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3期

关于诗的功能,诗歌现状,诗与崇高

作者:沈泽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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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本文由三个紧密联系、前后呼应的部 分组成。在第一部分,笔者开宗明义阐明诗歌的基本 功能是开辟道路,抚慰心灵,完善和提升人性。指出这 是自有诗歌以来三位一体、缺一不可、最具本质意义 的伟大功能。由此进入第二部分,指出当下诗歌写作 的平庸、琐屑和浓重的休闲气息,正在消解诗歌精神, 割断诗与民众的最后一点联系。究其原因,正是对诗 歌功能性的否定与误读。而在第三部分,笔者认为时 代需要有崇高感的诗,而崇高感总是与悲剧意识相 关,能激励人类经由苦难实现对自身的超越;指出崇 高感事实上就包含在诗歌的三个伟大功能之中,它将 引领人类由黑铁时代重新迈向黄金时代。
  现在,有必要重新审视有关诗歌的一些最本质的 问题。
  诗,这古老的风笛,正义之剑,它是强者的诤友, 摧残者的天敌,苦难者的慈航,是人类良知眺望未来 的窗口。诗歌的声音仁慈而悲悯,无畏而恳切。诗人所 聆听的,正是这种来自苍天、大地的声音;而后,作为 一个摇铃者,用灵魂将它弹奏。
  因而诗天生具有如下功能:即开辟道路,抚慰心 灵,完善和提升人性。这是三位一体的伟大功能,分别 对应于人类对真、善、美的永恒诉求。开辟道路,这是 宝剑的品格,先锋的品格,突围者的品格。在所有文学 艺术门类中,诗就是先锋,先锋性是诗自身已然具有 的品质,我对“先锋诗歌”一说保持沉默,正是缘于这 样的理解。在涛前面加上“先锋”二字,说到底是对诗 歌品格的严重误解。
  人类社会每当发展到旧的已不可救药地腐败但 困兽犹斗、新的呼之欲出但阻碍重重之时,正是诗歌 率先发出强大、纯洁的声音,为开辟道路呐喊呼号。宝 剑因而容易折断,诗人因而容易受伤,这已经被无数 次地证实了。中国三千五百年前最古老的诗歌之一如 是说:“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尚书·汤誓》),在某 种意义上说,诗是为黑暗存在的,它有一种与黑暗同 归于尽的力量和勇气。在通常情况下,诗是作为万物 之灵的人类无远弗届的精神光芒,是参与造化的独特 创造,激励人们向无穷的未知出发与求索,这是另一 种意义上的开辟道路。
  诗歌抚慰心灵的功能更容易被一般人理解与认 同。在这一意义上,诗是弱者的卫士,弱势群体的代言 者,是一只抚平创伤与不幸的上苍之手。人生,不如意 者常十之八九,谁都或多或少有遗憾和隐痛,谁都可 能有亡国之痛,亡父之悲,丧偶、失恋、与美好事物擦 肩而过。为了防止心灵的坍塌,这时的诗就起一种“补 天”的作用。虽属无奈与空妄,但由于诗的美感效应能 将难以抵挡的悲痛转化为一种可接受的艺术美感,终 于神奇地缓解了伤痛,抚平了创伤。这样的诗有两类: 其一,诗人抒发的仅是一己的烦恼、苦闷、遗憾和悲 伤。但由于人心相通,这些至诚至痛的声音同样能化 解读者心中的痛楚与忧伤,客观上同样具有一种抚慰 他者心灵的作用。乃有伟大的歌者,以博大悲悯的情 怀面对辗转尘世的同类,或者为民请命,为被损害与 被侮辱者祈求怜悯与同情,或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唤醒其良知、尊严与勇气,或者如鲁迅在《摩罗诗力 说》里面所说的“援吾人之手出于荒寒”。这些伟大先 哲所留下的诗篇,让我们至今读来仍充满感激之情。 《旧约》的《耶利米哀歌》,杜甫悲天悯人的诗篇,拜伦 的《哀希腊》,惠特曼的《哦,船长!我的船长!》,艾青的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大堰河,我的保姆》等等。就 是这样一些伟大的诗篇,抚慰了生者(包括一个民族) 或死者的灵魂,为他们恢复尊严,讨还公道。
