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三十三)
喜宝(三十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