宝刀昼夜鸣。
意气能甘万里去,
辛勤动作一年行。
黄云白草无前后,
朝建旌旗夕刁斗。
塞上应多侠少年,
关西不见春杨柳。
从军借问所从谁?
击剑酣歌当此时。
远别无轻绕朝策,
平戎早寄仲宣诗。
高适诗鉴赏
此诗作于天宝十三年,高适在哥舒翰幕府任掌书记。浑将军为哥舒翰麾下之云麾将军、皋兰府都督浑惟明,其祖先即汉代匈奴浑邪王。因此开始二句:“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就从浑将军的祖先写起:远在汉代,他们就是归顺中原政权的部落首领,族贵兵强,屡建战功,高居王位。起调高远雄浑,豪气笼罩全篇。“子孙相承”以下四句,由“族贵兵强”生发开来,依次展示出浑将军家族传统的发扬光大:“子孙相承”,遍布朝野;“部曲”精锐,驰骋“燕支”(山名,今甘肃山丹县东南)。率擅长骑射的“阴山(山名,今内蒙境内)儿”箭无虚发;骑一日千里的“大宛马”所向披靡。开篇六句概括、勾勒浑氏家族显贵、英勇的雄壮气势,为下文造声势、作铺垫。
“银鞍玉勒绣蝥弧”(蝥弧:军旗)以下四句,将焦点聚集到了浑将军身上。但,诗人并不正面直接刻画,而是以烘云托月的手法,渲染出浑将军的忠勇义烈和赫赫战功。“银鞍”一句,先以物写人。马具精良,军旗猎猎,显示出浑将军高昂的志气。后面三句,每句以一历史上的名将形象来烘托浑将军。“嫖姚”指汉代名将霍去病,曾任嫖姚校尉大破匈奴(此喻哥舒翰)。“骨都”指匈奴左右骨都使。句首用一“每”字,表明浑将军经常随哥舒翰出征,战功累累。
此外,又以李广的体恤将士,身先士卒,卫青的不泥于古人兵法,以方略为贵,托出浑将军的优秀品质和用兵的灵活。以上十句可作为第一层,诗人从“族贵兵强”、战功卓著等方面,把浑将军的形象勾勒得高大雄武。
“传有沙场千万骑”以下为第二层,形势急转。
当敌人又气势汹汹地向边境发动了侵略战争,“羽书”飞至,形势危急时,浑将军又毅然奔赴疆场,奋战不息。塞外的生活艰苦清寂,时而传来几声哀厉高亢的画角声,更增添了几分凄严肃穆的气氛。而诗人却以“宝刀”切望为国杀敌而昼夜鸣叫这一兀傲奇警的夸张想象,再一次形象揭示出浑将军忠勇义烈的英雄本色。“意气”二句,诗笔又从正面直探心曲,传达出浑将军豪迈的“意气”:只要能为国杀敌,确保边疆,就是转战“万里”,“辛勤”经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继而诗人再以“黄云”连绵、衰草遍地的广漠边塞;“旌旗”朝飞、“刁斗”夜鸣的军旅生活;春风不度,杨柳绝迹的“关西”艰苦环境,反衬出众多“侠少年”藐视一切艰难困苦、勇赴国难的牺牲精神。这众多的英雄形象,如众星捧月一般,使浑将军叱咤风云、驰骋万里的风貌更加光彩照人。
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回应题目的“送”字,寄寓自己的殷切希望。“从军借问”二句用王粲《从军诗》之意,颂扬浑将军所从之主帅哥舒翰的“神武”。正因为如此,才不致久劳师于外,故麾下当“击剑酣歌”,以示庆幸。据《左传》文公十三年,有晋人士会返晋,绕朝赠之以策的记载。“策”字这里语含双关,也有“策谋”之意,意思是希望浑将军不要忘记自己临行时所献的破敌之策。“仲宣诗”即王粲所作之《从军诗》,本颂扬曹操西征张鲁的胜利,此喻报捷之诗,期望浑将军早奏凯歌,建立功业。诗人连用两典,结语悠远。杜甫说高适“篇终接混茫”,这首诗就是一例。
在这首诗中,高适以高远雄浑的起调,整散相间的句式,不停转换的韵律,多角度、多侧面塑造了浑将军这样一个忠勇爱国的名将形象,使其诗歌具有雄壮豪放的鲜明艺术风格。也正因浑将军形象的光彩夺目,故前人评曰:“浑将军得此一诗,胜于史篇一传。”(赵熙《唐百家诗选》手批本)
送李侍御赴安西
高适
行子对飞蓬,
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
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
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
看取宝刀雄!