  在提升和完善人性这一意义上,诗是人类自我照亮的精神火炬,引领人类不断地净化与优化心灵,超越自我。人性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它远不是完美的。它由动物性演化而来,经由人性伟大而丰富的发展,以求有朝一日自我提升到神性的高度。神,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一个崇高范本,是人类发展的终极指归。宗教的意义(区别于迷信的意义)就在于此。诗从根本上说与宗教具有相同的性质。几乎所有的宗教都主张博爱为怀,善待众生,抚慰与拯救孤苦无告的灵魂;这跟诗歌仁慈、悲悯、无所畏惧的声音本质上一致。十多年前,我曾写下如下的一段话:“诗(si,shi),摩擦音,艰难的通道,它是心灵的磨损。蚌病成珠,人的心在受创之后,皈依诗,如同皈依宗教”(《纯诗的诱惑与诗人的自私》,见1989年4月13日《诗歌报》),说的就是诗与宗教的相似性。然而诗歌不会导致宗教战争,不会导致排他性的毁灭与杀戮。我深信不疑的是,有朝一日诗歌将导引人类变得像神一样的聪明正直、仁慈勇敢、惩恶扬善、无所不能。这是人类终归要抵达的最高境界。本文在下面所要讨论的崇高,实际上已经包含在这一命题之中。
  以上三方面的功能有深刻的内在联系,三位一体,缺一不可。联系到具体的诗人,由于天性、教养,个人遭遇,师从关系等原因,对三者会有所侧重;东方、西方也会因民族性不同而有所差异,但以上三者是自有诗歌以来人类共同拥有的根本传统,它是一条流贯整个人类历史的精神长河,从远古通向遥远的未来,永生,永在,并不断地丰富、更新,发扬光大。重温诗歌这些伟大的功能,也许有益于当下的诗歌写作,使之不致于大幅度地偏离航向。
  自从时代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诗咖:j作终于逐渐走出了低谷。网络写作的盛行,一百五十多家民刊的先后破土而出,各种规模的诗歌研讨会的纷纷召开, 此外,还有中学语文课本诗歌篇目的大幅度增加,让人 隐隐感知诗创造的第二次浪潮也许正在到来。它的总 特点是注重实际,拒绝空话,宽容地对待不同风格,不 同流派,中国诗歌的多元格局正在形成。其中,网络写 作的应运而生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网络写作无需看 诗外力量的眼色行事,无需迎合刊物的口味,在很大程 度上享有诗歌写作的真正自由。中国诗人期盼了这么 多年的创作自由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如何描述中国诗坛这一阶段的状况呢?我更愿意 把它看作是自由写作的发轫期。发轫期带有蓄势已久 的井喷特征,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未必会有重大 的突破,有待逐渐建立新的游戏规则。眼下,小悲小 喜、小智小善的平庸琐屑之作触目皆是,为时代所需、 真正能触及民众与知识者灵魂痛区、震撼读者心灵的 作品是何等地稀少!据我个人观察,一种休闲气息已 经弥漫了中国诗坛,它正在消解崇高的诗歌精神,打 消读者心中保留至今的对诗的最后一点好感。诗人已 不再对国人的命运深刻关怀,也不再关怀国家的何去 何从;诗对人冷漠的结果,必然导致人对诗的冷漠。
  休闲,是对中国现实的误读。中国是一个正在弃 旧图新、奋起直追的国家,她已经跳离了旧的轨道(尽 管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尚未在新的轨道着陆,整 个儿还在空中飘荡,导致了林林总总的价值混乱。上 世纪80年代开始的改革至今尚在途中,依然在“摸着 石子过河”;更为严峻的是,摸着,摸着,很有可能摸回 此岸!久治不愈的腐败,现在已经波及到了民间。注水 肉,充气牙膏,劣质果冻,黑心棉,名优产品太仓肉松 改用母猪(包括死猪)作原料,清贫乐道的高等学府也 有堕落成衙门加商店的危险。……这类作弊和造假正 在抵消举国上下志士仁人的竭诚奋斗。人性的崇高与 卑下,丑陋与美好,善良与邪恶可以说表现得淋漓尽 致,其中,人性的阴暗部分表现得尤为突出。这是一个 远离诗歌的年代,但也正是一个急需诗歌的年代。中 国诗人适逢其会,正是大有可为之时,关键是需要重 温诗歌质的规定性,写出至诚、至爱、至痛的作品,导 引吾人走出迷乱与荒寒。
