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狂人 第十七章
马来狂人 第十七章
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医生为一个贵妇保守秘密的故事。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其中包含着私欲、死亡、悔恨……
一九一二年三月,正当一艘巨大的远洋客轮在那不勒斯码头上卸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不幸事件。这件事被所有的报纸疯狂地报道,可是他们为了把这件事描绘得尽可能神秘,就胡乱地增添了虚构的情节。我和其他在“海洋号”上的乘客一样,都没有亲眼看到这一离奇的事件。因为在事发时,我们都走下轮船来到岸上,到影剧院或者咖啡厅打发这段无聊的时光去了,为的就是躲过深夜轮船装卸货物的时候发出的噪声。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认为,我可以说明那件事情的真相,因为在那件事情发生的前夕,我在船上与一个陌生人进行了一次非常真诚但是没有公开的谈话,而谈话的内容似乎就能真实地说明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准备返回欧洲,就是乘坐这艘“海洋号”。当我去订票的时候,加尔各答船舶代理处的办事人员非常遗憾地告诉我:雨季的船票总是在澳大利亚就会被卖得一张不剩,所以他只能先等新加坡发来的电报,然后才能知道能否给我保留一个舱位。不料,他第二天就通知我,说他可以帮我签一个舱位,这着实让我感到很欣慰。不过,这个舱位在船的中部而且在甲板底下,显然这是一个不太舒适的位置。我还是想都没想就叫他把这个舱位签给我,因为我恨不得马上就返回老家。
就像办事员跟我说的那样,这个舱位是个靠近蒸汽机的窄小的方形角落,微弱的光只能通过一扇圆窗进入这里,舱房很不好,船上的人却很多。东西腐烂的臭味还有汽油的味道,裹挟在浑浊的空气中四处飘荡。我头顶的电风扇发疯地转着,发出呼呼的声音,想摆脱这样一只“铁蝙蝠”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感觉脚下好像有一个搬运工不停地喘着粗气,在楼梯上来回走动,那是机器的声音。人们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在我的头顶不断响起。我想逃离这个用灰色栏杆搭成的发霉的船舱,就把皮箱扔进船舱,跑到了甲板上。从陆地上吹来带着一丝带着甜味的和风,它轻轻地掠过海面,吹向刚从船舱里逃出来的我,我就像吸龙涎香一样狠狠地吸了一口。
但是,形形色色的人们挤满了整个甲板散步,他们走过来走过去,显得非常骚乱。兴奋的人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好一边溜达一边聊天。狭窄的甲板通道上,兜圈子的人们一哄而过,还有女人娇气地开着玩笑。闲聊的人群,乱哄哄地绕过甲板前的椅子,打个照面,再继续转圈。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讨厌看到这一切。突然,我看到很多画面迅速地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我想重新思考、分析、构建刚才看到的这些东西,可是我做不到。因为这个通道乱哄哄的,根本就找不到一丝宁静。虽然我产生了一些想法,但是它们被聊天的人们裹挟着,变得越来越模糊。轮船的过道没有东西遮挡着,人们来来往往,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可是根本就不可能。
我独自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待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和脚下的大海。但是,大海只是在日落时分才会染上各种色彩;别的时候,它一直是单调的蔚蓝色。三天三夜之后,我将船上每一个人都看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不再讨厌女人们高声的大笑,也不再为身边两位荷兰军官的靴子发出的噗噗声而恼火。我想我只能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可是,船舱里也非常湿热,大厅里又一直回响着节奏非常生硬的圆舞曲——英国女孩子在用她们拙劣的技术弹奏钢琴。我能去哪里呢?最后,我只能毫不犹豫地将我的生物钟颠倒过来。每天下午,我都会喝上几杯啤酒,然后晕晕乎乎地钻进船舱睡觉,一直到晚饭和舞会之后才醒来。
我醒来之后,黑夜已经笼罩了我的船舱。这个船舱就像是个棺材一样,闷得我简直难以忍受。我关掉了电风扇,我的太阳穴好像被潮湿的空气中的慢火炙烤一样。我的意识模糊了好几分钟之后,才搞明白我的处境。我没有听到音乐和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将这艘响声不断的破船送到看不清方向的什么地方,所以我想,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摸索着走到没有一个人的甲板上。我抬起头,只见高高的烟囱像一座塔一样阴森森地耸立着,桅杆像幽灵一样闪着微光。突然,一片奇怪、漂亮的光映入我的眼帘。夜空亮了!按常理来说,夜空应该比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昏暗很多,可是此时的夜空却不是这样,它也是发光的,就好像是耀眼的光芒被一幅天鹅绒幕布遮住了一样。那些光彩熠熠的星星,只不过是一丝缝隙,只有那里才能泻出一丝光亮。那晚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而又清幽。星星和月亮的光线弥漫在天际中,就像是从千变万化的天空深处燃烧起来一样,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在月光的掩映下,边缘涂满白漆的轮船在黑暗的大海中越来越清晰。这片没有边际的光亮,把锚索、帆桁以及其他一切窄长或有棱角的东西都融化了。瞭望台的窗户和桅杆的电灯,高高地散落在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星座之间。
