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七)
赤地之恋(七)
他回过来一看,不觉咦了一声,然后就笑了。“倒幸亏你跟我顺路,不然真会迷了路了。”
二妞微笑着把衣襟牵了一牵,没有说什么,偏过头去望着那日光中的土墙上的人影子。
这巷子里的地,中间低两边高,很不好走,因此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在中间一条窄沟里走着。刘荃和她说话,需要回过头去,就照顾不到面的高低不平的路。说话既不方便,而且也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大家静悄悄的,也还是和刚才一样,只听见脚底下踩着浮士,刷刷的发出响声来。
“你加入了识字班没有?”在很长的一段静默以后,刘荃终于想出这样一句话来。
“加入了。”
“认识了好些字了?”
“不认识字。”
“怎么入了识字班会不识字呢?你是客气吧?”
“该转弯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句,但是语声中带着笑声,仿佛刚才是极力忍住了笑。
可以看得见土墟子了。墙洞里露出一方方碧绿的麦田,红通通的高粱地。
“哪,那是绿豆苗。”她终于指着一个门洞子说。
“哦,那就是绿豆田。”
“我就猜着你不认识。”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也笑了。
出了那黄土围墙,就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面。这树长在个小土坡上,下去几步路就是大路。在路那边,老远就可以看见那绿树丛中露出一株红墙来,是那关帝庙。再往远处看去,又是那一条条一方方的田地,绿锦似的一直伸展到天际。
“你们的地是旱地还是水地?”
“喏,就是那边那个。”她指了一指。
“嗳呀,那不是早走过了吗?”
“那边那个庙就是小学堂,”她又指了指。
假使走到这里还找不到那小学校,那也未免太低能了,他心里想。他笑着向她道谢,“真是对不住,让你多走了这些路,”他说。
“我们走惯了的,”她随口回答着,眼睛已经向对面的庙宇望了过去。庙前似乎很热闹,许多穿制服的人忙忙的向里走,大概都是工作队里的人。
刘荃独自在那山坡上走了下去,到了路上,不由得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她还站在那里,手裹板着一根树干,把它扳得低低的,摇撼着玩。强烈的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她的头发不大黑,是被太阳晒焦了的;再被阳光一照,那头发与睑与手臂都像是有金色光泽的木头。她整个的像一个古艳的黄杨木雕像。然而就在他回过头来的一刹那间,她已经一扭身走了进去。那板下来的树枝被她突然一松手,一弹弹了回去,那碧绿的枝条映着淡蓝色的天,尽在空中一上一下,动荡个不
停。刘荃站在那里望着那树枝,倒看呆了。
墙的门洞子里忽然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黄绢。刘荃定了定神,再看了看,是黄绢。她举起一本笔记簿来挡着头上的太阳。天热,她把帽子推到脑后去,短头发也掖在耳朵背后,但是依旧有几根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面颊上,莹白的脸上透出浅浅的红晕。刘荃站在这里向上面望着,就像是在这里等着她似的,也只好将错就错,就算是早已看见了她,向她带笑点着头。
“这儿的路真不好认,”他说,“幸亏遇见一个村子里的人,送了一程子。你倒真有本事,一个人走了来了。”
她笑了起来。“你当我认识路?要不是有你们在前头带路,我绕来绕去,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呢!”
“哦,你看见我在前头走?”刘荃笑着说。底下接下去很自然的一句问句,就是“怎么没叫我呢?”但是结果并没有问出口来。
“那是哪家的姑娘?很活泼的。”
“我就住在他们家里。刚巧顺路,她到田上去叫她父亲去开会。”
他附带加上的两句解释,也许是多馀的,她即使听见了,似乎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因为这时候有别的女同志走过,她立刻赶上去招呼她们,态度仿佛比平常更亲热些,大家一面谈笑着,匆匆的走上庙的石级,倒把他丢在后面。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行动,她刚才的谈话里也并没有丝毫不愉快的表示,然而他直觉的感到她是对他有些不满。但是为什么呢?如果他以为她不高兴是为了二妞,他应当觉得高兴才是。但是究竟不是那样自命不凡的人,以为任何女性都对他有好感。证据是,他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缘无故的心里很不痛快。
工作队在庙里集中以后,分两组去参加农会与妇联会开会。全部同志与一小部分男同志去主持妇联的大会。刘荃这一组是到一个大族的祠堂去开农会的。今天的会,不过是例行公事。由张励和几个队员轮流演讲土地改革的原理,从私有制度的由来说起,农民等于上了一课社会发展史,都听得昏昏欲睡。刘荃也讲了一段。
一个会开了六个钟头。散会以后,大家回到村子里来,天已经黑了。刘荃回到唐家,他一进门,就看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身量不高,衔着个旱烟袋迎上前来,向他点头笑着。想必就是唐占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