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三)
浪花(三)
“当然。”“那么,”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哈,”这回轮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复她的话。“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她大笑了起来,毫无拘束,毫无羞涩,毫无造作的笑,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这样一笑,一层和谐的、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贺俊之竟感到,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笑完了,贺俊之望着她。
“你必须了解,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
“我了解。”她说,斜倚在沙发里,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可是,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别人也能!”“你很有信心。”他说。
“我说过,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现实比什么都可怕,没有面包,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
“我记得——”他沉吟着:“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离婚了,一个独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难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她洒脱的耸耸肩。“错误的结合,耽误两个人的青春,有什么意义?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厨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差点没把他毒死,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他笑了。“你夸大其辞,”他说:“你不会那样糊涂。”
她也笑了。“我确实夸大其辞。”她坦白的承认。“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但是,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我太沉迷于梦想、自由、和绘画,他实在受不了我,因此,他离我而去,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他说,他是劫难已满。”她笑笑,手指继续绕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灵巧、而修长。“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父母?”她蹙蹙眉头。“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当我要结婚的时候,父母都反对,他们说,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浑球。结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而且颇为喜欢他。等我要离婚的时候,他们又说,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杀,于是,我离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我不懂……”她颦眉深思。“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父母有问题?而且,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我那个丈夫,到底是浑球,还是优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你的故事都很特别。”他说。
“真特别吗?”她问,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人有两种,一种随波逐流,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职业,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种人,是命运的挑战者,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他忠于自己,而成了与众不同。”她顿了顿,眼睛闪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可是,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他一震,蹙起眉头,他迎视着她的目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看穿了他,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你或者对,但是,第二种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惊愕而感动。
“是的,”她低低的说:“你很对。我们谁都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么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心灵的空虚——好像是永无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来,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大声说:“天知道,我怎么会和你谈了这么多,我要走了!”
“慢一点!”他喊:“留下你的地址、电话,还有,你的画——你还没有标价。”“我的画,”她怔了片刻。“它们对我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既然成了商品,随你标价吧!”她飘然欲去。
“慢一点,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电话。
“卖掉了,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说。“卖不掉,让它挂着,如果结蜘蛛网了,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转身欲去。“慢一点,”他再喊。“怎么?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她问。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开收据给你!”
“免了吧!”她潇洒的一转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点,”他又喊。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
“我能不能——”他嗫嚅着:“请你吃晚饭?”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折回来,坐回沙发上。
“牛排?”她扬着眉问:“小统一的牛排,我闻名已久,只是吃不起。”“牛排!”他热烈的笑着:“小统一的牛排,我马上打电话订位。在吃牛排以前,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进沙发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