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之少年追命70

作者:温瑞安 字数:6083 阅读:6 更新时间:2014/09/29

四大名捕之少年追命70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裸女。
  裸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铁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天!”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裸女画的大房子走?
  秋
  时正秋。
  仲秋的凉意带着虎舐的热气。
  正是“秋老虎”。
  左边是禾。
  ──早稻。
  右边是火。
  ──火燎。
  右边的已收割,农夫们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秆烧掉。
  左边的稻禾一片金黄,风过稻动,一面热热的热风,像人与人斗争时喷出的热浪;禾穗之间厮磨婆娑,似极战场上的厮杀拼搏。
  这儿是大车店。
  门口有大车。
  水车
  水车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车店,赶路(也赶在那狂僧前面)的铁手,却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几口水。
  他坐下来,要了一点水。
  ──没有水。
  要就没有,买就有。
  ──真是无“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账”。
  ──还真不便宜。
  他喜欢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冷血喜欢大口吃肉,一日无肉不欢。
  无情不喜欢吃肉,只爱吃疏菜、水果,有时还吃花。
  追命什么都吃,对吃素有研究,但最喜爱的还是喝酒。
  诸葛则爱吃辣,“我的点子,”世叔曾笑说,“八成都是给辣出来的。”
  他自己则不然。他爱喝水。只喜欢喝水。他认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东西。
  ──世叔就有这点本领:把四个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样式、性情,随他们性格去自由自在的发挥成长。
  就像无情喜欢思考,冷血爱打架,追命老爱开玩笑,自己则好交友读书……
  想到“书”字,他就看见一个女子,捧着一大叠的“书”,走了进来。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开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时间都盛开出去了,明朝谢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乡间里突然出现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铁手也不例外。
  他只觉蹊蹊。
  接着下来,却更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女子进来,抱了琴。
  再一个女子进来,捧了数十画卷。
  又一个女子进来,在桌上独自下子。
  然后进来的女子,正在诵诗。
  女子都美。
  都扑粉。
  很香。
  一下子,这乡野路店里,有诗,有画,有音乐,还有许多美女。
  和酒。
  酒
  铁手先看到酒坛子,再看到那人进来的。
  因为那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饮。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声,他又拍开泥封,再饮一坛。
  ──铁手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没有这人那么大的排场。
  绝对没有。
  那人进来之前、之后、身左、身右,都围绕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载歌载舞,有的撒娇不已,有的相互调笑,都很欢悦,很开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满络胡髭,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进退生风,且听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当哭:
  衣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唏嘘
  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豪。
  然后他们看见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欢呼,狂舞,有的拨剑,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诗,有的飞天,一起也一齐的在大车店之外,在近黄昏无限好的暮日下,庆舞欢歌了起来,跟火焰烧在干秆上一般热烈,手足交击一样劈啪的响,跟火光冲天而起一般狂烈,她们的双眼里都狂烧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壮悲歌的人手一挥,脚一蹬,酒坛子也一路载歌载舞的滚入火海焰涛里。
  酒洒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么。
  她们全都欢悦的畅呼起来。
  她们围绕着他跳舞,一面痛饮狂歌。
  火烧得像爱的狂欢。
  她们像经历一种极过瘾的自杀。
  铁手看得出来:
  她们崇拜那人。
  ──那个悲歌慷慨高大豪壮的汉子。
  他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偷偷的自后绕了出去。
  翻身上马。
  在那些人狂欢狂舞中悄悄的打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声犹隐隐传来,渐渐远去。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人之前抵达“七分半楼”。
  ──三十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避过他和她们。
  ──因为那汉子一定是他。
  他是谁?
  “(神手)大劈棺”:
  燕赵
  ──还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红粉知己”。
  燕赵来了。
  ──唐仇还会远吗?
  铁手的原则是:他赶归赶,但决不鞭马。
  ──人为了赶路常打死了马,跑坏了马匹,累毙了坐骑,那是件自私而残忍的事。
  他不愿这么做。
  ──畜牲也是“人”,它们也有生命,它们只是不像人那么聪明,懂得驾御它们,而它们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罢了。
  欺负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骑赶至越色镇,太阳已经下山了,入暮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白色带灰的灶烟,铁手看在眼里,心中像那渐暗的窗边点上了一盏灯:
  ──不知何时我流浪的岁月才告终结……
  ──我何时才有个温馨的家……
  ──家里会有我所爱的女子,正为我点上一盏灯,照向我归来的梦程……
  哎。
  纵是江湖浪子、武林汉子,也难免偶尔有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来。
  住了下来。
  睡了下来。
  夜凉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为有云,也有雾,由于靠近泪眼山的飞瀑之故,已开始有水气空濛,一街迷雾,小镇如梦,月给打湿了,像趴在苍穹的一只白毛绒绒的狗。
  铁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赵出没时的香味和美女──看来,这好汉是爱女人和喜欢香味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街外有钉凿声。
  ──这么晚了,谁在打铁?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纵横着几个大疤痢。
  光头,顶上又有一个大疤痢。
  腰畔横掖了一把铜销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愤怒。
  上前看他的脸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脚足踝上绑拖着一块大石。
  笑的时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锤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飞溅,发出老大的星花,有蓝红青绿紫,然后一个黄色的,像地缝里闪上来的电。
  他在刻字。
  刻。
  唵嘛呢叭咪吽
  他在墙上刻。
  树干也刻。
  茅厕上亦刻。
  现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着他的背,近处一看,原来那几个疤痢正是刻了唵嘛呢叭咪吽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溅到他额上。
  他毫不在乎。
  他嘴里哼着歌。
  歌低幽。
  歌声怪异。
  村民都来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样。
  铁手不禁骇问:
  “为什么?”
  “吐口水是尊敬他。”
  “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
  “他只许人用这种方式膜拜他。”
  “那么,他是谁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着他,“连“疯圣”都不知道?”
  “蔡狂?!”
  铁手惊动之余,只见老村长俯首向正在“越色镇”的石碑上刻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的汉子恭敬的问:
  “圣主,你为什么来?”
  “我还没来。”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过了。”
  “你在唱什么歌?”
  “驱鬼歌。”
  “我们村里的人能帮你什么?”
  “你们帮帮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么字?”
  “唵嘛呢叭咪吽。”
  “那是什么意思?”
  “万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们有人看见狂僧在前三村赶来。”
  “吓?”
  “他是赶来和你会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么,他背后为何背着间房子呢?”
  “你背后也背着东西,你没看见吗?”
  “什么?”
  “我倒看见了,人人都背着,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钱,这厮背的是名,那厮背的是田……只不过,梁癫背的是一间自栖栖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华上镌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这时,铁手已静悄悄的离开了客店,溜了出来。
  他决定不骑马。
  因马已太累。
  他把马偷偷送给了向他探询的村民。
  他决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动身。
  他决意要夜上泪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
  ──水行不避蚊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癫和“疯圣”蔡狂还有“大劈棺”燕赵及其三十一死士都来了,我还是得上七分半楼泪眼山──我算是什么?侠者之勇?还是愚者之勇?)
  铁手苦笑。
  他仍逆风而行。
  逆山势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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