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散沙行动(三)

作者:温瑞安 字数:6145 阅读:3 更新时间:2015/03/16

第二章 散沙行动(三)

3.除死无他
  张炭和孙鱼也望向这颗人头:
  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
  应该是:一个是震,一个是惊。
  不是惊。
  ——江湖里大风大浪,武林中大杀大戮,京城里大起大伏,楼子中大生大死,他们原已见惯。
  本来已没什么能让他们“惊”。
  戚少商没有回头。
  他没看他们,确好像完全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
  甚至也了解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
  所以他问:“你们认识他?”
  孙鱼答:“认识”。
  他反应要比张炭快。
  应对也比较有纪律。
  ——那是他受过严格的纪律训练之故;这种人向来都会比常人更精更准更自律。
  因为他们不当纪律是约束,而是习惯。
  正如杀手当杀人是一种工作,而不是冒险一样。
  戚少商道:“他是谁?”
  孙鱼道:“梁贱儿”。
  戚少商在等。
  等他说下去。
  孙鱼立即说了下去,”他是‘太平门’的粱家的人,跟我们楼子里的梁阿牛是同一派系的子弟。他也是我们‘金风细雨楼’在粤南一带的外系人马,属分舵舵主之职,曾跟楼主拜会过一次。”
  戚少商即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孙鱼即答:“大约是三个多月前的事。”
  戚少商道:“不对,那是在二月初八的事,距今共三个月又一天。”
  孙鱼郝然:“是的,我记错了。”
  戚少商道“这个时候,这种事,不能错,当时他跟谁一道见我,还是他自己一个人?”
  他这句是向着张炭问的。
  张炭愣住了。
  但他很快就抓到了“线索”,“这段日子,楼主很忙,如果不是太特别,大重要的事,楼主决不会单独见客——梁贱儿来拜会楼主,仅属分舵依例每季回总楼述职,当然不能真是太特殊的事。他既是回来述职,只怕其他几个分舵主:尤其孙尤烈、何太绝,与他交情匪浅,想必也一道过来……”
  “至少还有一个,”戚少商提醒了他,“余更猛。”
  “是是是,”张炭这才恍悟的道:“我记起来了。他们是“名门五秀’,义结金兰,那是: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还有余更猛……以及……蔡心空!”
  张炭的记忆力其实也极好,但他不是受到特殊训练。
  他靠的是丰富的联想力。
  这跟孙鱼不同。
  孙鱼的肠子里似有千百条弦,按到哪里,挑到哪一条,就会发出那一种声音,也就像药铺里的老板,要什么药材,他自己就晓得去开哪一口抽展。
  那是必然的反应。
  张炭则是应然。
  那是不一样的。
  ——就是因为不一样,戚少商所以才特别把他们留在身边。
  因为不一样才有用。
  ——个性中“特别之处”的正面力量,就是“才”,才干的才。
  如果跟大家都一样(不管是不是跟高手一样),那就不是特色了。
  没有特色,那其实就没有了自己,跟常人没啥两样。
  ——可惜这点道理大多数人都不懂,所以才去羡慕这个厉害那个好,这人富有那人强的,结果模仿、拟摹、乃至抄袭,结果四不像,到头来只失去了自己,没有了特色。
  张炭也曾想去模仿孙鱼和杨无邪。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智囊,也是军师,当年苏梦枕决策定计,在重大事情上,没有杨无邪的意见他是不轻易取决的。
  杨无邪也是“风雨楼”里“白楼”的主持。“白楼”是资料库,苏遮幕、苏梦枕父子原就极为重视资料收集储存,连狂妄自大的白愁飞也十分注重资料、消息、知识的来源,是以他虽在铲除他老大苏梦枕之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曾疯狂地炸毁了玉塔、青楼,但对“白楼”——这资料室库,依然保存得很好,只有加添,没有毁坏,由于杨无邪一向主理“白楼”事务,从中吸收了更多的知识;如果说”白楼”是当时武林一大资料中心,杨无邪就成了部“活通书”。