高适诗鉴赏
这首律诗被后人誉为“盛唐五言律第一”。
李侍御,名未详。安西,即安西都护府,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此诗为送友人从军塞外而作,其中强烈表达了立功异域的战斗激情,和乐观豪迈的昂扬意绪。
首联“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紧扣题意,写李侍御即将跨马远征。以“飞蓬”喻“行子”,自然使人联想到“行子”身影的轻疾,可谓形神毕现。
“铁骢”为青黑色相杂的马,本已矫健迅疾,再加上主人挥鞭,自然是凌厉如飞了。以“金”、“铁”来修饰“鞭”和“骢”,凭添坚强的力度。故一发端,颇具顿挫之力,使“行子”轻捷如飞,意气昂扬的气势与英姿如在眼前。
颔联“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紧承上联送别之意。友人远征“万里”,是为求取“功名”,自当鼓励,因此不得挽留。临别之际,万千“心事”,一言难尽,全寄托在“一杯”别酒之中。此联极尽纵横捭阖之能事。先从“万里外”一笔推开,展现出巨大的空间,表现李侍御豪迈的激情、飞动的气势。但紧接着一笔收勒,又回到别筵。这“一杯”中包含了哪些“心事”?诗人没有明写,但不难推测,它包含着深挚的惜别,“万里”征途的担心;前程珍重的祝愿;“功名”早立的期望等等,感情极为深沉厚重。一开一阖之际,极富抑扬顿挫之力。
颈联“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虏障”,指防御工事。“燕支”,山名,在今甘肃山丹县东南,这里代指安西,“太白东”,指秦岭太白峰以东的长安。
这一联再一笔宕开,境界进一步扩大。安西与长安,相距万里,关山阻隔,归路茫茫,在地域广阔的画面上,浓墨重彩的勾勒,既是写景,更是托情。尾联继“离魂莫惆怅”的殷切劝慰之后,奇峰突起,以“看取宝刀雄”的放声高唱,将激昂壮别、立功异域的雄心壮志喷涌而出,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
这首送别诗最动人的地方,是融注于诗中的雄壮豪放之情,同时,诗人以意驱象,既有“飞蓬”、“铁骢”的形象描绘,又有广袤万里的空间描绘,这些超迈遒劲、雄浑阔大的形象,不仅体现了诗人感情的豪壮,同时也焕发出昂扬奋发的盛唐时代精神。
响亮警拔的声调,高亢有力的节奏,进一步增强了诗歌的力度和气势。高适在诗中善于用四声组成抑扬亢堕的声调韵律,使诗歌显得声情并茂。如第一联中“对”、“指”两字,在意义上不但属对精切,声调上也去、上相对,显得抑扬有致。第三句中“万里外”三字连用去、上、去三个仄声,由于音节响亮震彻,有力地突出了主人公奋身万里疆场的雄心。尤其是最后一联,“莫惆怅”三字,以“清而远”的去声煞尾,使节奏显得平缓委婉,情深动人。对句“看取宝刀雄”以金戈铁马、挥刀奋击的豪壮军旅生活,鼓励友人昂扬奋发地踏上征途,尽扫愁绪。在声调上,第三字用一上声“宝”字,最响亮有力,与后面既是写刀、又是写人的“雄”字相连,使诗句力重千钧,具有斩钉截铁之势。再加之全诗一律押易于表达乐观开朗情绪的东韵,和前面的中心音节相配合,使全诗神采飞动,音调铿锵,读之如“长空击鼓”。
明许学夷在其《诗源辩体》一书中曾说:“尝欲以高达夫‘行子对飞蓬’为盛唐五言律第一,而‘对飞蓬’三字,殊气馁不称,欲改作‘去从戎’,庶为全作。”正因全诗有一种雄浑壮阔的音乐美,故当胡震亨把此诗与李白的《江夏别宋之悌》相比,认为:
“太白‘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达夫‘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似皆从庾抱之‘愁生万里外,恨起一杯中’来,而达夫较厚,太白较逸,并未易轩轾”(《唐音癸签》卷十一)时,却遭到赵宦光的反驳,认为这两首诗相比:“如武夫之对韵士,而胡元瑞云‘二诗甚类’,予谓字面则同,句意悬绝”(见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四)。
