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二十四)
小艾(二十四)
她一直病在床上,让她婆婆伺候着,心里也觉得不安,而且冯老太有脚气病,也不大能多走动,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阿秀有一天来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经从内地回来了,把另一个女人也带到上海来,阿秀便和他离了婚,正式跟了她相与的那个男人。阿秀把她离婚的经过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来意,却是因为惦记着小艾的病,她听见说现在某处有个“小老爷”治病非常灵,劝小艾去求个方子,没晓得她已经好了。小艾听说那“小老爷”怎样怎样灵,心里却也一动,暗想她这病要是能够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从前有一次,楼上二房东家里有人生病、把一个看香头的女人请了来,小艾在旁边看着她作法。至少这种人不像医生那样的给她自卑感。这些人都是骗取穷人的血汗钱骗取惯了的,再小的数目他们也并不轻视,倒不像一般医生,给穷人看病总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来,她就没有告诉他阿秀劝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赞成的。后来冯老太却当作一件新闻似的告诉了他,说有个什么“小老爷”,是一个夭折的小孩,死后成了“仙”,给人治病非常灵验,阿秀介绍小艾也去看。金槐听了很生气,说那些都是迷信骗钱的把戏。
他倒是主张小艾另外去找个医生看看,因为上次那医生说她不开刀非常危险,现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医生的诊断也不是一定正确。但是小艾非常不愿意找医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当然也不必去看了,家里也没有富裕的钱,所以说说也就作罢了。
小艾用钱虽然省俭,也常常喜欢省下钱来买一点不必要的东西。有时候到小菜场去,看见卖栀子花的,认为便宜,就带两枝回来插在玻璃杯里,有时候又去买两朵白兰花来掖在鬓发里面。又有一次她听见邻居在那里纷纷谈论筱丹桂自杀的事,说是被一个流氓逼死的,丢下多少箱衣服首饰,多少根金条。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么样子,走过报摊,便翻翻看报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买一张来看看。那报贩随便拿了一张报纸给她,指指上面一个漂亮女人的照片说是筱丹桂,她便买了回来,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的。她对于绍兴戏不大熟悉,比较更爱看申曲,因为申曲比较接近金槐他们的乡音,句句都可以听得懂。她自从到他们家里来,口音也跟他们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里去回看她,碰见从前一块儿背米的一个女人,大家叫她陈家浜阿姐。她大着个肚子,说:“真是讨厌,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再养下来真养不活了,这一个我预备把他送掉了。”小艾道:“那总舍不得吧?”陈家浜阿姐道:“真的,我真在那儿打听,有谁家要,养下来就给抱了去了,比跟着我饿死的好。”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细打听她家里的情形,从前一同背米只晓得她人很好,却连她的姓名都不清楚。听阿秀说,她家里也是很好的人家,不过苦一点。小艾沉吟了一会,便道:“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给人,不如给就给我吧。我可也没有钱,不过我自己也没有小孩子,总不会待错他的。”阿秀笑道:“要是给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又道:“要不你还是等她养下来再说。我劝你要领还是领个女的,明天你自己再养个儿子。”小艾只是苦笑,也没有说什么。
阿秀答应就去跟那陈家浜的阿姐说,她大概就在这个月里也就要生产了。小艾回到家里,和家里的人说了,金槐没说有什么意见,他心里想领一个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记着,成了一桩心事。冯老太却很不以为然,当面没好说什么,背后就跟金槐叨叨:“其实你哥哥这么些小孩子,你们就领他一个不好吗,又要到外头去领一个干什么?”说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没去告诉小艾,却被他们同住的一个女人听见了,便把这话传到小艾耳朵里去。其实小艾也并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本来金福夫妇正嫌儿女太多,要是过继一个给他们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减轻一点负担。但是小艾总想着,既然要一个小孩,就不要让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现放着他亲生父母在那里,等会辛辛苦苦把他带大了,孩子还是心向着别人。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决计不要,即使他们因此有点不乐意,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他们的,这一家子从她婆婆起,这些年来全是她在那里赤胆忠心的照应他们,就算她在这桩事情上是任性一点,仿佛也无愧于心。
没有几天的工夫,阿秀跑了来告诉小艾,陈家浜阿姐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子。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来。冯老太起初虽然反对,等到看见了孩子,倒也十分疼爱,兴兴头头的帮着调代乳糕,缝小衣服,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来了,听见说领了个孩子,当着他夫妇的面。
也没好说什么,后来金槐出去买香烟了,只有冯老太一个人在那里,金福便皱着眉和冯老太说:“自己养的叫没有办法——现在东西这样涨,自己饭都要没的吃了,还去领这样一个小孩子来,一天到晚忙着小孩子,把一个人也绊住了,不然这时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小艾在阁楼上,冯老太晓得她听得见的、向金福递了个眼色,金福也没留神。
小艾在上面听见了,未免有些刺心,因为他说的这话也都是实情,在现在这种时候领个孩子来,也许是有一点疯狂。
物价已经涨成天文数字,到了天尽头了,还是涨,还是涨。家里一点现钱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钱就要抢着买柴买米买大头,一个措手不及,就等于白做了。小艾想法子去领了一点绒线生活来做,贴补家用。有时候她到马路上去看看橱窗里陈列着绒线衫式样,满街都是买卖银元的小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长袍的,斯文一脉地踱来踱去,五步一个,十步一个,都是把两块银洋握在手心里微微摇着,发出那极细微的清脆的唧唧之声。在那春天的黄昏里,倒是像街头一片虫声唧唧。
那是蒋匪帮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楼底下孙家上了国民党的当,以为他们在上海可以守三个月,买了许多咸鱼来囤着。在解放后,孙家连吃了几个月的咸鱼,吃得怨极了。解放后,金槐非常热心的学习,又像从前小艾刚认识他那时候一样,总拿着本书,到印刷所去也带来带去,在电车上看。在家里也常常把新民主主义、社会发展史讲给她们听。小艾虽然很喜欢听他发议论:她仿佛有一种观念,认为理论是男子的一种装饰品,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得意的微笑静静听着,却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还是现在物价平稳,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动物,几天好日子一过,把从前那种噩梦似的经历也就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