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魇(十五)
红楼梦魇(十五)
他太太死了一年,他都没有去看畹君,这一点很可注意。回京两年后,一七八八年他中了举,才去找她。畹君知道他最深,他一生最大的症结终于消除,她也非常兴奋。“南乡子”记他们俩“同到花前携手拜,孜孜。谢了杨枝谢桂枝。”想是先拜室内供的观音,再到户外拜月,因为秋试与嫦娥有关——蟾宫折桂,桂花又称嫦娥花。“金缕曲”续记那次会晤:“一部相思难说起,尽低鬟默坐空长叹。追往事,寸肠断。”
也就是那天,“今日始教花并蒂”。她要他重践旧盟,使他十分为难,词下题记:“归来欲作数语,辄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十月旬日,距放榜已经有些日子,一直没再去,自是不预备履约。当然现在情形不同了,他尽管年纪不轻了,中了举将来中进士,还是前程未可限量,不能不为未来着想。下堂妾重堕风尘三年,再覆水重收,被人笑话,太犯不着。但是这一点,他去找她以前不见得没想到,心里不会全无准备,似乎不至于这些天还这样激动。
三年来一直不去,不中举大概不会去了,当然也是负气。下意识内,他一定已经有点知道,连这红粉知己也对他失去了信心,看准了他这辈子考不上了。果然一听见考中,不再作难,马上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而且久别胜新婚。回来以后回过味来,却有点不是味。
那两首“金缕曲”、“南乡子”当然没有正视现实,只写他能接受的一面。“砚香词”没有年份,以长短分类,早晚分先后,是中举那年季冬修订成集。前引“惜余春慢”是末一首。这是最后一首长调,小令、中调另外排。所以“惜余春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来是坠欢重拾后的又一次会晤。标题“畹君话旧,诗以唁之”,似乎这次见面她很伤心,老是讲往事,要削发为尼。他也就将他们的历史作一总结,作为吊唁:“兰芽忒小”,“萱草都衰”、“钗头凤拆”、“名花无主”等等。“春色阑珊”,似乎他如愿以偿后再看看她,已有迟暮之感了。
“临江仙”题为“饮故人处”,吴世昌说“也是艳情”。这里的故人与新人对立,刚离异也可以称故人。但是中举前不会与故人有艳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后又再一次造访。
还有“唐多令”“题畹君画箑”,“下片全是调笑之词”。“砚香词”借不到,光看吴世昌的记载,无法揣测时期,也可能题扇是他们从前的事。反正他以后还去过不止一次,让他们的感情渐趋灯尽油干,寿终正寝,否则不免留恋。过了中举那年,他不再写词,艳体诗则两三年后仍旧有,但是不是写她了。
一部份人相信红楼梦不可能是高鹗续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证据。后四十回的作者将荣宁败落这一点故意冲淡,抄家也没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预言,给人的印象深,而后四十回给人印象模糊。所以续书不过是写袭人再醮失节,在读者心目中总仿佛是贾家倒了她才走的。袭人领姨奶奶的月费已经有两年了,给王夫人磕过头,不过瞒着贾政,所以月费从王夫人的月例里面拨给。
在高鹗看来,也许有下列数点稍有点触目惊心:
灱势利的下堂妾。
牞畹君以妾侍兼任勤劳的主妇,与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分相仿。
犴都是相从有年,在娶妻前后下堂。表面上似被遗弃——男子出走或远行——实是负恩。
犵畹君两次落娼寮,为父母卖身。袭人在第十九回向母兄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爹虽没了……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初卖为婢,赎出再卖大价钱,当是作妾为娼。当然她不过是这么说,表示如果真是穷,再被卖一次也愿意。脂本连批“孝女义女”。
玎第七十七回有“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己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圈。”自高身价,像聊斋的恒娘一样吊人胃口。
甪男子中举后斩断情缘。
他始终不能承认他的畹君是这样的,对袭人却不必避讳,可以大张挞伐。
中举后第四年的花朝,改完了乙本红楼梦,作此诗:
“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里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昨宵”校改完工,书中人中举出家,与他自己这件记忆常新的经验打成一片:蟾宫折桂后玉人入抱,参欢喜禅,从此斩破情关,看破世情,获得解脱。只要知道高鹗一生最大的胜利与幻灭,就可以相信这一串联想都是现成的,自然而然会来的。
那时候他三年会试未中,事业又告停顿,不免心下茫然。程小泉见他“闲且惫矣”,邀他帮着修订红楼梦,也是百无聊赖中干的事。但是中了举到底心平些,也是一种解脱,就跟书中人中举出家一样。我在“红楼梦未完”里分析这首诗,认为反映他在这一个阶段的心理。当时知道他的人与朋友间应当是这样解释,这篇短文则是企图更进一层加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