南十字星座浮荡在我头顶的天空中,闪着亮光,仿佛被钻石做成的钉子钉在了那里。我知道,这不是星座在动,而是船在晃悠。这艘大船就像是一个在海里泅渡的巨人,他喘着粗气,上下起伏地在黑夜中乘风破浪。我向天空仰望,感觉这白光就像温水一样从我的头顶浇下,冲刷着我的头和肩,滋润着我的手臂,一直渗入我的内心。我的一些私心杂念猛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精神特别好。我轻松地呼吸着像清凉果汁一样的空气。水果的香气跟远方海岛上的香味一同进入我的身体,我简直就要醉了。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像进入梦境一样的快乐,想要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在这柔美的空气中。这是我上船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美妙的感觉。我想躺下看着那白色的就像各种文字一样的星座。可是,在这个空荡荡的甲板上,根本就找不到能让人休息和思考的地方,因为不知道是谁把躺椅和沙发搬走了。
我试探着走到轮船的前面,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因为各个物体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地射进我的眼睛。这白色的星光,很刺目。我感到很难受。我真想隐蔽在一个星光照不到的地方,在一张草席子上笔直地躺着,星光只能在我的上方照着我身边的东西,而我则躲在暗室里面向外看。最后,我踉踉跄跄地越过锚索和铁绞盘,在龙骨旁边俯下身子,向船头望去,只见漆黑的海面上被激起一串串泡沫,海水裹挟着月光向两边散开。在黑暗的大海上,轮船不停地上下起伏。我感觉到了这些被轮船征服的水和空气的痛苦,以及轮船的快乐。我看得都忘记了时间。我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呢,是一个小时还是几分钟?我在这个巨大摇篮一样的轮船上起伏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感到了一种带着愉快感觉的疲倦。我不愿意离开这神奇的力量而走进那棺材一样的船舱,虽然现在我真的很想睡觉和做梦。我不由自主地用脚触碰了一下身下的锚索。我的眼和身子都浸润在皎洁的月光中,虽然我闭着眼,但是我的眼前却并不是完全漆黑的。海水在我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头顶上那片银白色的光,好像也发出了很难听清楚的声音。这样的响声充满了我的血液,使我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呼吸声还是轮船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我搞不清楚。在这个躁动的午夜里,我迷失了自我。
突然,我身边传来一声干咳,吓得我立刻睁开眼睛,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似的。我东瞅瞅西看看,看见闪烁着白白的模糊的光。在我对面的船壁的阴影中,有一个东西就像眼镜似的,在光线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这时,又有一个大火球亮了,那是一个烟斗。刚才坐下的时候,我只是看了看船头和南十字星座,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身边的这个家伙。他可能是坐在这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动。神情恍惚之中,我不由自主地用德语说了一句:“很抱歉。”暗处,有人用德语回应了一句:“噢,没什么……”
和一个人紧挨着,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可是我又看不到他,这令我感到很古怪、很可怕。我的内心迅速闪过一个想法,感觉这个人就像我看着他一样看着我。月光在我们的头顶涌动,很强烈。我们只能看清阴影中对方的外形。我只能听到他在呼吸和大口地抽烟。
我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沉默,真想马上就走开。但是,我又不想显得太唐突、太粗鲁。我点燃一支香烟,狭小的空间被火柴照亮了,足足有一秒钟。透过眼镜,我看到了一张我在船上吃饭或散步时从来没有见过的脸。是因为我的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还是我产生了幻觉?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总感觉他的脸很怪,阴沉可怕得不像是人脸。还没等我把他的五官都看清楚,黑暗又笼罩了他那刚刚亮起来的脸。我只看见,黑暗中有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有时还会看到,烟斗在空中发出的一圈红光。谁也不吱声,这种沉默就像是赤道附近的空气一样,让人感到憋闷。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说道:“晚安。”
从黑暗中也传来了一声沙哑的“晚安”,那是一副好像生了锈的嗓子。
我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前,费了很大劲才穿过锁具和木柱。一阵踉踉跄跄又非常着急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响起——刚才那个人走过来了。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可是他没有靠近我。从他在黑暗中走路的姿态来看,我能感觉到他有一些害怕和苦闷。