塞下曲
高适
结束浮云骏,
翩翩出从戎。
且凭天子怒,
复倚将军雄。
万鼓雷殷地,
千旗火生风。
日轮驻霜戈,
月魄悬琱弓。
青海阵云匝,
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
战罢旄头空。
万里不惜死,
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
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
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
往往成老翁。
高适诗鉴赏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开篇二句,诗人就将一个装束齐备,身跨战马,疾驰如飞的勇士形象突兀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使诗歌一开始就具有挟天风海雨而来之势,显得奇警迅猛。三、四句再从“天子怒”,“将军雄”两方面予以渲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战国策·魏策》),其威力可想而知。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皇帝灭敌的怒威和发布的征讨命令。这样,勇士的赴敌就更正气凛然。再加上“将军”的雄武,愈发增加了胜利的信心和立功的热望。开始四句,痛快豪壮,层层蓄势,将勇士的形象渲染得气势如虹,这样就使下文“快战”场面的出现水到渠成。
“万鼓雷殷地”以下八句,将主人公赴敌过程的细节一概省略,直写战阵的壮阔,同时加以生动的夸张和想象,渲染大战的激烈和唐军的英勇。且看:万鼓齐鸣,犹如惊雷震天动地;千军万马,红旗飞扬,恰似烈火借助风威。战士们精诚贯日月,使其留驻空中;“阵云”冲山岳,群峰为之晃动。在这样骁勇的军队面前,还有什么敌人不能战胜呢?“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二句,连用二个典故(“太白”为将星,旄头为胡星,这里分别代指唐军和敌人。见《史记·天官书》),但语极精炼。以一“酣”(痛快)一“罢”写战斗过程,以一“高”一“空”的对比写战斗结果,大有楚霸王项羽东城快战之雄风。其高屋建瓴之势,将唐朝将士们无可比拟的声威,战斗中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渲染得凛凛袭人。文势至此,陡然收住,而折入对主人公心胸的袒露,与起首相呼应。
自“万里不惜死”以下八句,感情突破陡煞的闸门,冲天而起,再奋逸响。因为直接参战的主人公的理想就是到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去搏击,是以“万里不惜死”的无畏追求以得到“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的封赏。因此,他怎不为这撼天动地的战斗场面所鼓舞?怎不为自己能建功立业、凯旋受赏而欣喜若狂?
自然,皓首穷经,老于牖下的平庸书生生活,他是不屑一顾的,因而以“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这样的英雄豪语,将主人公安边定远的壮志,豪放不羁的精神,如狂飙勃发般地倾泻出来。
高适喜欢用直抒胸臆的手法来抒情,但并非言之无物的空喊大叫,以至于“流入叫嚣”。而是以饱含着强烈感情的语言,率直地表现诗人的深刻感受。以充实的思想内容,强大的感情激流去冲击读者的心灵。
诗中汹涌奔腾的感情,既峰峦迭起,又一气贯注,感情的洪流愈泻愈强,毫无衰减,如骏马注坡,不可羁勒,直至捲起连天高潮。真不知诗人胸中有几多“江河之水”耶!
