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五十三)
胭脂(五十三)
母亲忽然说:“你有否发觉,除去香港,其他地方都催人老,好端端的女孩子,嫁到外国不到三年,便变得又老又胖又土,怎么回事?”
确有这个现象。
即使去升学也不能免俗,生活其实很苦,吃得极坏,但是一个个都肥肿着回来,村里村气,有些连脸颊都红扑扑,更像乡下人。
我说:“健康呀。”
“可是也不必壮健到那种地步,他们到底在外国干什么,砸铁还是担泥?”
大概要请教英念智。
“香港人脑细胞的死亡率大概占全球之冠,”我说,“特多苍白厌世的面孔,很少有人胖得起来。”
母亲端详我,“你也是其中一分子。”
“习惯。虽非工作狂,出力办事时也有份满足感,蹲在厨房洗盘碗也容易过一日,不如外出拼劲。”
“在我那时候,年轻女人并没有什么事可做,”母亲叹息说,“幼稚园教师或许,但非常腌臜。”
她与爹都不肯自底层开始。也难怪,那样的出身,目前已经是最大委屈,低无可低。
母亲说:“如果十八年前一个电报把英念智叫回来,你的一生便得重写。”
“你以为一个电报他会回来?”我淡然说,“他若这么简单,也不会在白人社会中爬到今日的地位。”
“你一直没有后悔?”
这叫我怎么回答。
我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空,即使往回想,顶多想至上两个月已经睡着。”
母亲静默一会儿:“我却能够一追推想到四十年前,”她叹息一声,“幼时陪你外公观京剧,什么武的杨小楼、老旦袭云甫、青衣王瑶卿梅兰芳、小生德琚如、刀马旦九阵风、丑生王长林……之俊,我这生还没有开始就完结了。”
我拍一拍沙发垫子,无奈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名留青史的。”
“至少你投入过社会,即使做螺丝钉也出过力。”我微笑,“女人在社会上也不止是螺丝钉了。”
她看着窗外发呆。
我说:“在家呆着,比较经老。”
“才怪,有事业的男女才具风华。”
“陶陶呢?”
“忙彩排。”
“有无内定?”
“她的分数很高,其他女孩说内定是她,可是她却说机会均等。”
“那些女孩子好不好看?”
“真人一个个粉妆玉琢,即使五官不突出,身材也高大硕健,都有资格选美腿皇后。”
我笑,“给你你选谁?”
答案自然是:“陶陶。”
有位专栏作者说陶陶特别亲善大方,说话极有纹路。
她?
我茫然,难道陶陶遇风而长,一接触社会就成熟?
我回华之杰办公。
宽大的绘图室只有我一个人,小厮替我做一大杯牛奶咖啡,我慢吞吞地琢磨酒店床单的质素。
室内光线很柔和,叶成秋说的,如今很多中年女人当权,务必使她们在办公室内觉得舒适,千万勿令她们担心光线使皱纹显露。
“之俊。”
我在旋转椅上回身。
是英念智的妻子,她居然摸上门来。
我忍不住露出戒备及厌恶的神色,这个女人对丈夫愚忠,很难应付。
“工作环境真好,之俊,你真能干。”
她一直捧我,不外是要争取我好感。
我不出声。
她耸耸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自己坐下来。
她忽然看到我放在案头的照片。
“是陶陶?”她取起看,“啊,这么大这么漂亮,是的,是该让念智痛苦后悔,他没有尽责任,他……”
“看,英太太,我正在忙。”我逐客。
她放下相架。
她握着双手,指节很大很粗,二十年家务下来,一双手就是这个样子。我发觉她脸上搽的粉比皮肤颜色浅一号,像浮在半空,没有接触,在超级市场架子上买化妆品往往有此弊端。
“有秋意了。”她尚无离去之意。
我放下铅笔,“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说:“这次念智回来,是应大学礼聘,当一年客座。”
“啊,大把时间与我争陶陶,可是这意思?”
“之俊,念智并不失礼陶陶呀,他有正当职业,拿美国护照,我们在彼邦有花园洋房,两部汽车,陶陶要是愿意,可以立刻由我们办理升学手续。”
我尽量冷静,“陶陶不需要这些。”
“你问过她吗?”
“她的大学学费,我早给她筹下,她不爱去西部小镇垦荒,要去,将来会到蒙古利亚去。”
“你真浅见,之俊,孩子总得趁现在送出去,否则她会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