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时同交欢(五)
第六章 醒时同交欢(五)
绝代有佳人。
——可是对李师师而言,却绝对不是遗世而独立的。
她早堕风尘,早阅世情,早就在滚滚红尘中透彻的理解到。
悲欢离合总是梦,花好月圆到底空,所以她虽诗、词、歇、赋、琴、棋、诗、书、酒、画无一不精娴过人,但想法却十分通透人情世故,且晓得在利害关节处着眼。
——她自是知晓:历来青楼女子,凤月佳丽,尽管能艳绝一时,名噪天下,但最终亦下见有凡人有好下场。
她们著因情而痴,到头来多为负心人所弃;他们如为义而痴,最终多遭不义人所欺:她们若求得一生安稳,财宝金银,到底仍多人财两空,悲苦下场:谋所不得,自是可哀,但得之复失,更加凄酸。最后人老色衰,红颜薄命,孤苦终老,这是李师师所最怕遭逢的,也是她力图避免的。
所以,她趁自己还“艳名四播、艳压群芳”之时,一面加强自己的才识,从各个赏爱她的宾客里学得他们精擅的绝艺,例如作词、谱曲、剑法、舞蹈……一方面又藉此结纳许多“有用”之人,竟包括了商贾、高官、武将、名士、智者,剑客、大豪,乃至太监,甚至皇帝!
她善于酬酢,并用各种不同的手腕来应对/付这些不同阶层、下一样佳憎学识的人。
他认讽了许多人。
有些是她所钟意的,有些却不。
但她仍会应酬他们的。
她是女人。
她绝对忠于自己。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不能像男人,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可以爱着这个女人,叉想着那个太子,而且随时可以跟任何女人缠绵爱恋。
她没这个“本钱”。
感情上的伤,往往是一伤难愈的。
她伤不起,也付不起。
代价太大,后果严重,她输不起。
——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要是男人换了女人了,旁人都说这男人好有本领;要抛弃的是个有名或艳重天下的女子,大家都倾羡这男人艳福不浅。有的女人甚至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出众出色的女人而主动接近他、喜欢他呢!
可是那女人呢?
别人都说她贱。
她因身世坎坷,本就出身于烟花之地,这已够“吃亏”
——且不管男人如何追声逐色,不惜夜夜笙歌,更因贪图她的美色才艺,晚晚上来寻花叩月,不惜久候苦守,等她青睐动意,可是,一旦谈及婚嫁,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男人是完全不介怀她们的出身的!
而且日后一定因而起④闺,甚至生悔!
李师师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心里发狠发舌:趁她还“红”的时候,她一定要抓住所有的契机。
她要好下去!
更好下去!
——她不许自己堕落!
不允沉沦。
所以,她也正像大多数的美丽女人一样,自视甚高,爱的男人就只有几个,但可以爱的只剩下了少数几个,而真正可以考虑下嫁的,只怕剩下可以选择的,已绝对没几个了。
她得要掌握。
——戚少商显然不是个容易掌握的男人。
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暴怒时一如不动明王,温文时却像白衣大士。
他也是个阅遍世事的人,而且颇能在洞透李师师的意向后,仍能珍赏这青楼名妓的小奸小坏。
——要是她不够“好”,那一回,他就不能与她携手将糊涂皇帝“整”了一顿。
——若是她不够“坏”,在这群芳争妍的京华里,白壮丹又如何出人头地,倾城倾国?
戚少商一向都认为:真正的大美人是带点杀气的。
——兵刃主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
他不怕她强。
——只要她对他是温柔的。
他不怕艳。
——因为他也出类拔萃。
他甚至不介意她的“出身”。
——仗义每多屠狗辈,真情可觅烟花巷。
他自己的“出身”就很“特别”:既可说是自修苦学的诗书之士,但也是绿林盗匪“起家”的。所以他的眼界很阔,自视很高,他完全不因任何人的“家世”而影响对这人的倚重、信任。
对女人也是。
——只要是美的、有才的、人品好的,他就喜欢。
可是他不喜欢对方着即若离。
更不喜欢对方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个(甚至不止一个)男人。——而且是在与他相好了之后还在交往。
他是个出色人物。
他当然没意思要跟任何俗世男子分享一个妻子。
他爱上的女人,当然只是也只可以是属于他的。
他也是个大忙人。
他已为白牡丹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心力,但不能一直空等,白花心机。
他已三十几岁,没有大多的时间——就算有时间,也卖少见少了,所以更不愿浪费。
他耗费不起。
他仍有大志。
大志未酬。
他还要干大事。
——虽然在寂寞时总觉婚姻也是一件终身大事,但有女人确是件美事,不过没有女人也不见得会死!
因而,他曾在跟李师师风花雪月时表达了这个想法。
他是个爱她的、欣赏她的、尊重她的、而且不介意她过去事的男人,但却缺少耐心、不可久待。
一一你若无心我便休。
一流的感情,有时如漆如胶,如生如死,有时却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这点戚少商很清楚,也很清醒,尽管他对白牡丹的热爱已盛开得像愤怒多于微笑。
他是来追求她的,不是来玩弄她的、更不是来“嫖”她的:那种“我给她钱,她给我收据”的感情,不是他对她的感觉。
他初入京城时,曾暗底里发誓,他要有一天让这城里的人无一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而今却觉得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子作为他的妻子,此生也就不在了。
有时候,他有点生怕他自己摇摆不定的性情就是造成她摇摆不定的态度之根源,他不想两人就这样你猜我测而又你依我依的度过混下去,更不欲这一流情事最终变为分手告终,所以他很坦诚的向她表了心意。
他喜欢她。
——他不能没有她(他当然也知道,世间谁都可以没有了准,谁都下会因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可是,他也确然知晓,没有了她,他至少会有段时候相当痛苦,非常虚空)。
她听了只笑。
骇笑。
丽盼。
顾左右而言他。
半推半拒。
这今他发作不得,也急不得。
有时,他是要(至少想)放弃她了,可是,偏偏又念起与她惜花月之芳情,倚栏踏径之闲情,小窗凝坐之幽情,含娇细语之柔情,一时惘然,叉念及她烹茶、焚香、拜佛、浇花、磨墨、浅唱、低吟、展卷、深谈、披图、绣绘、捧砚、画眉种种时际,无一不美,无一不深镂其心,一阵怅然,不由得叹了一——若不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到头来可不要真的无枝可栖!
——要是这样不觅得有好结果的空自蹉跎下去,岂非可忿可气!?
——伊若是好女子,岂可迟迟不表心意,岂不当我可欺?
——她是这般的姣好女子,我岂可平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