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第十章
象棋的故事 第十章
比赛的过程就不说出来了,并无太多精彩之处。早就预料到这盘棋的输家是我们,并且输得非常难堪,才走了二十四步棋。按理说,我们这些棋艺低下的人败在世界冠军手里一点儿也不稀奇,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我们心里仍然怨愤不已,因为琴多维克高傲的态度让我们觉得很生气,显而易见,他散漫的神情告诉我们,和我们下棋简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每当轮到他走棋的时候,他总是慢悠悠地看一眼棋盘,仿佛根本不用费神思考就能想出对策,自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我们一眼,感觉我们就和死气沉沉的棋子一样。就像主人随便丢一根骨头给家里的狗,带着厌恶的神情。我觉得他的态度可以稍微和善点,不用那么拒人千里,如果他是这样的人的话,一定会热心地告诉我们出错的地方,要不也可以说些话来安慰和激励我们。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开口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安装了象棋程序的机器人。除了最后说的那句“将军”,这句话说完,他便直愣愣地站在棋桌旁,等着我们决定是否需要再下一盘。世上竟有如此愚笨呆滞的人,碰到他真是无话可说,无计可施,我早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正准备作出结束的手势,因为在我看来,这场买卖已经完结了,我们和世界冠军就此擦肩而过。但我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坐在旁边的麦克柯诺尔哑着嗓子开口说道:“再来一次!”
麦克柯诺尔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服气,令人十分惊讶,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拳击手,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这和他标榜的绅士形象完全不符。可能他也觉得琴多维克傲慢的态度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堪和愤慨,他想出这口恶气,另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过分的打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麦克柯诺尔已经变得疯狂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连头发根部都是如此,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得老大,额头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汗水,下巴因为鼓着气而朝前突出了些,嘴唇被牙齿咬得死死的,在下巴和嘴唇之间,一条深壑般的皱纹横在那里。气氛顿时陷入紧张之中,我忐忑地看了麦克柯诺尔一眼,发现他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他就像一个赌桌旁输红了眼的赌徒,一心盼望着能出现自己需要的牌,但三番五次赌注加倍后依然落空,那时的眼神必定是如此凌厉。这时我已经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压上,争强好胜的他也要和琴多维克对抗到底,直至他获得一次胜利,就算那时已是两手空空,也无关紧要。要是琴多维克乐意继续下棋的话,他将源源不断地从麦克柯诺尔手中赢来酬劳,船还没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早已手握几千美金,麦克柯诺尔就是一个金库。
第二场比赛和第一场比赛的过程大同小异,不过有几位好奇的旅客加入了观战的阵营,因而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热闹了些。麦克柯诺尔死死地看着棋盘,仿佛希望那些棋子能通晓他的心思,让他赢上一局。看着他全神贯注下棋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如果一千美金能换来琴多维克的失败的话,麦克柯诺尔一定毫不含糊付出这笔钱。他紧张又激动的情绪带动了室内的每个人,大家悬着一颗心观看棋势。之前规定一步棋最多考虑十分钟,在我们这群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下,直到最后一秒钟才决定怎么走,然后用勺子敲击茶杯,示意琴多维克走到棋桌旁。在准备走第十七步棋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棋盘上竟出现一个能让我们转输为赢的机会,现在C线上的卒子被我们逼到了后面第二格,也就是C2的位置,眼下只要能把这颗棋子从C2逼到C1,我们就能取得第二个后的胜利。但是这个机会实在太过简单,我们都迟疑着不敢下手,大家觉得这有可能是琴多维克故意为之,好让我们得意忘形,一步走错后结局将无法挽回,要知道这位世界冠军可不是浪得虚名。于是我们相互讨论,很久之后也没有得出结果,不明白究竟要不要下这一步棋。十分钟快过去了,我们最终决定走这一步棋,也不管它是不是陷阱。麦克柯诺尔拿着卒子,正准备把它放进最后一个格子中,突然,他感觉谁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激动地说:“决不能走这一步!”一群人不由得朝后面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那儿,我对他有点儿印象,早在之前散步的时候就曾见过他,因为他的脸特别瘦削,脸色惨白惨白,我记得很清楚。他可能是在我们入迷地讨论该怎么走棋的时候凑过来的。见我们都看着他,他连忙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要是您用卒代替了后,他接下来就会用C1格上的象吃掉这个卒,然后您肯定要用自己的马吃掉象。而在这过程中,他的一颗卒子可以毫不费力地走到D7的格子上,那么您的车就无法保住。哪怕您在后面用马将他一军,您还是赢不了他——最多再走十步您就会输。阿廖欣在一九二二年那场比斯吉仁循环赛中就是这样被波哥尔留博夫击败的,过程一模一样。”
