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套(九)
连环套(九)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
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
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