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最后一百年
第五十章 最后一百年
二十年前写这样一本书肯定十分容易。当时在大部分人的头脑当中,“不宽容”似乎完全等同于“宗教的不宽容”,历史学家写“某人是为宽容而奋斗的斗士”,大家都觉得他一生都在反对教会的种种弊病和攻击职业教士的粗暴。后来战争爆发了。世界有了非常大的变化。我们拥有的不止是一种不宽容的制度,而是有十几种之多。并非对同伴的是一种形式上的残忍,而是上百种。国家才刚摆脱宗教偏执的恐怖后果,又必须忍受更加恐怖的种族不宽容、社会的不宽容,还有好多不值一提的不宽容,十年前的人们对它们的存在连想都没想过。
好些好人直到最近依然生活在美好的幻想之中,觉得发展是种自动的时针,只须他们时不时表示一下赞许,就无须再上发条,这样的想法似乎未免太可怕了。他们难过地摇头,窃窃私语着“虚荣,虚荣,全部的这一切都是虚荣!”他们抱怨人类本性所体现出来的让人反感的固执,人类代代受到挫折,却依然不愿吸取教训。直到彻底绝望之时,他们成为快速增长的精神上的失败主义者中的一员,依赖这样那样的宗教协会(他们将自己的包袱转嫁到其他人身上),用让人深感悲哀的语调承认自己的失败,而且不再参加今后的社会事务。这种人我不喜欢。他们不单单是懦夫。他们是人类未来的背叛者。
话说到这儿,要用怎样的方法解决呢?有解决的办法吗?对自己我们要诚实。无任何解决的方法。最起码在现今的世界上没有,在世界上,人们希望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想借用数学或者医药公式,要么是国会的某个法案,迅猛而又舒适地解决整个世界上的一切困难。不过我们这些习惯以永久的眼光看历史的人们,明白文明不会因二十世纪的到来开始或者结束,这还是有些希望。目前我们听到好多悲伤绝望的论言(比如“人类一直以来是那个样子”,“人类永远都将是那样”,“世界从未产生过变化”,“情况同四千年前的完全吻合”),都不符合事实的。这是视觉上的一个错觉。前进的道路常常受到阻碍,可是倘若我们将感情上的偏见放到一边不管,以冷静的态度对两万年的历史作个评价(就这段历史而言,我们多少还拥有一些具体素材),便会发现,尽管发展缓慢,却毋庸置疑,事情往往是从基本上形容不了的残忍与粗野状态进入比较高尚完善的环境,即便世界大战的巨大错误也无法将这个坚定的看法动摇,这确实千真万确。
人类有着难以置信的生命力。它的寿命长于神学。会有那么一天,它的寿命会超过工业主义。它历经了霍乱与瘟疫,残酷镇压以及清教徒的法规。它将学会如何克服诸多扰乱这代人精神上的罪恶。
历史小心地揭示了它自己的秘密,现今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人一手制造的东西,也能够将它毁掉。这首先是个勇气的问题,其次是教育问题。
似乎这听起来是老生常谈。最后这一世纪来,人们的耳朵里灌满爱国教育,甚至让人们讨厌这个词。他们对过去充满向往,那时人们不会读也不会写,可是能够用多余的智力时不时独立地进行思考。我这里要讲的“教育”不单单是指纯粹的事实积累,这对于现代孩子们来说是必要的精神库存。我要说的是,对现在真正了解的孕育在对以前的善意大度的理解当中。该书中我已试图证明,老百姓的不宽容无非是他们自卫本能的一种表现。一群狼对一只与众不同的狼(弱狼或者强狼)的不容忍,就必须要除掉这个样一个不受大家欢迎的伙伴。在一个食人的部落里,要是谁的癖性会激怒上帝,带给整个村庄灾难,部落便不可能容忍他,将他野蛮地赶到荒郊野外。