麦克柯诺尔不禁放下手中的棋子,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我们一群人也对他说出的这番话惊讶不已,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棋局才走了十多步,他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看来此人定是一个象棋高手,也许和琴多维克的棋艺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也是在赶赴一场比赛的途中。在紧要关头,他的突然出现对我们这方而言真是件天大的喜事,虽然我们对他的来历感到迷惑。还是麦克柯诺尔第一个回过神来。
“您觉得这一步该走哪颗棋子?”他兴奋地压低声音问道。
“卒先不要动,暂时放那儿。王的位置比较危急,先动它——从G8走到H7。如此一来,他肯定会对另一边发起攻势。不过不用急,您只要把C8的车走到C4去,就可以化解危机。这么一走,他就要在计划之外多走两步,而且还会损失一个卒,那时他的防线也就瓦解了。因为你们两人都有卒子保命。届时只要小心防护,和棋的可能性非常大。至于赢,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想。”
他的话让我们再一次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的头脑委实转得飞快,精确地预测出每颗棋子的走向。仿佛面前摆着一本棋谱,他照本宣科地读着。因为他的出现,这一次竟能变成和局,要知道对手可是世界冠军,多么不容易,实在令人期待。我们相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朝后退了退,好让这个男人能更清楚地看到整盘棋。麦克柯诺尔再次问道:“这一步把G8的王走到H7去?”
“对,把危险先避过去。”
麦克柯诺尔照他说的去做,接着我们敲击茶杯示意琴多维克过来。
琴多维克还是老样子,迈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到棋盘旁,只瞄了一眼棋局。接着他把原本在H2守卫王的卒走到了H4,这位陌生男人的预测竟然成真。接着,他又在后面压低声音说话,语气里是控制不住的兴奋:“走车,走车,把C8的车走到C4,正好牵制住他,他的卒就危险了。但是光这一招还不能完全控制他!暂且别吃掉他最后的挡箭牌——卒子,你先发动进攻,把C3的马挪到D5去,这样就能牵制住他。不要犹豫,也不要顾及!”
我们个个如坠雾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么晦涩难懂的话,怕是只有中国话才能与之相比吧?不过不妨照他说的去试试,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麦克柯诺尔也毫不犹豫走了那一步棋。我们再次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他看了看棋局,破天荒没有立刻走棋,而是略带焦虑地盯着棋盘。接着他走了一步棋,正好就如陌生男人说的那样。琴多维克回过神朝角落走去,没想到他竟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这真出人意料。大约他想找出那个令局势扭转的人,他很好奇是谁猜出了他之前的布局。
看到琴多维克的反应后,我们简直兴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出现前,我们压根没想过能赢过世界冠军,现在不一样了,虽然同样赢不了,至少还能让他高傲的态度有些减低,这怎能不让我们感到激动和雀跃。陌生男人告诉我们这一步该怎么走之后,于是我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胜利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琴多维克从没坐在椅子上下过棋,这一次,他破天荒坐了下来,脸上疑虑重重。只见他缓缓地坐下来,至此我们终于取得了一点儿胜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冠军,而要和我们平起平坐。虽然不能赶上他的棋艺,好歹能在表面上看起来不至于差距太大。这次他思考良久,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棋子;他的眼皮仿佛吊着千斤重的东西,垂得低低的,差不多把他的眼睛完全盖住了。他陷入沉思之后,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几分钟后,琴多维克走了一步棋,然后起身离开。陌生男人立马压低声音说:“他这次的棋是想给别的棋子争取点时间,好棋!但是并不妨碍我们。我们要迫使他失去一个棋子。无论如何都要失去一个棋子!这一步之后我们就能形成和局,到时他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
麦克柯诺尔依言走了一步棋。接下来他和琴多维克(我们这群人早已派不上用场)两人你来我往移动棋子,我们一点也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大约走了八步棋的样子,琴多维克停下来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抬头对着我们说:“和局。”
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吸烟室里静得可怕。浪涛翻涌的声音,旁边的休息室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爵士舞曲,上层甲板上旅客们散步的声音,还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如此真切地传进众人耳朵里。这个结局是我们料想不到的,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竟能在世界冠军的手里把一盘输定了的棋局扭转为和局,太了不起了。麦克柯诺尔仿佛解气般地大呼一声“啊”,接着朝后一仰,脸上是藏不住的自得。这时,我仔细看着琴多维克的反应。早在这盘和棋的最后几步时,我就发现他的神情比之前要紧张了些,脸上也少了些血色。不过世界冠军的头衔不是白得的,他隐藏得很好。脸上仍是愚钝的样子,只见他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拨到一边,然后问我们:“先生们是否还想来第三局?”
