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高处不胜寒(九)
第一章高处不胜寒(九)
他又回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他至少还是一个有自知之能的人。
巨侠却笑了。
“他既说偶像破灭,我觉得荣幸,至少,若他不曾当我是偶像,又何来偶像破灭?”巨侠心平气和地道,“中年之后的我,其实并不不激烈。真正能成为偶像,而且永恒是偶像的人,应该是燕狂徒、关木旦、韦青青青这些人。不是我。”
这次是朱月明进一步问:“请予说明。”
“燕狂徒,桀骜不驯,无视世间一切规则,就是够狂。”
“关木旦,是绝世武林奇才,他自成一格,自成一派,他虽然现在还正值盛年,但我想恐怕日后武林已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他的武功不是高,而是强,强到一种非人境地,我很担心,他这样精进下去,一定破格,破了格之后,又不修品,那么,到底是武林之福,还是祸呢?”
“韦青青青,一个人武功高到这样,悟性好到如此,但依然深情到这地步,每有所创即可忘却,所收弟子无一不是武林宗师,确是江湖上的一个惊艳。”
“然而我不是。”巨侠说,“我少年时激狂,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比斗,激情使我不能退后,更要追击。可是上了年纪的我,则不一样了。我失去了晚衣,觉得自己为何不在两情牵系时,多珍惜那朝朝暮暮。何况国家大事,匹夫难为,既无可展抱负之地,又何必太汲汲于一时际遇?所以,其实我已不配为巨侠了。我只是一个平常人,而且我也只想做一个平常人,我只做些喜欢做的事,帮些我要帮的人,如此足矣。”
“故此,我不是巨侠。”巨侠总结道,“我不配做人偶像。”
这仿佛是一个宣言。
他趁此作出宣称。
“我可以反对吗?”
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位肥肥墩墩、一直都满脸堆欢、对人们所议无不点头称是的朱月明。
巨侠含笑地望向他,“你说。”
“我可以指出你在讲假话吗?”朱月明笑吟吟地道,“至少,是说违心话,或者,是没讲真心话,可以吗?”
方巨侠望着朱月明,眼里流露出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
高小上也眯着眼,他的眼色很深,眼眶也很深明,眼线更是深显,以致使他看来,有一种潦落的神情——或者可以把这种神色称为“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的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可是这小高显然并不。他很泰然自若。仿佛,“怀才”是他的本色,“不遇”也只是他的“表演”而已。
他不在乎。
他甚至能够控制。
乃至强调。
这次也是由他来问朱月明:“巨侠为啥要说谎?”
朱月明道:“因为他不得不说。”
他笑的时候像高兴得要送你一束花。
但只怕谁都不敢要他的花。
因为他花里一定有毒。
笑里一定有刀。
“巨侠何所惧?”高小上追问,“乃至要说谎?”
朱月明道:“他不便说。”
“他不便说,你说!”雷踰求颇不耐烦,叱道,“你有屁快放!”
他的话正说出了大家的心事。
就连蔡小头、彭尖也心同此意,只不过,碍于以前他们曾在朱月明麾下任事,朱月明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了:要是朱月明捧一只烧热的鸭子给他们吃,他们就算不中毒,只怕那鸭子也是他们自己家里养的,搞不好鸭子还是用那把将他们的家烧个精光的火来烤熟的。他们才不敢得罪朱刑总——且不管他他笑或不笑,都一样可怕。
雷踰求不知。
他才初来京师。
雷踰求也不理。
他自恃艺高人胆大。
朱月明这个人却至少有一个好处:
他好像从不生气——至少,很少人见过他动怒。
也许,他不懊恼,只是在表面上——或许,在他而言,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得罪他的人都一定没好下场。
“他隐忍,是为了所谋者大。他退让,是为了雄图大举。他沉沦,是要政敌相信他已堕落。他是人在高处,又是高手,高处不胜寒。”朱月明又堆上了他那标准的笑容——像一头已给煮熟了正端上神坛祭典的猪头,给煮熟了却还保持了一个疯狂的微笑。“他说撒手不理时,是要把对手杀个猝不及防。他表示看淡心冷,其实是壮年心更壮。——他若真个袖手旁观,又何必在这多事之秋,偏来京城这一趟!”
说罢,笑望方巨侠。
好像在等巨侠的答复。
但率先说话的是雷踰求。
“我好像有点错了。”他说,“刚才我叹了两声,一次是为我对巨侠的偶像破灭而叹,另一次,其实是为了令人闻名变色的笑脸刑总朱月明不外也是个懦怯之辈而叹息——看来,我是有点错了……”
雷踰求又长叹了一口气:“京师的高手,江湖的名人,好像都要比我想像中复杂得多了,也古怪得多了。”这次,他是为自己而叹气。
朱月明这次回了他一句:“你这人有一大长处,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雷踰求等着听。
“你得罪人易,得罪人快,也得罪人多。”朱月明告诉他,“但你也反省得快,纠正得及时,认错得诚心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