与雄壮豪放的感情相适应,是语言的遒健,形象的瑰奇和飞动。诗中的“浮云骏”、“天子怒”、“将军雄”、“阵云匝”、“兵气冲”、“大笑向文士”等语句不仅孔武有力,而且具有瑰伟的姿态和飞动的灵魂,使抽象的感情变得十分生动具体。同时,全诗选用易于表达乐观豪放之情的乐韵,亦增加了诗歌的奔放之势。
燕歌行
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
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
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
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
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
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
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
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
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
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
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诗鉴赏
《燕歌行》是乐府《相和歌·平调曲》名原诗序写道:“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张公,指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开元二十三年拜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开元二十五年曾率军破契丹,次年部将赵堪、白真陀罗等假借张守珪之命,命平卢军使乌知义率领骑兵击叛奚余党于潢水之北,先胜后败。张守珪不但没有据实上报,反而贿赂前来调查事情真相的牛仙童,以掩盖败绩。张守珪原是镇守东北边陲的名将,屡建战功,但后来却居功自傲,骄纵轻敌,沉迷于歌舞宴乐,致使战争失利,损失惨重。《燕歌行》就是高适送兵到蓟北、回到封丘后有感于张守珪之事而作。全诗以非常浓缩的笔墨,写了一个战役的全过程:第一段八句写出师,第二段八句写战败,第三段八句写被围,第四段四句写死斗的结局。各段之间,脉理绵密。
诗的起句“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写战争烽火在唐王朝东北边境燃起,将军奉命征讨伐入侵的敌军。
张守珪率领战士纵横驰骋,英勇杀敌,屡建战功,皇帝对此非常满意,大加赏赐。这四句将张守珪以前的战功及荣耀都概括出来了。“破残贼”、“重横行”六字,既写出了敌人的实力,又衬托出了将军的威武、剽悍、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同时也为下文张守珪的轻敌埋下了伏线。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这四句写张守珪的部将赵堪、白真陀罗假传张的命令,逼令平卢军使乌知义追击叛奚的过程。“摐金”、“旌旆”二句是写军队出征时的雄壮气势,字里行间充满广大将士慷慨激昂、杀敌卫国的决心和豪气。另一方面,“摐金伐鼓”、旌旆如云、“逶迤”浩荡的军容,也写出了征战士卒之众,为全军败北时的“兵稀”、狼狈作了铺垫式的反衬。“校尉”、“单于”两句写敌我双方紧张部署战略行动的情景。羽书飞报,形容军情紧急;猎火烛天,说明敌人早有戒备,也为下文的失败再次作了铺垫。
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四句是说:唐军转战来到山川萧条的狼山一带,敌人的骑兵也象暴风骤雨般凶猛袭来。激战开始,士卒在前方,死伤惨重;而边将们却依旧耽于酒色,沉迷于歌舞饮宴。“山川萧条极边土”,说明战场的无险可据,这正有利于素以骑射著称的“胡骑”的纵横飞驰,暗示边将用兵不懂利用“地利”。“战士军前”和“美人帐下”的鲜明对比,揭示和抨击了封建社会官僚的腐败和将士间的不平均。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这四句的意思是:深秋的沙漠,枯草在寒风中颤抖,惨淡的夕阳坠落在漠中孤城,边将身受朝廷的恩遇,本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却守备松弛,骄逸轻敌。以致敌人突然袭击时,尽管士卒们拼尽了力气,却难解重围。