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9期

公刘近作选(十二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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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答曾卓
  
  同样是在病中,
  
  同样是做白日梦,
  
  同样是坐火车外出旅行又坐火车回
  
  同样是有关火车的那句诗,
  
  你我竟同样从小到老都喜爱。
  
  
  
  然而,不是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也不是不管它往哪儿开;
  
  生活像恶毒的后娘,
  
  时不时要变着花样将我虐待,
  
  也许,这是命运对我的特殊关怀——
  
  起初撵我出前门运我如猪崽;
  
  滚!去娘子关里边山旮旯劳改!
  
  接着又勒令我自带粮票自备铺盖,
  
  上中央文革办的山西学习班“彻底交代”
  
  回北京?不!半道上扔在了石家庄郊外。
  
  可见不是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可见也不是不管它往哪儿开;
  
  惟一得感谢火车的是
  
  它教我踏遍了人生的大小站台,
  
  听惯了轮箍二重奏,半是痛苦半是痛快
  
  至于那为人人设座的“最后一班地铁”,
  
  阴湿的隧洞肯定会取代斑斓的色彩,
  
  实话说,我真不喜欢那单调而寂寞的世界,
  
  却又赞赏它取消特权,一视同仁的做派
  
  此地不认皇冠不认草帽只认尘埃!
  注:2001年11月7日初稿。11月14日改定于安徽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这是公刘写成的最后一首诗。[附曾卓诗)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
  
  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
  
  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到我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温暖和记忆
  
  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当我少年的时候
  
  就将汽笛鸣当作亲切的呼唤
  
  飞驰的列车
  
  永远带给我激励和渴望
  
  此刻在病床上口中常常念着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耳中飞轮在轰响
  
  脸上满是热泪
  
  起伏的心潮应和着时代列车的震荡……
  
   2001年10月18日晚
  
  
  
  天堂心
  
  献给我的忘年交——一对可敬可亲的好夫妻
  
  西子湖!自古至今,您聆听过多少歌吟!
  
  多少歌吟,总也难以形神兼备,描摹出
  
  您的至美、至善与至真!
  
  就拿我来说吧,我曾以四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奸匪”,解放军,“右派”,佳宾,先后向您
  
  倾泻过一注注浓得化不开的爱情;
  
  (直到如今,这四种外观难以契合,
  
   仿佛自相矛盾的部件,依旧
  
  
  拼装着我的七十五岁高龄,乃至整个灵魂。)
  
  至于我的旧作,却不过是嵌顿在流水线中途
  
   的半成品,
  
  是浪客即兴拍摄的三五侧影,
  
  几曾揭示出您高洁、高雅、高贵的丰采与禀性!
  
  请宽恕,小子狂妄,我一向自许,打造您的金身
  
  乃是我的天赋重膺,奈何
  
  岁月流失,青春凋零,壮志消殒,
  
  现而今,早已是力不从心!
  
  罢罢罢,看来我注定得怀愧抱恨而悄然退隐,
  
  然而不!偏偏我生性倔犟不甘罢手知难思进!
  
  瞧!此刻,一只仅设四十二座的小小工峰,
  
  正被我双手牢牢吸定,
  
  也不知是她引领着我还是我引领着她,
  
  勇敢,果断,义无反顾地钻进了
  
  四号、五号台风黑色羽翼的夹缝,啊,多少惊
  
   险多少艰辛!
  
  我俩嘤嘤嗡嗡,嗡嗡嘤嘤,直奔
  
  钱塘彼岸的肖山停机坪——
  
  大杭州的新南门……
  
  想必是蜂儿对飞行高度作了一番调整,
  
  开始滑翔了,迅疾而又平稳,
  
  舷窗侧畔,闪过去一面被粗心仙女失落的
  
   明镜——
  
  您,一如既往,每一圈涟漪荡漾着一轮笑纹,
  
  您,一如既往,每一粒晶莹进射着一重温馨;
  
  (明镜!这可是个出色的隐喻,意味深蕴,
  
  为此,我们要赞扬伟大的诗人艾青!)
  