琴多维克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麦克柯诺尔身上,而是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就像一匹战马,在经过很多人的乘骑之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想必琴多维克也在这最后几步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男人才是扭转棋局的重要人物。琴多维克如此出神地看着他,我们的视线也不禁随之转向他。在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决定拒绝或者同意琴多维克的邀请时,一向孤傲自大、爱慕虚荣的麦克柯诺尔抢先作出了回答,只听他好不得意地冲着陌生男人喊着:“乐意奉陪!但是这一局得由您亲自和世界冠军对弈。您和他一对一单独下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令我们吃惊。陌生男人的表现让我们不解,他神情怪异地看着棋盘,当他注意到全部人都看着自己,而且听到麦克柯诺尔替自己应承下比赛之后,他的身体明显一震。神色也变得更加慌张。“不能这么做,先生们,”他磕磕巴巴地说着,看起来很不安,“决不能这么做……我不可以……二十年前,不,比这还长,二十五年前我便再没碰过棋盘。我刚刚才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地加入先生们的棋局中,真是不懂礼貌。请各位原谅我。我也该离开了,不能再毁了你们的兴致。”我们还沉浸在惊讶中,他早已走到吸烟室外面去了。
“可是,他的话有很多疑点啊!”冲动的麦克柯诺尔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喊着,“他说自己有二十五年没碰过棋盘,这肯定不是真话!刚才他如此清楚地预测出每一步棋的走向,那时离棋局结束还有六步左右。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办到的事。绝不可能,我说的对不对?”
麦克柯诺尔的这番话似乎是对着琴多维克而说的。但琴多维克神情冷漠地回应了他。
“我并不清楚这件事情。我唯一能说的是那位先生下棋的方式很特别;因此我故意留了一手,让他取胜。”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如果那位先生,或者是你们还想下棋的话,明天三点钟我还是在这儿,等候你们光临。”
听了他的话,每个人的嘴角都朝上扬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和局并不是因为琴多维克手下留情,他这么说无非是在为自己开脱,不希望别人借此嘲笑他。可他不知道,越是欲盖弥彰,我们越想看到自负甚高的世界冠军被奚落的样子。我们原是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好似换了人,个个都跃跃欲试,想着和琴多维克大战一场。就在这艘客船上,在这片辽阔的大海之中,我们将把世界冠军打败,这一重大消息会快速地通过报社电台传播出去,想到这里我们就感到兴奋,大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而那位陌生男人的出现更令我们胜券在握,他机智沉稳又不失谦逊的表现和世界冠军的骄傲自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可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呢?难道说我们这次比赛竟发掘出一个深藏于民间的象棋天才?或者他早已名扬天下,只不过我们未曾谋面,因为也无法得知他的名字?我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所有可能的原因,还有人提出更大胆更荒谬的假设,在我们看来,一切都不为过,他高超的棋艺令我们惊叹,但他面对邀请时的慌张和自我解说时的不安令我们心生疑惑,这不像一个象棋高手会有的反应。不过我们都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一定要在明天和琴多维克再战一场。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说服陌生男人和琴多维克下棋。麦克柯诺尔同意由他来支付下一盘棋局的酬劳,通过服务员的介绍,我们得知那名陌生男人是奥地利人,正好我也是奥地利人,说服他的事情就由我去做,让他明白我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