“身当恩遇常轻敌”可谓直抒胸臆,正面指出失败的原因,抨击边将的无能与腐败。诗中对“大漠穷秋”、“孤城落日”等萧条、荒凉环境的渲染,有力地烘托了战场上战士“力尽”势孤“斗兵稀”的悲壮气氛,加强了对“身当恩遇常轻敌”的边将的控诉。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四句是写战火连年不断,戍卒长期不能返回家园,引起他们和家人之间无尽的痛苦和相思。在这里,诗人表面上将笔调从大漠征战中宕开,描写“少妇”与“征人”的相思,实则通过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进一步抨击、控诉将官们的昏庸腐朽。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复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四句,是写边地的荒凉和战争气氛的肃杀紧张。说明家人对戍卒安危的焦虑牵挂的心情。“杀气”、“寒声”二句则从戍卒的角度上写边塞军旅战斗生活的艰苦紧张:白天,战场上杀气腾腾,夜晚,军营戒备森严,警报频传,给黑夜带来一片惨人的寒气。
末四句“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是从士卒拳拳的报国心揭示战士戍边、苦战的精神之源,进一步衬托了边将的卑劣,阐发了诗的主题。战士甘愿为国捐躯的伟大襟怀与一心为邀功讨赏、想博取天子恩遇的边将的卑微灵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以“至今犹忆李将军”作结,既是诗人代戍卒发出的呼唤,对士卒悲惨命运深表同情,也是诗人借赞叹汉名将李广的爱惜士卒以对比讽刺赵堪等的不恤士卒。
这首诗虽然是针对张守珪、赵堪等所作,但对当时的边塞战争却具有普遍的意义。它既描写了战争的艰苦,歌颂了战士的勇敢,也表现了他们思乡的痛苦。
同时,对于边将骄纵轻敌、不恤士卒的昏聩举动也进行深刻揭露。它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是多侧面,富于立体感的。仅就描摹战士心灵而论,它既有多侧面的写意,也有突出主导面的工笔细描。在出征时,战士们同仇敌忾,“摐金伐鼓”,“旌旆逶迤”斗志昂扬气势雄壮,这就展现了战士勇往直前的心灵侧面;在“胡骑凭陵杂风雨”般袭来的严重时刻,战士们不顾战友“军前半死生”、“孤城落日斗兵稀”的惨重损失和巨大危险,仍然奋力拼搏,突出了战士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在敌兵围困、边将轻敌逸乐的情况下,战士们尽管怅惘心寒、思乡怀亲,却仍然不计个人功勋得失,宁肯“死节”,也决不背叛自己的祖国,这些描写,又进一步突出了战士先国后家、深明大义的心灵主导侧面..正因为诗人真实地、多侧面地表现了战士在出征、格斗、被围、思乡、希望等不同情况下的内心活动,使诗歌富于立体感。
《燕歌行》为适应多侧面再现现实生活的需要,大量运用对比的手法和排偶句式,例如:“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二句,展现了敌我双方紧张备战和部署军事行动的情景;“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深刻揭露了军中的苦乐不均;“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二句,有力地渲染了塞外古战场艰苦的自然环境和爱国战士殊死奋战的悲凉气氛;“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四句,每两句对仗,表现征人、思妇两地相望、相会无期的痛苦心情;“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二句,概括了边庭战士白天努力拼杀,夜间时刻警惕的紧张战斗生活..所用排偶对比又错落有致,毫无板滞之感。
在这首诗中,诗人高适运用对比的手法和排偶的句式,将两种截然相对的事物只作客观描述,一同摆在读者面前,能起到振聋发聩之效。象“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的点睛之笔,并无一个主观性的字眼,仅仅客观讲述了张守珪军中战士和将领苦乐相差悬殊的现实:一方面是浴血苦战,死伤惨重,一方面却是耽情声色,骄逸轻敌。而作者的褒贬却明晰可见。
《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这样的音调之美,正是“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
封丘作
高适
我本渔樵孟诸野,
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
