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三十三)
半生缘(三十三)
豫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豫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顾太太道:"豫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豫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顾太太低声笑说:"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象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骑着茅坑不拉屎!'"说着,她呵呵地笑起来了。顾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豫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可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豫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历史,道:"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嚜!"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象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衖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豫瑾在座。有时候豫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沈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豫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姓沈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好好,快吃饭吧。"杰民爬了两口饭,又道:"妈,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说这出戏非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黏着一粒饭。"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那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豫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豫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豫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杰民只管磨着他。孩子们向来是喜欢换新鲜的,从前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豫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豫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