  但我也因之再一次地默默思忖,
  
  
  再一次地苦苦搜寻,
  
  试看奇迹能否光临?教我也交上好运!
  
  那是谁?迎面走来的莫非正是上帝本人?
  
  ——显然,都二十一世纪了,上帝
  
  他绝不可能比我还更年轻,
  
  可缘何他步履如此矫健,
  
  
  面色如此红润,
  
  
  目光又如此顽皮而机敏?!
  
  他,毫无造物主的威凛与骄矜,
  
  竟附耳低语,传授我一个极平凡而又极珍稀的
  
  辞令:凡人胆子贼大!不怕僭越犯禁;
  
  但既敢将天堂指代这座富饶的府城,
  
  那么,又何不索性将西子湖比作天堂心?!
  
  妙呀妙呀,太妙了!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
  
  我激情火爆,灵感泉喷,谢恩不尽!
  
  这外西湖、里西湖、白堤、苏堤,
  
  这如梭的画舫,这如织的人群,
  
  这周边的花、草、林,这居中的潭、墩、亭,
  
  岂不正同左心室、右心室、动静脉管、粗细
  
   肌筋,
  
  以及那数也数不清的红白血球一一对称!
  
  
  
  天堂心!的的确确地地道道的一颗巨心!
  
  您雍容,自在,淡泊,澄明,芬芳,安详而宁静!
  
  从历史和现实中,尽管我早就知道
  
  您也遭遇过无数次的妖风,毒雾,淫雨和乱云,
  
  然而您始终这般仁慈、平和、慷慨、克制而坚
  
   忍!
  
  您把所有的坏天气通通留给自己肩承,
  
  而对初谒者和再访者
  
  却一概赐予艳阳高照的好心境
  
  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我羡慕你们,甚至……嫉妒你们,
  
  但我只能自怨福薄,无缘
  
  在你们的户口簿上填写我的姓名;
  
  所幸,我已指天盟誓,敬请日月作证
  
  尔后,我必将我微不足道的爱
  
  一点一滴妥为贮存,
  
  我会在我干瘪的腔膛里,把握准
  
  中间偏左的分寸,
  
  像安放一枚起搏器那样,
  
  安放一颗微型天堂心——
  
  爱,爱我的人民!
  
  爱,爱我的人类!
  
  爱,爱我的西子湖!
  
  爱,爱我西子湖的众芳邻
  
  爱,爱我的红尘人间!
  
  爱,爱我的人间红尘!
  
  爱,爱我的天庭圣洁!
  
  爱,爱我的圣洁天庭!
  
  爱,才是天堂心的惟一内核!
  
  爱,才是天堂心的全部生命1
  
  
  2001.7.23脱稿于杭州莫干新村;是日农历大
  
  暑,高温38度。
  
  西部蒙古(组诗选十)
  
  鹰王巡狩
  
  草原鹰是草原王徽。
  
  他的威仪,无关乎他出巡总擎着黑的华盖,舞
  
  着黑的牙旗,
  
  也无关乎当远方地平线上确有猎物露头,且值
  
  得搏击,他必定发出的亮唳一啼;
  
  他只是绝对拥有真正的王者气度,风神凛然,
  
  游弋所至,肃静回避,教一切四脚的和两脚
  
  
  的生物自惭形秽。
  
  这,正是他全部威慑力量之最深刻的秘密。
  
  然而,他又很在意,很在意——
  
  那帮成吉思汗的拖鼻涕苗裔;视线所及,娃
  
  儿们一面扑着投影,跳踉趔趄,紧紧追随,
  
  一面匆匆将手指头塞进小嘴,“看哪!鹰!”唿
  
  哨灌满狂喜,直喷天际。
  
  鹰王神课
  
  您结巢于草原尽头,某处陡壁悬崖之上
  
  穴向阳。
  
  早课照例是长时间的打磨双翅——为了给
  
  每把茶炊、每袋烟锅配给火光,
  
  稍后的正课便是将失血的荣耀、失语的狂欢
  
  和失贞的联想一古脑儿挂上天街云坊,
  
  令众骠骑四蹄躁动,日复一日地形销骨立,
  
  引颈长嘶旋又垂首思量。
  
  翼若弓,喙如矢,睛似钩,爪赛钳,俨然可汗
  
  升帐——
  
  喑默中的大喑默啊,嘹亮中的大嘹亮,孤独
  
  中的大孤独啊,辉煌中的大辉煌。
  
  该做晚课了,您又总是选择王陵作经堂;您
  
  本已极度疲惫,却犹自振翮,不敢称累,低
  
  
  低地,且盘旋,且滑翔:
  
  躬身到地,一来向长眠者请安,二来询问,可
  
   曾新想起了什么,要对那不肖子孙宣讲?
  
