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二十三)
胭脂(二十三)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