那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
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长心欲碎,
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
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
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
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
转忆陶潜归去来。
高适诗鉴赏
高适出身寒门,年轻时郁郁不得志。贫困潦倒、浪迹草野的生涯,曾使他对民间的疾苦有了深刻了解,从而使他对下层劳动人民产生一定的同情心。《封丘作》一诗系诗人任封丘县尉所作。在封建社会方面县吏执行维护社会秩序的职责,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的参与压迫百姓。这首诗就写出了诗人任职期间在履行“拜迎官长”、“鞭挞黎庶”等奉上欺下活动时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阶级矛盾的日益激化。
开头四句“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那堪作吏风尘下”,意思是:我原本在孟诸的乡野间以捕鱼打柴为生,一辈子安闲自得、无所牵挂,可在山野草泽中放声歌唱,怎能够混迹于纷扰的世事之中去充任一名向老百姓催租逼赋的酷吏呢?诗人首先追溯自己的身世经历,继而表明自己所希翼、追求的生活理想。“乍可”、“那堪”的转折句式,表达了诗人对“作史”后的失望心情。开头四句高亢激越,这是压抑已久的感情的迸发。县尉只不过是“从九品”的卑微之职,主管的无非是捕盗贼、察奸宄一类差使。对一个抱负不凡的才志之士来说,怎甘堕落风尘,做个卑微的小吏呢!他不由怀念起当年在孟诸(古译薮名,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县东北,这里泛指梁宋一带)“混迹渔樵”,自由自在的生活。“乍可”、“宁堪”相对,突出表现了诗人醒悟追悔和愤激不平的心情。不需要烦琐的描绘,一个忧愤满怀的诗人形象便突兀地站立在读者面前了。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这四句写家人责备诗人迂笨、不通吏道的话,映照出世俗人们那麻木不仁的心理,并反衬出诗人心灵的纯真美好。诗人的痛苦在外不能倾诉,只好说给妻子儿女听,反而受到他们的耻笑,说现在的世事就是这样,我们要维持生计,有田要靠种田,无田可种只能进入公门,只可将世事付诸东流,办事不要太认真了这些话,反映了封建吏治下人们心灵的自私和麻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正直、纯朴的心灵,也可以看出诗人无力回天,无可奈何的心情。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使诗人感到消沉,避世、退隐之心悄然而生。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这四句是说:诗人梦想回到故乡去躬耕“南亩田”却又无地可耕,况且自己又受命于皇上,这种矛盾的心情久久地纠缠着诗人。
抚今追昔,突然,诗人彻悟了西汉末年梅福弃官的原因,想到东晋时“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的陶渊明,他的《归去来辞》立刻又萦绕在耳畔..这里,诗人写出了忠君和退隐的矛盾与痛苦,含蓄地暗示了自己解脱矛盾的途径只有效前贤梅福、陶渊明。后来,高适果然弃封丘尉而去,转到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幕下,但自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效仿前贤梅、陶的誓言,也就“付与东流水”了。
这首诗歌感情真挚,刻划细腻,语言朴实,抒情具有内在的逻辑性,能够做到步步深入,层层展开,完整地塑造了心地善良、人格高尚的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拜迎官长心欲碎”,揭示了诗人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品格;“鞭挞黎庶令人悲”表现了诗人不忍心欺下的善良;“归来向家问妻子”几句,侧面描绘了诗人不谙吏道、求真向善的纯真心灵;“梦想”、“为衔”二句,表现了诗人选择退隐与忠于君命时心情之矛盾..