  诺贝尔获奖诗人、意大利的蒙塔莱在《柠檬》一诗 中写道:“时间把我们带回熙攘的城市/g6/L,高墙飞 檐肢解了蓝天,/那儿,雨水的劈击叫大地疲困了,/冬 日的烦闷沉沉地压着屋脊,/阳光黯然失色,心灵悲苦 荒凉。”之后,充满虔敬与感恩地如是说:
  啊,有那么一天,从虚掩的门扉
  庭院的树丛间
  柠檬的金黄燃烧着
  心湖的坚冰被融化
  胸膛中进涌出
  太阳欢快明朗的
  金色的歌诗就是那样一支吹奏蓝天的金喇叭。
  物对灵的压迫,每一个道德螺丝的松动,必然引发诗人们对崇高的由衷向往。崇高,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是人类心灵仰望的一片无遮蔽的蓝天。关于崇高,东、西方的诠释大同小异,只是西方对崇高的认知有一个随着人类社会的进化而生的动态发展过程,不像“天人合一”的中国从上古就抓住了崇高的核心。在早期西方社会认为崇高客体是一种危及人类生存的可怖的敌对力量(自然的和社会的),于是毒蛇、猛兽、暴君都被看作是崇高的客体。人在与这些敌对力量的搏战中取得胜利,哪怕是局部的、有限的胜利,从而肯定了自身的力量,实现了对自身的超越。降及后世,崇高理论兵分两路,在凯瑞特看来,崇高客体是基督教的上帝,人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上帝创造的,面对这些美好的创造物,人产生敬畏感、皈依感,力求通过亲近上帝来实现对自身的超越。而新黑格尔主义者布拉德雷则用“力量”来作为崇高的总的特点,归结为物理力量(如高山、大海、哥特式教堂等)的崇高,生命力量(如雄狮、猛虎)的崇高,道德或精神力量的崇高。布拉德雷的理论逐渐与中国的接近。
  而在中国,出于“天人合一”的哲学观,早在《诗经》 年代就已经把自然物山岳的崇高和人的品格的崇高结 合起来赞美,《诗·大雅·崧高》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 “崧(嵩)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赞美 了周宣王时大臣申伯“柔惠且直”(温和、宽厚并且正 直)的人品,期望他能镇抚南方诸国、辅佐周邦。在中 国,从一开始就把崇高客体作为正面形象来加以歌 颂。降及汉代,司马迁在评价孔子时说:“‘高山仰止,景 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史记·孔子世 家》),也同样以高山作比,对孔子的伟大人格赞叹不 已。在中国古代,没有“崇高”这一双音节词,而以“高” 或“大”来表述相同的概念。《孟子·尽心(下)》说:“充 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在《滕文公(下)》里, 孟子认为只有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 能屈”才称得上“大丈夫”。这里的“大”,显然指的是一 种崇高的人格操守。一千多年后,西方的布拉德雷崇高 理论中最具实质性的部分,正好和孟子暗合。
  东、西方在崇高理论方面的差异,到了屠格涅夫 笔下终于趋于一致。屠格涅夫在一篇散文诗中写到一 次打猎归来,在小径上看到一只被风暴从树上刮下的 羽毛未丰的小麻雀,即将成为扑上来的猎犬的口中 物。这时,那只老雀石子一样从树上俯冲下来,以它的 微弱之躯一次次撞击猎犬的鼻子,直至气绝身亡。小 小麻雀用生命作最后一击的崇高,让所有知道这个故 事的人肃然起敬。弱小个体内部所蕴藏的爱和道德力 量使这只小小麻雀骤然间变得光芒四射。孟子所说的 “威武不能屈”在异国他乡的一只麻雀身上得到了印 证。这是一种不计生死、力量悬殊的较量,最后不得不 以悲剧告终,但人间永远留下了这照亮存在的电光一 闪。因此,在我看来崇高在很大程度上与悲剧相关。如 果把故事放到人类社会,结果也会是一样:代表正义 的弱者毁灭了,但受到鼓舞的活着的人将因而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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