  杨无邪的记忆也是惊人的。你随便说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名称、一个地方,他都可以马上/立即/瞬息间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关的情形,乃至年册、特色、来龙去脉,他都如数家珍,而且,他不只是述说资料而已,对任何事,他都会在未了加上他自己的分析。
  他的分析精辟而独到,是任何英明的领袖都乐意听取的。
  张炭很羡慕杨无邪总管能够如此。
  正如他也心仪孙鱼能够马上作出正确的回答,甚至连年、月、日、时都能钜细无遗地兼顾周到。他很想学,但学不到,而且一旦运用了他们的方法,反而觉得混乱。
  杨无邪知道了他的想法之后,却如此劝他:“你不必羡慕人家,河里照出有人手里有只橘子,你也不必跳下河里去争,那橘子就在你手中,只有你一人吃得着。”
  张炭不明。
  杨无邪告诉他:“世上最难得的想法要算是联想力,知识是死的,想像将之活了起来。
  华陀是高明的大夫,赢政是不世的暴君,项羽是盖世的英雄,刘邦是奸诈的枭雄,班超是绝世的英杰,关羽是勇武的大将,孔明是天纵的智者,鲁班是巧手的妙匠……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活用知识,就是有想像的能力,也就是大梦想家。因为有联想,才有梦想,有梦,木有真:有伟大的梦想,寸有伟大的事业.所以伟大的梦是件伟大的事。想像力是知识的更进一步,孙鱼的是强记,我只勉强算博识,你若能运用你想像的特长,我们还远都不如你哪一一你又何苦来学我们!”
  张炭听了,这才打消念头,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价值——不似以前只在“吃饭”上冠绝大下——尤其在他与无梦女一起之后。
  他们一起学习武功。
  一起斟酌、应对、嬉闹、相好,甚至一齐用“脑”用“心”去想一件事情。
  那不仅是他个人的“价值”,还是他俩“合一”的价值。
  他珍惜这个“价值”。
  戚少商显然也重视这个“价值”。
  所以他才让张炭和孙鱼成为他的左右手。
  戚少商纵使在这情势明显十分紧张的时候,仍然“引蛇出洞”的让张炭说出了“蔡心空”诸人的答案,显出了对他身边爱将的忍耐和温厚。
  答案已经有了。
  戚少商就说:“梁贱儿原不住在京里,他现在却在城里遇了”害,只怕遇害的同时不止是他一人。”
  张炭抓住这个“讯息”。
  “我马上去查看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蔡心空他们在哪里?问问他们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戚少商道:“主要是蔡心空。他是京里楼子中本部的兄弟,比较好照应。”
  张炭恭首答:“是。”心里震佩,转身去了。
  戚少商看着他那厚重的背影,感唱的道:“看出来没有?”
  孙鱼即答,”他轻功高了许多。”
  戚少商更正道,“是他内力高了,也纯了。更杂了,才影响了轻功——奇怪,内功修为上很少会着精纯和驳杂同时发生的。”
  孙鱼恭声道:“炭哥本身游学很庞杂,又肯下死功夫,他的武功我摸不透。”
  戚少商一笑道:“你的武功他也猜不透。连我对你也拿捏不准。”
  孙鱼脸色微微一凝。
  戚少商已道:“这人头是街外飞来的,要不是,血不至流干了,但这颗人头是刚断的,颈断处的血还来不及凝结。”
  孙鱼也视察入头,却为梁贱儿临死前双目怒瞪的迫视百感到眼疼,不敢再多看。
  戚少商续道,“既然如此,街外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一颗人头飞上老半天,不是小把式,你到街上骝一趟,必会捎点消息回来。”
  孙鱼即应答:“是。”目中已溢满敬佩之色。
  减少商补充道:“不过,你回来得要快。因为我和杨总管决定事情一向都不慢。”
  非但不慢。
  还绝对很快。
  因为在孙鱼就要领命转身去之际,杨无邪已经赶到了。
  伺择钟通知他果然够快!
  他来得可更是快!
  在武林里,“速度”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无论出招、反应,还是下决定,都得要够快。
  够快之余,还得够准、够狠、够力1
  其实不单在江胡上,这几个“要诀”毋论是翰林、商场,哪怕是文争、武斗,或是斗智、比力、都一样是必备条件。
  谁说“武林”只是个虚幻的世界?
  谁曰现实世间不就是”江湖”?
  杨无邪脸白无须,人很俊秀,但有点失血的苍白,神色相当冷峻。
  他一到,就看头。
  一看到头,就摸了一摸,摸了马上就间:“派人去找蔡心空没有?”