  蒙古褶
  
  蒙古褶,人类学学名,专指蒙古利亚人种特有的
  
  眼睑构造,它完全遮盖了泪阜,俗云单眼皮。
  
  戈壁是这般空廓,朔漠是这般干涸,罡风是
  
  这般焦灼,
  
  平衡着水的匮乏,补偿以歌的丰硕,
  
  不识泪腺,不会哭泣的狼族虎种啊,您的智
  
   慧,您的悟性,您的本能,您的直觉,
  
  尽在于这道蒙古褶。
  
  
  
  忆往昔,少年的我,也曾放声歌唱过自家的
  
   豪迈和刚烈,
  
  当然我珍惜那份豪迈与刚烈,当然我感激祖
  
   传的蒙古褶;
  
  只是到老来,它终不敌时间纷纭错杂之爷凿
  
  至此我才了然:生活,远比戈壁、朔漠、罡风
  
  更其暴虐。
  
  蒙古斑
  
  
  
  蒙古利亚人种的婴儿,臀部一般都有与生俱来的
  
  絮状印痕,淡黑色,学名蒙古斑,俗称胎记。
  
  咱们是黄种人,黄种人是噩梦般的蒙古利
    亚人
  
  咱们有同一的肤色、毛发、眼睛、体态和脸型,
  
  咱们有同一的光荣与屈辱,同一的梦影与
  
   歌吟,
  
  咱们的衣衫掩蔽处,都珍藏着同一的密码
  
   资讯。
  
  咱们由地球五分之一的团粒结构化生,又复
  
  归于五分之一的微尘,
  
  但咱们从未妄想过要覆盖全世界的大小河
  
   川、草原、山岭和泉井,
  
  当然,无须声明,咱们的意志也是绝对绝对
  
   同一的:
  
  呔!别走神!别将这蒙古斑错认成驯马编号
  
   的火印!
  
  马头琴
  
  
  
  月黑风高。夜半时分。主客数人于蒙古包中坐
  
   听鸣琴。
  
  琴是马头琴,曲是《嘎达梅林》,必是血肉心。
  
  主人先开口:依我看,这尘世之上,能般配真英
  
   雄的惟独马头琴;
  
  “为了蒙古的土地”,雁落草滩,那头雁便是嘎
  
   达梅林。
  
  我接过话头:虽然我非蒙古人,我同样感激土
  
   地的恩情,
  
  虽然我非蒙古人,我同样愿紧随头雁前行。
  
  突然,马头琴发言了,控弦一抹,风雨骤停;
  
  别害怕,我是马,不是琴;听说过当年有匹
  
  千里走马救英雄的故事么?我,就是那匹走
  
  
  马漂泊至今的活灵魂……
  ’
  
  王嫱当年
  
  嗨,王嫱,草原不可久望,尤其不可倚帐久
  
   望,
  
  哪怕你倚的是插满彩旗,铺满兽皮,挂满
  
  锦缎的可汗虎帐;
  
  望久了,那天边的青草会陡地变黑变黄,
  
  望久了,希望势必渺茫最后混同于绝望。
  
  而且那天上大大小小的云彩,也将误中妖
  
   法,成为魔障,
  
  它们撂下的暗影,会变作老年斑,一举占领
  
   你的姣美面庞。
  
  嗨,王嫱,草原不可久望,久望不可当归,纵
  
   然你泪珠一颗砸出了清泉一汪!
  
  我还猜想,那一代代单于,戎马倥偬,即便手
  
   搭凉棚,流连的也是异域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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