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布拉格
今天的布拉格
布拉格对我的诱惑,除去德沃夏克、卡夫卡、昆德拉,以及波希米亚人,还有便是歌德的那句话“布拉格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歌德这句话是二百年前说的,那么今天的布拉格呢?在捷克做过文化参赞的诗人孙书柱对我说“你不去布拉格会是终身遗憾。”
经历了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非同寻常的社会风暴之后,布拉格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黄昏进入东柏林时那种黑乎乎、空洞和贫瘠的感受。于是,我几乎是带着猜疑,而非文化朝圣的心情进入了捷克的边境。
三天后,我在布拉格老城区一家古老的饭店喝着又浓又香的加蒜末的捷克肚汤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孙书柱。他说:“感觉怎么样?”我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感到震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响亮。
布拉格散布在七个山丘上,很像罗马。特别是站在王宫外的阳台上放目纵览,一定会为它浩瀚的气慨与瑰丽的景象惊叹不已。首先是城市的颜色。布拉格所有的屋顶几乎全是朱红色的,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叫石榴石的矿物质颜料,鲜明又沉静;而墙体的颜色大多是一种象牙黄色。在奥匈帝国时代,捷克的疆域属于帝国领土的一部分,哈布斯堡王朝把一种“象牙黄”,视为高贵,并致力向民间普及。于是这红顶黄墙与浓绿的树色连成一片。百余座教堂与古堡千奇百怪地耸立其间。这便是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城市景观。
然而捷克之美,更在于它经得住推敲。
在捷克西部温泉城卡洛维发利,我在那条沿河向上的老街上缓缓步行,一边打量着两边的建筑。我很惊讶。没有任何两座建筑的式样是相同的。它们像个性很强的女人,个个都目中无人地站在街头,展示自己。其实,这不正如波希米亚人不尚重复的性格?
在布拉格更是这样。只有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那些宿舍楼,才彼此一个模样,没有任何美感与装饰。从中我发现,它们竟然和我们同时代的建筑“如出一炉”。这倒十分耐人寻味!
而布拉格的城市建筑真正的文化意义,是它保存着从中世纪以来,包括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青年艺术风格等等各个不同时期的建筑作品。站在老城广场上,挤在上千惊讶地张着嘴东张西望的游客中间,我忽然明白,当年歌德看到的,我们都看到了。但跟着一个问题冒出来:它是如何躲过上个世纪的剧烈的政治风暴的冲击的?甭说民居墙面上千奇百怪的花饰,单是查理大桥上那些来自宗教与神话的巨大的雕塑早该被“砸得稀巴烂了!”
一个城市的历史总是层层叠叠深藏在老街深巷里。布拉格这些深巷常常使人迷路。据说卡夫卡知道这每一座不知名的老屋里的故事。他的朋友们常常看见他在这些街头巷尾或哪个门洞里一晃而过。
老街至今还是用石块铺的路。几百年过去的时光从上面碾过。一代代人用脚掌雕塑着它们。细瞧上去,很像一张张面孔,有的含混不明,有的凄苦地笑,有的深深刻着一道裂痕。街上的门都很小,然而门内都有一个小小的罗马式回廊环绕的院子,只有正午时分,阳光才会直下。站在这样的院子里就会明白,为什么卡夫卡把它称做“阳光的痰盂”。
生活在这样世界里的布拉格人,并不因此愁闷与阴郁。他们天性热爱个人的生活,专注于家庭,还有传统。他们对啤酒有天生的嗜好,一如法国人钟爱葡萄酒。每年一个捷克人平均喝掉150 升啤酒。而他们对音乐的热爱不亚于奥地利人。连惹起祸端而招致前苏联军队把坦克开进城中的“布拉格之春”,也是音乐带来的麻烦。但即使在那个非常的年代,人们去听音乐会,也照旧会盛装打扮,这样的人民会去
把建筑上的艺术捣毁吗?
我则认为,我们的文化遗产所遭受的最大的破坏还是文革。文革之前,老房上那些砖雕石雕,谁会动手去砸。我们只是把它作为“无用的历史”弃置一旁。布拉格最著名的圣维特大教堂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被当做工厂使用,就像天津的广东会馆。但是文革不仅仅举国如狂地毁灭自己的文化遗产,更严重的是对自己文化的轻视与蔑视。蔑视自己的文化比没有文化还可怕。而这种自我的文化轻蔑在功名利禄迷惑人心的当代便恶性地发酵了。于是,我便转而注目于今天的布拉格人怎样重新对待自己的文化遗产。
他们正在全面整理和精心打扮自己的城市。从外观上,将这些至少失修了半个世纪的建筑,一座座地从岁月的污垢中清理出来。同时将具有现代科技含量的生活硬件注入进去。他们在修整这些地面上最大的古物时,精心保护每一个有重要价值的细节。由于他们没有经过那种“涤荡一切污泥浊水”的“大革文化命”,所以历史遗存极其丰厚。连各种店铺的商家也都把这些遗产引以为自豪,并且印成资料与画片,赠送给客人。不像我们胡乱地扫荡之后,待要发展旅游,已经空无一物,只能靠着假古董和编故事(俗称编段子),将历史浅薄化、趣味化、庸俗化。
从老城广场到查理桥必须经过一条历史名街———皇帝街。这条长长的窄街弯弯曲曲,顺坡而下。街两旁五彩缤纷地挤满各色小店,咖啡店、酒吧、食品店、小旅店,形形色色小商店里经营的大都是本地的特产,如提线木偶,草编人物,民间土布,以及闻名天下的玻璃器具。最小的店铺大约只有四五平方米,却都是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故而皇帝街是布拉格人气最旺的一条步行街。
据说十年前,有人想从美国引资对这条街进行改造。将石块铺成的路面改为平整的柏油路,两边的商店扩宽重建。这引起很大争议。经居民投票民主表决,结果还是顺从当地人民的意见———皇帝街保持历史的原貌!
东欧国家经过几十年的巨变,几乎碰到同样一个问题:怎样对待自己的城市。从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德国的柏林和魏玛、匈牙利的布达佩斯,直到捷克的古城。我看到了一种共同的态度———正像我在柏林拜访过一个负责修整历史街区的组织的名字———“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那就是用心珍惜历史遗产,全力呵护文化财富,一切为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