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四十二)
秧歌(四十二)
她哥哥自己绝对不会要求她做这样的事。他一定会明白的,一定会原谅她。她突然记起了他一向待她多么好。她又回想到这些年来他们相依为命的情形,不由得一阵心酸,两行眼泪不断的涌了出来。她觉得这茫茫世界上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就像最初他们做了孤儿那时候。
她还是不能不救他。她挣脱了月香的手,很快地转身就走。“你在这儿等着。”她说。
月香迟疑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步,又站住了。“金花妹,”她不安地说。
金花涨红了脸,心里想月香一定当她是要逃走,一去不来了。“你不要着急,我一会就来。”她一面说着一面走着,头也不回。
“记着叫妹夫带一床被窝来,”月香说。“哪,你忘了把扁担带去。”她追了上去。在山披上弯着腰把那扁担递给她。
“我不过是替哥哥想着不放心,”金花又低低地说了一声,悲苦地。
她走了,月香又爬到一个较高的土崖上,那里的树木密些。她对金花还是不十分放心。
“现在他总该知道了──一向这样疼他的妹妹,”她想。“还是那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哭着回来抱怨婆家不好,到了这种时候,第一还是顾到婆家。”
她心里想也许刚才应当冒一个险,不管它狗叫不叫,不等人带就溜进村去,一进了周家的门,就可以讹住他们了。他们周家知道自己已经脱不了关系,多少有几分害怕,或者也只好帮着他们隐瞒着。
她在那寒风中紧紧地抱着自己。无数的舌头似的竹叶不停地摇动着,发出一种唏嘘的声音,世界上最凄冷的声音,这样冷的天不穿棉袄,实在受不住。她也不敢走来走去活动活动血脉,或是蹬着脚使她自已暖和一点,怕有声响被人听见了。
村子里现出一点点的灯光。在另一边,那广漠的灰色平原躺在黄昏的烟雾里。它那寂静里充满了息息率率的细微的声音,就像一个人鼻子里吸溜溜的,在被窝与翻来翻去,冷得睡不着觉。
月香第一次到这村子里来,还是那时候人家刚给金花做媒,做给周家那男孩子。周家的人是在迎神赛会的时候看见了金花,看中了她。谭家的人却没有看见过那男孩子,大家约好了日子,那一天他们到周村来,可以看见他在田上工作。他们把金花也带了来,叫她仔细看一看;她偏偏把头别了过去。然而后来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有人夸那男孩子长得好,她却鄙夷地说,“那么女人气,还戴着耳环。”周家那孩子大概是小时候怕他夭折,给他穿了耳朵眼,戴着银耳环。但是她不看怎么会知道,这在他们家已经成了个老笑话。
那天他们到周村去,算是带着小羊和鸡鸭,上镇去起集,路过那里。出发以前,先把那只小羊肚子里塞饱了东西,增加它的重量。它那肚子涨得圆滚滚的,硬得像个大石球,坠在身子下面,一步一摇摆。但是这也并没有妨碍它跳跳纵纵地愉快地跑在他们前面。金根挑着担子,前面吊着一笼鸡鸭,后面一只竹筐里装着阿招,她那时候还小,丢她在家里没有人看管,只好把她也带出来。她两只手攀在那竹筐的边缘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这世界。
月香想到这里,眼泪顺着往下淌,一时忍不住抽抽噎噎,但是仍旧极力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来。
她听着那夜间的声响,看见村子里的灯火渐渐稀少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最初对金花仅只是感到不安,现在那不安已经变成了恐惧。现在天色差不多完全漆黑了。她突然震了一震,看见下面亮闪闪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然后她看见那人头后面突出一个硬硬的小圆饼,显然是一个中年以上的女人,挽着发髻。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那是金花的婆婆,没有带灯笼,摸黑找到这里来了。
金花一定是泄漏了消息,或者是不小心被人家发觉了,或者是有心告诉了别人。
“那贱丫头。”月香喃喃地咒骂着。“死丫头。”
她不能决定她是不是应当躲起来。
下面的黑暗中发出一揪擦擦的声音。“金根嫂,”那女人轻声说。“金根嫂。”
“大娘,救救我们,大娘,”月香也轻声叫着,随即出现在她旁边。
“嗳呀,金根嫂,”那女人亲热地叫唤着,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幸亏我知道得早!你晓得金花那脾气,她整个是个孩子,还有我那个儿子,两人倒真是一对,一点也不懂事。要是靠他们帮忙,那可糟了!”
月香知道她这话是责骂自己不该背着她去找她的儿子媳妇帮忙。“大娘,我们也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也没处投奔,”她幽幽地说。“我看见你老人家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向就知道你心好。”
“这不幸亏我知道得早,”那女人又重复了一句。“不然你们可真不得了了,不是我说!你想想,我们家地方那么小,家里人又多。瓶口扎得紧,人口扎不紧的──”
“不用推在别人身上。别人不去报告,你自己第一个就会去报告的,”月香心里想。
“你知道平常日子,家里来了个亲戚过夜,就得马上去报告。这回更不用说了,刚上门来嘱咐过。捉起反革命,谁不害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