  戚少商答“派了。”
  杨无邪又问,“派谁去找?”
  戚少商:“张炭。”
  杨无邪道:“嗜,他做事够稳重。”
  戚少商道,“我还着他一齐去找孙尤烈、何太绝、余更猛等人。”
  杨无邪唱息道,“只怕不必了。”
  戚少商微愕:“何故?”
  杨无邪道:“孙、梁、何、余一向共同行动,梁贱儿死得这般凄惨,看来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只怕都难有好下场。我已听报说他们四人齐人京师,蔡心空还会过他们,我想他们不等传召即自行人京,必有所图而来,还未着人传见,而今正是梁舵主的人头!蔡心空大致未参与行动,我前两个时辰还见着他,但他必知端倪。”
  戚少商道,”但愿他没事。他是楼子里总舵的人、没有事先请命,是不可擅自行动的。”
  杨无邪道:“他也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人头可是怎么在楼主手里的?”
  戚少商,“它飞过来的。”
  杨无邪吃惊地道:“就这样平空飞过来的?”
  戚少商道,“只怕也是一路滚过来的。”
  杨无邪:“刚才街上甜水巷、瓦子巷、烟花巷那边的蓝、红线地带一阵喧嚣,我知出了事体,可能便是这事。他这么远的路仍飞了个头来,可见死不瞑目,要跟楼主以死相报一些内情。”
  戚少商瞅着人头,心中憾憾然:“我想也是这样。如果是在半夜街那一带的蓝红线地区出了事,只怕多跟皇帝国戚有关,那是富贵人家的喝酒呷玩之地,此事只怕难有善了。”
  说罢不禁叹道:“人说‘太平门’梁氏一族,轻功好,人忠心,就算身殁也不忘其职志,如今人死头至,可见性烈。意志力何等强韧!”
  杨无邪冷峻地道:“这人头是剑砍下来的。”
  戚少商道:“好快的剑。”
  杨无邪道:“在京里很少有剑手的剑快得过‘太平门’的轻功。”
  戚少商:“顶多只有五、六个。”
  杨无邪端视手上人头切断处,道,“这不是寻常人使的剑法。劲道、力道和角度都十分独特,似非正道。”
  戚少商即道:“那么,京里就只剩下三、四人在剑法上有这样的造诣。”
  杨无邪道:“这三、四人中,方小侯爷是其中之一。”
  戚少商道:“但方应看已赴东南追击王小石去了。”
  杨无邪道,“阁下的剑法也有这种修为。”
  戚少商道:“另外一位剑术好手,他也绝不会向梁贱儿拔剑。”
  杨无邪悠悠的道:“那么,能有这等剑法的,在京里目下就只余下一人……”
  戚少商忙附加了一句:“梁贱儿是瞪着眼死的,可见他死得不服,而且应是猝受暗狙之下身亡的,剑术有如此修为而又不在公平决斗下出剑者,的确不多。”
  两人对望一眼,伸出了中,无名、尾三指,然后逐一收拢人掌心,屈至最后一指时,才一齐异口同声的道:
  “罗睡觉!”
  ——罗睡觉!
  七绝神剑之首。
  “剑”代表了他。
  代表了这,个人。
  也代表了这个人所发出来独一无二独步天下独领风骚的力剑!
  天下以剑为名的人不多,只以“剑”字为号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因为:
  剑就是他。
  他就是剑。
  两者不可划分。
  也没有分别。
  杨无邪道:“难怪我听鹰组的宋展眉说,今天傍晚,发现罗睡觉和其他六剑走进了黄裤大道,然后他独自走人了红线地区的小甜水巷,其他六剑,却在半夜街一带蓝线地区。敢情是他们要伏杀梁贱儿吧?”
  戚少商脸有忧色:“如果是他,难怪这一剑斩得这般诡、异、怪、奇了!梁贱儿遇上了这妖怪,可说是除死无他。只不过杨无邪把戚少商未说完的话说了下去:“——要是只为了梁贱儿,是否要出动蔡京手上的这第一把‘剑’呢?”
  两人脸上都不禁掠上了郁色。
  这时,乌云也正好遮住了月。
  月华顿消。
  大地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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