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
贾大真又站在台上了。但今天他那张在绿帽檐下的瘦长的脸,变得和气些、舒展些,一反常态。会场的气氛也变得平和与轻松了,带点严冬过去松解的气息。吴仲义站在台前,没有人架弄着他。胸前也不挂牌子,只略略低着头。
整整半年的电闪雷鸣、风横雨狂的日子过去了。该落实政策了。
截止上个月底,历史研究所上报的揪出人的名单总共三十七名。这是这个单位一百人,用了将近两千个工作时所取得的成果,也是贾大真一类人的显著功勋。
现在不同了。口号也变了。变成“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关可不关的,不关;可管可不管的,不管”了。把这些人落实和还原成了该做的事,做得愈快、愈宽大,反成了愈明显、愈出色的工作成绩。当初从贾大真的手指头缝里都不准许漏掉的,现在却抬起胳膊宽宏大量地放行。象贾大真这些人,在把所有凶狠的话都说尽了之后,该在字典上收寻带点人情的字眼儿了。
今天要解脱吴仲义了。他是宽大处理的第一个典型。
依照例行的程序,先由三两个人上台对吴仲义进行最后一次批判。随后贾大真就站在台上,拿一张纸照本宣读:“吴仲义,男,现年三十七岁,城市贫民出身。从小受社会影响,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五七年反右期间,参加过其兄吴仲仁等人的反动组织‘读书会’的一次活动,散布过右派言论。性质严重。而后一直未向组织交代。这次运动开展以来,吴仲义与其兄吴仲仁秘密串连,企图继续隐瞒其问题,抗拒运动。但在我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下,在政策的感召下,吴仲义能主动坦白自首,经过反复调查核实,交代问题基本属实,并在监改劳动中,有积极表现。为了严肃地不折不扣地执行党的政策,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根据吴仲义的表现,革委会决定,经上级领导审查同意,定为--吴仲义犯有严重错误,不做任何刑事处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从即日起,恢复原工作,原工资。希望吴仲义同志回到原工作岗位上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发奋工作,在实践中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吴仲义听到这里,顿时惊呆了。他不觉抬起头来,呆怔怔看着全场人的脸。许多脸上现出为他高兴的笑容。他扭头看贾大真。贾大真脸上也挂着比“月全蚀”还少见的笑颜。他从这些笑脸上确信:不是梦,而是逼真的现实。生活一下子又把夺去的一切重新归还给他了!这时,所革委会郝主任走上前,给他胸前别上一枚镀铜的像章,赠给他一套《毛泽东选集》。居然还同他握握手。他心里猛地热浪一翻,突然伸起胳膊,放声呼喊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他整个身子跟着口号声向上一蹿,两只脚好象离开了地面似的,满脸都是激动的泪水。
贾大真对他说:
“老吴,你的错误还是有的,必须要记住教训。还要正确地理解运动。当初揪你是正确的,现在解放你也是正确的。你要感谢组织对你的挽救!”
他掉着泪,频频点头,诚心诚意地相信贾大真对他说的话是真理。
他走下台。意外的幸福来得太猛烈了,使他的步履瞒珊,心中溢满忘乎所以的喜悦。赵昌一直站在台边,代表地方史组接他口组。此时笑眯眯地迎上来,伸出他那胖胖的温软的手把吴仲义一双颤抖不止的手紧紧握住。
散会了。他和赵昌一同走出会场。一路上人们给了他许多无声的、好意的、表示祝贺的微笑。监改组的陈刚全走上来。刚刚陈刚全还准备开宪会,用严厉的态度把他带口监改组。现在却换了一张笑脸,说:
“老吴,你可别记仇啊!咱都是为了革命呀!”
他惶惑地笑着,摇着头。他向来不嫉恨别人,只求人家宽恕他。
在前楼的走廊里,他还碰见了崔景春。这个瘦高的组长依旧那么严肃、矜持,不冷不热。吴仲义站住了,想到自己被揪出之前在地方史组的空屋子里,他俩交谈时,崔景春曾给过自己那么多由衷宽慰和劝导,而自己由于各种顾虑,并没向崔景春坦白地说出自己过去的那些事。而后,在自己挨整时,崔景春仍然没对自己说过一句过激的话,没对自己使过任何压力。这便成了所里一度闹着要反他“右倾”的根由之一。现在,他面对崔景春,心里隐隐怀着一些歉意似的,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崔景春透过那窄边黑色方框的眼镜,瞅了瞅他身旁的赵昌,只对他简简单单而又深沉地说了一句:“记住教训吧!”就匆匆走去。
吴仲义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以及给自己的问题下结论和定性时,崔景春曾和贾大真怎样激烈地辩论过。
赵昌把吴仲义领进地方史组。两人站在吴仲义旧日的办公桌前,赵昌一只手抓起吴仲义的右手,另一只手把一件冰凉和坚硬的小东西放在吴仲义手里。吴仲义一看,亮闪闪的,原来是自己书桌的钥匙。这把钥匙在他被揪出的当天就奉命交出来了。他现在归还给他,意味着把他心爱的工作也交还给他了。赵昌掬着往日那种温和的笑容,对他说:
“我没叫你吃亏吧!”
吴仲义想起了他坦白自首那天,在工作组的办公室里赵昌对他说过这句话。他相信,赵昌在至关紧要的当口,帮助了他,把贾大真掌握他问题(包括那封信)的内情透露给他,使他不等人家来揪就抢先一步,主动做了坦白交代。多亏好友的指点,才使他今天能够获得从宽发落的好结果!于是他那哭红了的眼眶里,重新又闪出泪花,说不出话,心里塞满一团滚动着的感激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