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笑问热血何在(二)
第二章笑问热血何在(二)
不止是他一个人跪着。
还有两人,陪着他跪。
这两人就跪在他后面。
——一老一少。
老的白发苍苍,躬背贲筋,全身震颤不已;少的比方应看还年轻一些,跪在那儿,就这样看去,也觉得他比方应看更卑屈一些、更虔诚一些,也更惶恐一些。
除此以外,还有不跪的人。
一个男子,年轻,年轻本来就是一种美,而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仿佛美得还会发亮、发光,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不动的时候,要比鸡蛋寂寞;一动的时候,像风吹翻过一页书扉;要是笑的时候,令人看了心一痛神一怡,不必动手就可击倒了你……
巨侠没有再看。
至少不再细看。
他一眼就看得出三件事:
一,这是个女子。
而且还是个女扮男装的绝色女子。
二,这女子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难惹——只怕要比上午那一干意图拦截自己的武林好汉:“笑脸刑总”朱月明、“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放火王”雷踰求、“饭王”张炭、“伶仃刀”蔡小头、“五虎断魂刀”彭尖、“银河火星剑”何梵,以及躲在暗处一直没露面的“蜀中唐门”高手(现在至少还有两名依然追踪着他)……这些人加起来还更不好对付!
三,这女子很奸诈,但她却不但很清、很秀,而且还是一个处子。
巨侠也没有刻意要去观察这女子,只因他曾修习过“一气贯日月”的内功心法,而且已练到了一个从心所欲的境地,内外家功法都达至登峰造极之地步,所以就这么一眼看去,就察觉出:
这女子是一位处女。
他也没特意去感觉。
可是直觉就这样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一向来,他的内功愈高,武功愈强,也不知怎的,直觉就愈灵,灵感愈是强烈。
或许,武功、内力修习,其实就是一种开启心灵力量、天生禀赋的要诀,人本来就有用之不尽、超乎想像的潜能,只是大多数的人都未找出要害和窍门,不得其法、不懂运用而已。
一旦练成了,入了门径,不但个人武功会强大起来,潜力一旦激发,连同直觉也敏锐了起来,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感觉不到的东西。
譬如说地震。
他总能预知。
比如风雨。
他能预测。
又如杀伐。
——他不但为自己成功地躲过了几场狙杀,昔日连圣上避过一劫,也是靠他这种过人的触觉。
是以,他马上感觉到:
那是一个清亮、难缠,但却仍是处女的女子。
发觉这一点,巨侠好像有点宽慰、有些儿放心。
——她既然仍是处子,自然没跟小看发生过什么关系,一旦要严正处理她的事,也比较没有顾忌。
巨侠听说过这个女子,也听说过他和她的离奇关系。
江湖皆风传小侯爷和她早已混在一起做尽苟且之事了,其中还有一个小看将要面对的问题,只怕非常不好处理。
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却有出入。
巨侠也希望传闻有误。
他知道这女子不但不好对付,而且还是个专以出卖人为乐的杀手:
她很有名。
她以前叫“郭东神”。
——那是她还在“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她也叫“雷媚”。
——那是她正潜身于“六分半堂”的时期。
听说小看对这个女子有个昵称:
“阿蚊”。
叫她阿蚊,可能是因为他疼她,也可能是因为她身段灵巧、身材纤小的缘故吧。
不过,“有桥集团”的人在身前,都只敢唤她作“小夫人”。
——小侯爷的夫人,当然是“大夫人”,不过,还没正式娶过门,先叫着“小夫人”,也准对八成了。
巴结要及时。
阿谀得趁早。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不算真的是小夫人。
这些事,巨侠已一早得悉了,不过,今日才真的见着雷媚这个女子。
当然,方应看却绝不可能知道一向远离京师不问世事的巨侠竟然会知道这些,而且还知道得那么详尽。
——连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不跪的人,还有一个。
那是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很高大,样貌好像很慈祥,但有时又变得极威严,有趣的是,下颏居然还飘着几绺稀疏的黄须,使人联想到他是否净身得并不“干净”。
从他服饰便可知晓:他是太监中的头领,能在宫中出入自如,而且深得皇帝宠信的那种。
所以他不能跪。
他只能对天子下跪。
——但除了“跪地”之外,他毕恭毕敬,已对巨侠表达了一切由衷尊重崇敬的态度。
只不过,巨侠还是察觉了一点:
敌意!
——这神态恭谨至极、在宫中地位极崇高、在江湖辈分也极为重要的老太监,同时也是“小看”主持“有桥集团”最大强助的老太监米苍穹,毕竟,还是对他有敌意。
不过,只是敌意。
并非杀意。
只有一个人对他是完全没有敌意的。
只有亲情!
——子对父的孝亲之情!
那当然就是方应看!
这片孝思,最是动人情!
也打动了巨侠的心!
他大步走过去,扶起了方应看。
“孩子,你先起来再说……”
方应看徐徐立起,巨侠就看到了令人震动的情景:
泪光。
“义父,”他语带抽泣,“我好挂念您。”
亲情,毕竟大于一切。
——再奸再诈,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巨侠与方应看相拥,充分地感觉到他孺慕的激情与诚意。
一下子,巨侠几乎已完全原谅他了。
不过,在大原则上,巨侠是决不轻易改变的。
他向米苍穹点头回礼,看到小看那千言万语的眼色,便道:“有什么事,回去再叙吧……你在京师是个名人,也是个领袖,这样让人见了不好。”
他是为方应看着想。
没料方应看却说:“父亲,我们不要回‘不戒斋’,好吗?”