在希腊城邦中,倘若有人胆敢对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产生怀疑,他便不能够在这个神圣的国度里长久地居住下去,在一次可怕的不宽容爆发时,这位滋事的哲学家便会被仁慈地赐饮一杯毒药,因而丧生。假如古罗马允许几个没有恶意的热衷者去破坏自罗慕路斯开始就缺少不了的某些法律,那它便无法生存,所以它不得不违背意愿去做不宽容的事,可恰好这一点同它传统意义上的自由政策背道而驰。事实上教会是古老国度实际版图上的精神继承人,它的生存全依赖最温顺的臣民的完全服从,因此它被逼走到镇压和残忍的极端,导致好多人宁可愿忍受土耳其人的凶残,也不需要基督教的仁慈。反对教士专权的伟大战士总是困难重重,可是他们要是想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对一切精神革命或是科学试验不宽容。所以在“改革”的名义之下,他们又犯了(或是企图犯)他们的敌人刚犯下的错误,敌人却是由于这样的错误才失去权势的。好多个这样的时代过去了,生命原本是光辉的历程,却演变了一场可怕的经历,这所有的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是由于到目前为止人的生存完全笼罩在恐怖当中。
我重述一遍,恐怖是一切不宽容的起源。不管是怎样的迫害方法与形式,它的原因都是恐惧,其集中表现可从树起绞刑台以及将木柴扔进火葬柴堆的人的痛苦无比的表情中看得清清楚楚。一旦我们认清这一事实,立刻就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没有恐怖笼罩之时,人们是非常倾向于正直与正义的。迄今为止,这两个美德人们很少有机会实践。不过我认为,在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两个美德得以实现,也没有什么。这是人类发展的必要的阶段。毕竟人类很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荒诞可笑。要在几千年之前才独立生活的哺乳动物有这些只有因年龄与经验的增长才可以得到的美德,貌似不合理,不公平。并且,它会让我们的思想有所偏差。当我们必须有耐心之时,它让我们非常愤怒。当我们要表示怜悯的时候,它让我们说出刻薄的话来。
在编写这本书的最后几章的时候,通常有种诱惑力,那就是去扮演可怜的预言家的角色,作一些业余的演讲。一定不能这样!生命很短暂,可是布道却太过冗长。一百个字也无法表达的意思,还是不说的好。
历史学家因为一个重大错误而心生愧疚。他们大声谈论史前时代,向我们讲述希腊与罗马的黄金时代,信口雌黄一段自己设想的黑暗时期,还写成了赞扬比以前繁荣昌盛十倍的现代生活的狂想诗。假如偶然之中这些学识渊博的博士了解到人类的有些情况可能不适合他们巧妙拼凑的那幅画面,他们便会低声下气地说几句道歉话,嘟囔着说,非常不幸,这样不理想的状况是以前野蛮时代的残余,可是时机一到,这样的情况便如同火车代替公共马车一样,全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听起来这倒挺好听,可一点也不真实。它能够满足大家的自尊心,让我们认定自己是时代的继承人。倘若我们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是古老时代居住在山洞里的人的现代化身,是嘴叼香烟、驾驶福特汽车的新石器时期的人,是乘坐电梯走进公寓大厦的穴居人——那还有助我们精神方面的健康。到那个时候,也只有到那时,我们才可以朝至今还隐藏于未来深山中的目标迈出我们的第一步。
假如这个地球依旧被恐怖所笼罩,探讨黄金时代,现代以及发展,全都是在浪费时间。假如不宽容依然是我们的自我保护法则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要求宽容完全是犯罪。等滥杀无辜的俘虏、把寡妇烧死与盲目崇拜一纸公文这样的不宽容变成荒唐可笑的事,宽容统领天下的时间就到了。这或许需要一万年,也或许需要十万年。不过,这一天绝对会到来,它将紧跟人类取得的第一个胜利——战胜自身恐惧心理的永载史册的胜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