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我的头是我的
第八章我的头是我的
“大好头颅,谁刀斩之?”
逃到霸州疑岭一带时,张三爸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和两师弟、五名门徒,不禁发出如此慨然长叹。
可是他的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立即劝他:
“这句话,不该说。”
“为啥?”
“当年,隋炀帝杨广,荒淫无道,贪图恣欲,害死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终于激起民变,他变本加厉地享乐,并留在皇宫内享受他那用强盗不如手段自全国劫掳来供他一人享用的二十万美女,还时抖镜自照:‘好头颅,谁砍之?’你这样说,使我想起杨广。”
张三爸大怒。
他揪起蔡老择,使他双脚离地几乎是咬着对方的鼻子怒吼:
“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虚伪暴虐的昏君杨广?!”
蔡老择给他扭得透不过气来,自然也谈不上回答了。
好一会,张三爸才放下了手。
“所以说,有些看来威风、听来豪壮的话,无知后辈跟着主子,却不知其意。像西楚霸王喑呜叱咤,千人皆废,在垓下受困时,曾泣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其实只是失败者的哀歌,至死不悟,只把战果推诿于‘时不利兮’,而他明明稳占上风、逢战必克时,却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赏,当封不予,终于为刘邦这等奸雄所夺,自殁以终,死时才三十一岁,怨得谁来?我的败亡,也是自取灭亡,只是连累了大家,怎生得安!”
张三爸放下了蔡老择,十分黯然意沮地说。
蔡老择依然抗辩:“因为爸爹您不是这种人,我才敢直言无忌。请勿灰心丧志,力谋重振雄风:我们还没败。”
其他六人听了,都说:“爸爹,我们都愿为您奋战,重振‘天机’声威。”
张三爸叹了一口气,惨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为止,我的头颅仍是我自己的,也是大伙儿的,至少还不曾卖给什么蔡京、童贯、王黼这等狗徒的。”
“天机”本来是江湖上一个极有实力的帮会组织,三十年前,自组民兵助大将军王韶边防,击溃西夏大军。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宪进军西夏,暗联络河湟志士响应,以绝外患,惜李宪当他们是流寇,一一设局捕抓磔杀。十年前,因皇帝赵佶远群臣而近宦官,重用蔡京,要把全国珍宝奇玩,全运往皇宫,贪官藉此强征暴敛,民不聊生,“天机”便私下维护惨遭荼毒的无告百姓,并除暴绅赃官。
只是,这一来,却得罪了蔡京。蔡京设局,以征用他们为国效力为由,请他们聚合主力北上面圣,但一到东京却行全面伏杀屠歼,张三爸所率领的“天机”重要高手,猝不及防,在这一役中丧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负伤匿藏,就是受困远遁。
张三爸现在剩下的,就这身边几人:
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
四当家“大口飞耙”梁小悲。
三徒“灯火金刚”陈笑。
七徒“一气成河”何大愤。
八师侄“中原一笔虎”谢子咏。
十一师侄“大马金刀”郑重重。
还有一个小女儿:
“玉箫仙子”张一女。
他们经过血战,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后,辗转流亡,几次突围,到了霸州这一片荒凉的所在,四百多人里,身边只剩下了七个人。
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现在我很明白当年为何项王到了乌江边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张三爷凄然道,“他不只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是完全给击溃了,他也对不起他的江东子弟。”
“小解鬼手”蔡老择却说:“不过,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时之辱,先行渡江,结合部众,从头再来,天下未必稳由汉刘邦所得。”
听了这句话,张三爸就静了下来。
梁小悲、蔡老择,都是他的师弟,但都可以在面前畅言无碍,彼此感情也融合无间。不仅师弟可以如此,就连门徒也一样畅所欲言,并没有严格的辈份之限,但在门规下令之际,却绝对服从。不过,门人都因尊重张三爸,而称之为“爸爹”,连江湖同道、长辈徒弟,都一样尊他为“爸爹”。
张三爸深邃的眼神发出深邃的光芒,问:“我们已逃亡三百里,大部分敌人已给我们撇下了,剩下的还有些什么人?”
这点惯于行军布阵的“大口飞耙”梁小悲最清楚不过:
“敌人还有四批:一是蔡京门下走狗‘百足’吴公,他率领至少有一千军兵,搜捕我们,相距甚近。”
“第二股是‘暴行族’的二当家‘雷轰’钟碎和三当家‘电斩’载断。他们忌‘天机’已久,趁我们落难,要落井下石,斩草除根。”
“第三批是‘九分半阁’阁主巴比虫那一干人,他们是蔡京在霸州一带的爪牙,使我人自投罗网的毒计,巴比虫有份布置,他当然不会放过我们。”
“第四批是……”
说到这里,梁小悲有些犹豫。
何大愤却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
“公差不足畏。”张三爸道,“朝廷积弱,只会欺压良善,天下有几个好公差?”
何大愤道:“他们一个是东京‘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一个是霸州第一捕头‘铁闩门’霍木楞登,另外一个,却仍不知是谁,只知是沧州名捕。前两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来围捕,都是六扇门中第一流的好手。”
张三爸惨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们现在实力,可以对付他们四股人马吗?”
大家都说:“不可以。”
“灯火金刚”陈笑一向口直心快,还加了一句:“恐怕连对付其中一批都很难。”
张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蔡老择即道:“先得要裹伤养伤,更重要的是──”
大家都抢着说:“吃东西。”
小女儿张一女还加了一句:“我都饿死了。”
这些人忙着逃命,已两天半没吃过任何食物了。
只有“大马金刀”郑重重依然眉锁愁重地说:“师兄姊妹们一一丧命,我哪还吃得下?”
“就是因为他们已经牺牲了,我们更要吃;”何大愤说,“我们不仅为自己吃,也为他们吃。吃饱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为他们报仇。”
“你不是跟小师弟张炭最要好的吗?”蔡老择故意激郑重重振作起来,“他现在只不过是失散罢了,你要是饿死了,他可吃得饱饱的,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你可见他不着了。”
郑重重眼睛亮了。
他跟张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群师兄弟里,就算他俩最是要好。
“谁不想吃?饿都饿死了!”谢子咏抚腹惨兮兮地说,“现在哪来东西吃去?”
那是真的。
粮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
这一路上饿莩遍野,民不聊生,加上这一带荒山野岭,哪有可吃的?
“是了。”张三爸颇为感慨地说,“这些年来,我们在江湖上混,还没学会怎么混顿饭吃么!”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得很涩。
的确,这十几年来,张三爸的地位渐高,“天机”组织在对付贪官污吏时也从中取得巨利,大家都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对械斗决战并不陌生,但对如何在此荒凉之地填饱肚子,却都束手无策。
何况,他们身上都负着伤。
大大小小的伤。多多少少的伤。或轻或重的伤。──还有受创最重的、疲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