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三十九)
秧歌(三十九)
民兵开始挥动长枪与木棒,到处有人挨着了一下,痛楚地叫出声来。咒骂声“他妈的!要出人命了!”彷佛带着一种诧异的口吻。
扁担继续撞着门,“通!通!通!”那暗红色的小板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然后轰通一声倒了。
“老乡们!大家冷静点!这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动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咙都嘶哑了。“我们大家来保护人民的财产!”
一只扁担在他脑后重重的捣了一下,他惨叫了一声,在人丛中倒了下去。临时赶了来的几个带鎗的民兵开始劈劈拍拍放起鎗来。群众本来蜂拥着向仓库里挤去,现在就又拚命向外挤,喊声震天。但是事实上还是屋子里面比较有掩蔽些,所以仍旧有一部份人继续向里挤,倒更加堵在门口不进不出。
带鎗的民兵退后几步,扳着鎗托子重新装子弹。
“妈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许多人乱哄哄叫喊着拥上前来,夺他们的鎗。
“快上房去,你们这些浑蛋,”王同志已经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人丛中狂喊着。他是打惯游击的。“上房去,爬在房顶上放鎗!”
“妈!妈!”阿招继续叫喊着,声调平扁,永远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月香挤在人堆里,一步也挪动不了。在那噩梦似的一剎那中,就像是她们永生永世隔着一个深渊互相呼唤着。
王同志把小张同志的鎗一把抢了过来。他那勤务兵已经慌成一团。王同志把鎗夺到手里,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丛中盲目地射击着。他很快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射击了一通。人堆里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许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抡起那支鎗来左甩右舞,总算冲了出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脑后涔涔地流下血来,帽子也丢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着一支鎗狂奔到庙里,回到他住的西配殿里。顾冈刚巧在他房里。出事的时候,顾冈正在这里写“光荣人家”的红纸条。现在他苍白着脸站在书桌后面,彷佛落到了陷阱里一样。
“他们哪儿来的鎗?”他颤声问。
王同志没有回答,颓然倒在一张椅子上,把鎗横架在膝盖上;他那油腻腻的棉制服向上拥着,他把下颏埋在他那饱满的胸脯里。
“你受伤没有,同志?”顾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我没有什么,”王同志无精打彩地答应了一声。
“他们怎么有鎗,”顾冈恐怖地轻声说。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们的民兵在那里保卫仓库。”
“哦。”顾冈一时倒窘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远处的闹嚷嚷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但是仍旧可以听见间歇性的鎗声。王同志把他那条毛巾从腰带后面抽出来,揩擦着脸上与颈项上的汗珠。
“我们失败了,”他沉重地说。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他还是第一次说这话。“我们失败了。”
顾冈没有作声。
“我们对自己的老百姓开鎗,”王同志惘惘地说。
顾冈避免朝他看,心里想着他现在太紧张了,大概自已并不知道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虽然仅只是一时意志薄弱,信仰发生了动摇,承认共产党是失败了,严格地说来也就是叛党的行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肃运动里都可以被人提出来检举他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迟早总要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听见他说这话。他不免要想消灭掉那唯一的证人。他职位虽然低,至少在这村庄里面他的权力是绝对的。在这样的集体屠杀里,多死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来,他膝盖上架着的鎗喀啦嗒滚下地去,把顾冈吓得直跳起来。
“一定有间谍,”玉同志喃喃地说。他转过脸来向着顾冈,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眼睛也很亮,但是虽然对顾冈看着,显然并没看见他。“一定有间谍捣乱。不然群众决不会好好的闹起来的。得要澈底的检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