此外,这首诗结尾含蓄,扩大了诗歌的容量。诗以“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结束,既能使人想到西汉末年和东晋时期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从而与现实紧密相联系,又能令人想到梅、陶人格的高洁;既有历史的广度,又有现实的深度;耐人寻味。
别董大
高适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诗鉴赏
高适一生交游甚众,极重友谊。民间不但传颂着他与李白、杜甫等一代大诗人在汴州聚首同游的佳话,而且他与当时弹琴名手董庭兰之间的友谊也被视为美谈。《别董大》这首诗就是诗人给董庭兰送行时的赠言。
全诗四句,可分两层。
诗的前两句着重写送别时的景色。首句“千里黄云白日曛”视野开阔,充分展现了西北黄土高原上风卷尘沙入云端的独特地域风光。“白日曛”三字给辽阔的黄土高原增添了迷茫暗淡的色彩。第二句“北风吹雁雪纷纷”,写出了送别的时令和气候。作者写天气骤变,也象征董大处境的恶劣。朔风劲吹,大雪纷飞,本来已经够凄凉的了,耳边又传来鸿雁的阵阵悲鸣,则更令远行人大有孤雁离群之孤寂无依感。雁总是群飞的,它使整个画面都沉浸在依依惜别的感情氛围中,令人在鸿雁的悲鸣声中联想到友谊。第一层这两句诗景中寓情,以情写景,场景空旷,笔力粗犷,但在粗犷中却又透出缕缕缠绵的情思,使送别的情调益发浓重。
诗的第二层感情基调和深沉抑郁转向放达高远。
第二层的两句诗主要是对董庭兰辞友远行的安慰与鼓励。“莫愁前路无知己”安慰董大在前进的道路上处处都会遇到知心朋友;“天下谁人不识君”既是对第三句的补充,又是对董庭兰盖世美誉的赞扬,也是对友人光明前途的预言。诗的三、四句互为因果关系,第三句是果,第四句为因。倒置的句式,进一步表现董庭兰广交良友,珍重友谊。
落日黄云,大野苍茫,唯北方冬日有此景象。此情此景,若稍加雕琢,即不免斫伤气势。高适于此自是高手。日暮黄昏,且又大雪纷飞,于北风狂吹中,唯见遥空断雁,出没寒云,使人难禁日暮天寒、游子何之之感。以才人而沦落至此,几使人无泪可下,亦唯如此,故知己不能为之甘心。头两句以叙景而见内心之郁积,虽不涉人事,已使人如置身风雪之中,似闻山巅水涯有壮士长啸。此处如不用尽气力,则不能见下文转折之妙,也不能见下文言辞之婉转,用心之良苦,友情之深挚,别意之凄酸。后两句于慰藉之中充满信心和力量。因为是知音,说话才朴质而豪爽。
又因其沦落,才以希望为慰藉。
这首诗之所以卓绝,是因为高适“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璠《河岳英灵集》)、“以气质自高”(《唐诗纪事》),因而能为志士增色,为游子拭泪!如果不是诗人内心的郁积喷薄而出,如何能把临别赠语说得如此体贴入微,如此坚定不移?又如何能使此朴素无华之语言,铸造出这等冰清玉洁、醇厚动人的诗情!
和高适同时代的唐诗人李欣也曾作《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弄房给事》一诗,诗中通过描述董庭兰的美妙琴声,高超琴艺来表现董庭兰的为人和美好心灵。
如果说李颀对董大的评价是形象、具体的话,那么,高适的评价则是概括的、凝炼的。
这首诗的意境高远,感情真挚,情景交融,语言纯朴,可谓赠别唐诗中的上乘之作。
人日寄杜二拾遗
高适
人日题诗寄草堂,
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
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
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
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
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
愧尔东西南北人!
高适诗鉴赏
《人日寄杜二捨遗》是高适晚年诗作中最感人的一篇。人日指农历正月初七,杜二指杜甫,杜甫接到这首诗时,竟“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追酬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
这首诗之所以感人,主要是因为它饱含着特定的历史内容,将个人遭际与国家命运紧密连接起来了。
高适和杜甫早在开元末年就成了意气相投的朋友,又同样落魄不群。安史乱起,高适在玄宗、肃宗面前参预重要谋略,得赏识,境遇比杜甫好得多,曾任淮南节度使,平定永王璘的叛乱。由于“负气敢言”,遭到内臣李辅国等的谗毁,被解除兵权,留守东京。乾元二年(759),出为彭州刺史。同年年底,杜甫流落到成都,高适赋诗慰问,馈赠粮食。上元元年(760),高适改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庆)刺史,杜甫从成都赶去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