“我之所以急急要请爹回京来一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义母那儿,近日有了消息……”方应看马上表明了他的要点,“我们上折虹山可好?”
折虹山,那是靠近京畿最高的一座山。
听说那儿深山里有仙人,一直都以真元法力护着天子、朝廷。是以,有时候在皇帝御花园突然无故鹿角自焚,就是那些仙人开的玩笑。有次宫中有一棵大桂树忽然前移了八步之遥,到了次日黄昏,又退了五步,就是仙人在指点迷津,宫中史官、钦天鉴都记载了这些事。有时在廷阶上忽而飞来了一只凤凰(虽然后来有识者说那只是只变种的山鸡,但那有识之士不久后给赐死了),还有兽苑的熊居然会说三句人话(后来传了开去,就变成了那只东北熊还对着皇帝念经文哩),据说都是这森林中、大山里住的仙人要娱嬉君王的把戏。山里也盖一座仙人的皇宫,也有文武百官,日后,要请当今天子过去主政。
宰相蔡京有这个说法。
大将军童贯当然也是这个说法。
连很有学问的太傅梁师成也持这种说法,所以人人都信了,还深信不疑。
第一个听信的自然是赵佶。
他还是为小心起见,曾问过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当时的回答是:
“陛下英明睿智,只要相信是真的,只怕没有事不是真的。”
赵佶还是要问诸葛意见,诸葛小花就只有补充了一句:
“世事其实不分真假,只看你相信不相信。你信了,纵假也成真;你若不信,就是真时亦作假。”
赵佶这才满意。
事后,舒无戏对诸葛先生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很不满意,所以抗议,诸葛的说法是:
“我要说是假的,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信,那说了也是白说,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我现在说请皇上自辨真假,留个余地,日后还可以用别的事例旁议暗劝谏。现在,人人都说有那么一回事,我却说没有,扫了人家的兴,就得扫自己的墓了。”
所以,还是人人都好像跟皇帝一样,相信那座位于西南的大山上,有神明,有仙人,有传奇,有法力,更有附带许多诸如长生不老极乐世间红尘净土天上人间的期想。
可是,对巨侠而言,这山并不是代表了期望。
而是悲伤。
以及怀想。
他的爱妻就是失踪于此山,多日后寻着尸首,已不可辨,他从此怀着伤情与悲恨,离开了京师。
听到了这个消息,巨侠心中一阵紊乱。
——他之所以会退隐江湖,先是因为他失去了所爱。
失去所爱,他才觉得苍天何太忍,使他本来对人间的大爱,对世间的大志,也生了影响,才放弃一切,放逸遁世了一大段岁月。
虽然他再也不想登高陟峰,但方应看这样说了,他知道必然别有内情,于是说:“好。”
但他也不忘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曾任御前侍卫的‘二十七划生’兄弟?”
方应看身子一颤,却不知义父为何在此时此地大庭广众地提起此人名字,只说:“记得。”
巨侠冷哼了一声,道:“你记得就好。”还没说下去,突然,人群中跑出了一名老汉,年岁已高,白发满头,一脸皱纹,不知怎的,火气却大,咆哮狂嘶,戟指遥叱方应看,挥拳舞臂,似要冲上前来,把方应看狂噬活撕似的,眼里也要爆出血火来!
方应看只垂首而立,不敢有所动作。
他没示意,他身后的任劳、任怨,也不敢动。
巨侠微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高小上立即出动。
高小上拦住了皓首老汉,劝住了他,在他耳畔细声说话,老汉胸膛、肩膊起伏耸动不已,虽然心情甚为激动,但已总算暂时按捺下来了。
米苍穹看了,就向巨侠长揖道:“我等在此,恭候巨侠,驾临京师,领袖武林。”
巨侠只淡淡道:“不敢。公公是武林前辈,皇上跟前红人,多礼则折煞在下。”
米苍穹露出一口黄牙,咧嘴笑了笑:“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我这把年纪,比起大侠笑傲江湖、造福武林,只算痴长白活。那位就是巨侠高足‘乱世蛟龙’高小上高少侠吧?”
“是。”巨侠微笑道,“他也人称‘顺义小诸葛’。”
米有桥今天已特别熏过了大量花香,以掩饰他近日来渐浓的“老人味”:“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巨侠没有接。
接的是雷媚。
她用一双妙目,瞟向高小上,对米公公的说法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反击,抑或是别有用意,“高小上、高小上,好普通的名字——他‘名不虚传’的事,还多着呢!”
巨侠这时的心,却仍放在方应看的身上。
“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英雄、一位侠士,”他沉痛地、沉重地沉声道,“可是……”
“义父,我却一直让您失望了。”方应看却羞惭得无地自容地说,“您要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但我做了个坏蛋、奸徒、纨绔子弟!”
“不,不是那样,还不致误尽苍生。”巨侠毫不客气地说,“但你比这更糟。你称的是英雄,但谋的是私利。你要当侠士,但却做尽坏事。”
“这更糟。”巨侠道,“一个人家以为他是好人的坏人,要比一个人人都知道他是坏蛋的坏人,更加坏多了,还糟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