他非常着急地说道:“非常抱歉,我想求您一件事,我……我……”可能是有一些尴尬,他一时结巴起来,“我之所以躲在这里,是因为……完全是因为……是我单纯的个人因素……一件伤心事……我不想和船上的人们来往……当然……我说的并不是您……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求您……求您不要跟船上的任何人说……说您在这里见过我。如果您答应我……我会非常感激您的。此刻,阻碍我和别人打交道的,都是一些我个人的原因……是的……如果您不答应我,我会非常尴尬的……我……”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赶紧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证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我回到我的舱房睡了一觉,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
尽管很难做到,可是我还是信守了承诺,我没有向船上的任何人说起过这段经历。航海途中的一件小事情,都有可能会变成不平凡的事件,例如一角船帆出现在地平线上,一只海豚跃出海面,刚被发现的一段爱情故事,甚至是一段不怎么逗乐的笑话。这个时候,我又被好奇心勾引着,非常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特殊旅客的信息。旅客的名册都被我翻烂了,就是为了找到他的名字;我仔细地观察每一名旅客,为的就是寻找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整个白天,我都非常的急躁,一直等着夜幕降临。是不是还会遇到他?我也不知道。这种心理现象就像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一样,对我有一种让我忐忑不安的魔力。我的血液中夹杂着这种好奇心,事物之间到底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内在联系?这恰恰是我想搞清楚的。一看见那个怪人,我就有一种想弄清楚这个人的欲望,就跟想得到一个女人的欲望一样强烈。白天在我的无所事事中溜走。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知道心事会在午夜把我叫醒。
不出我所料,就在与昨天相同的时刻,我醒了。夜光中,时针和分针在表面上重合成一条闪着光的线。我赶忙从潮热的船舱里走出来,钻进了压抑的黑夜。
就像是昨晚一样,星星将满天的白光洒满晃动的船身,天际中悬挂着闪闪发光的南十字星座,和昨天简直是一模一样。与我们那里相比,赤道附近的白天和黑夜更相似。但是,我的内心不再像昨天一样,没有了那种如入梦中难以捉摸的感觉。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且让我慌乱?我也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它要我去那堆黑漆漆的锚索旁边。那个难以捉摸的男人还呆坐在那里吗?我不知道。船上的钟声,在我的头顶响起,驱使着我一步步向前。明明很抵触,可是我还是受不了他对我的吸引。在我还没有走到船壁的时候,突然,黑暗中亮起了一团通红的火苗,烟斗被点燃了。他,已经坐在了那里。
我好像被吓到了,后退几步之后才站住。再过一眨眼的工夫,我很可能就离开了。这时,那边的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猛然间,我的耳边响起他压低嗓子却很客气的声音。
他说:“很抱歉。很明显,您想要回到您原来的座位,可是由于我在这里,您又退回去了。我这就走,您请坐吧。”
我非常着急地对他说:“您完全可以坐在这里。我不想打扰您,所以才退了回来。”
他用略带苦闷的口气说道:“您没有打扰我,一点都没有。其实,我也想有个人做伴,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整整十天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更确切地说,是已经几年没有说话了……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埋在心里,很难受,我都快要憋疯了……我不想再坐在这个棺材里,我忍无可忍了……我受不了……受不了船上那些整天嬉闹的人们。现在,他们的笑声是如此的难听,我简直无法忍受。可是,即使是在船舱中,我也能听到他们的笑声,我就把耳朵堵起来……他们并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他刚停下来,就又急匆匆地说道:“我本来是不想打扰您的……刚才我啰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请您原谅。”
在他鞠完躬刚要离开的时候,我急忙对他说:“您没有打扰我,一点都没有。我也很高兴能在这里听人说几句话。您要不要抽一根烟?”
我帮他点上一支香烟,从火光中,我看到:我对面的船边有一张黝黑的脸,他的一双眼睛正透过镜片,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看着他焦急而又疯狂的表情,不禁感到很惊讶。我觉得,这个人有很多不得不说的话要说。我知道,我只有默默地听他说才能帮到他。
我们又坐下了,他请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我们的烟,不停地忽闪着。我看见他的烟在黑暗中不住地颤动,我知道,他的手在抖。可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突然,他轻轻地问道:“您一定很累了吧?”
我赶忙回答:“没有,一点儿也不累。”
他躲在黑暗中,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有一件事情,我很想问问您。我的意思是……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情。其实,我很清楚地知道……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一个刚认识的人,这十分荒唐。但是……此刻的我……我正被一种可怕的心理折磨……现在,我必须找到一个人,跟他谈谈……要不然,我就完了。我想您一定会理解的……如果刚才我就跟您说……其实,我也知道,您根本就帮不上我……但是,沉默已经折磨得我生病了……更糟糕的是,别人总认为病人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