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0期
《诗刊.校园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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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芝国(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生):前面的讨论提到《死水》中有四组对立,其实归结到一点是美与丑的对立,在这里闻一多标示出美与丑的界限,目的是为了达到对丑的否定。此外,这还是一首在“绘画美”方面有着自己独特性的诗,闻一多在颜色的选择上是独具匠心的,它们既符合社会现实又符合物理现实,更进一步说,它们既对应了题材的要求又契合了美学的要求。至于《也许》,它的韵尾值得注意,比如“睡”、“累”、“美”、“飞”、“水”,它们的音调都是低沉舒缓的,并且这些字眼有一种阴柔美的情调在里边,我觉得这样更贴近“葬歌”的氛围。两首诗如果从蕴含的“时间”看看,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圈住”的时间均是当下的,关心的是当下情境中的感受,它们是指向“现在”的。
王晓生(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死水》写出了刘“死水”的绝望感情,它是通过一种转化来完成的,以丑写美或者说把丑的现实转化成了美的艺 术,这种转化达到了非常高的艺术性。它按所渭的一定的格律写成,可以说,格律在这里应用到了极致,或者的确如闻一多自己说的“音节上最满意的试验”。我非常欣赏《死水》的格律,但现代汉语诗歌发展的一个趋势是,它似乎已经不可能像古典诗歌那样做到严格的“格律”了,因为现代汉诗和古典诗歌是两种诗体,前者是一种沉思的诗、说话的诗、表达思维的诗,如我们所看到的,现今更多的诗歌写作者是不讲究押韵的,因为借助音韵来表达似乎有种“歌谣化”的倾向,而“歌谣化”和现代人的“沉思”能对接上吗?所以我觉得音韵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已经不可能存在了。我非常喜欢《也许》,它在结构上的安排颇有匠心,除了音尺安排、句尾用韵外,全诗注意以诗行节奏的变化来对应情思的推进和深入,比如“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这两句虽说同是假设,但读起来节奏上有细微的变化,又如“那么叫苍鹭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这里节奏的变化也是明显的,这样的节奏安排是极为讲究的,显得有变化、不呆板。第三节把死写得极其生动,“蚯蚓翻泥”、“根儿吸水”非常优美,并且这节还写到“也许……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这其实可以看作作者刘现实人生的某种体会。最后的“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回到了凭吊的现实场景,而这之前的都是想像性的书写,因此,有一定的理由把这种特别舒缓的节奏看作是在哀情不断铺垫之后的一次“释放”式的抒发。
刘智群(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生):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闻一多的情感是非常强烈的,《死水》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他的绝望和愤怒,《也许》让人感同身受地领会了他对女儿深切的爱和失去她的悲痛之情。我觉得两首诗的美感来自于它们严整的形式和强烈的情感之间形成的张力。这里最值得人们注意的是,他不是直接地表现强烈的感情,比如像许多自由体诗歌作者那样直露地抒发“自我”,而是用形式来节制感情,这反而使得感情得到淋漓尽致地传达,这样看来,“形式”对于情感就是相当重要的转化机制。
史建桥(首都师范大学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死水》是一首富于象征意味的诗,既有极高的艺术性又有深刻的思想性。然而,如果说,《死水》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承当了社会批判意识的话,那么,它的成功更在于以艺术性带出了思想性。因此,它带来的启示之一是,文学(诗歌)首先必须满足的是艺术性,因为它属于更为注重鲜活感性的美学话语系统,由此,人们才会认同它是文学,而不是政治学或者思想史的文献。从闻一多创作“格律”诗来看,一定的节奏还是必要的,它是美感的组成部分,但这种格律是否过于严苛和拘谨呢?
具体性、抒情和想像的辩证法
王光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刚刚大家都谈到了两首诗的形式与情感的关系,实际上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诗能不能没有形式,或者说自由诗是否有绝对的自由,这个问题从相反的方面看是,有了形式是不是就等于诗?过去人们用二分法把“内容”与“形式”分开,一种情形是重视内容,说 内容决定形式,那么,形式、技巧是次要的吗,另一种是重视形式,但如果只有技巧的话,一首诗能不能成为好的诗、伟大的诗?值得注意的是,当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成了一个套子,变成社交和应酬的工具,它走向了衰弱;而当早期的自由诗赤裸裸地喊着革命、抒发自我,许多人又不承认它们是诗。诗不是单方面的要求,而是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
至于这两首诗,我想谈两个问题。第一个是诗的具体性,第二个是抒情和想像的辩证法。诗有多种多样的具体性,从闻一多这两首诗来看,至少呈现出追求具体性的两种不同方法。《死水》的写作背景,按照饶孟侃1979年《诗刊》8月号中的《诗词二题》注③说,是见到西单二龙坑南端一臭水沟时得到的灵感。然而,灵感虽然源于这个臭水沟,但它所表现的东西,它所象征、隐喻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是这个臭水沟,诗人从臭水沟出发,通过艺术的转换把它变成了黑暗世界、黑暗社会的某种象征。这里,一个物质的、具体的臭水沟变成了当时社会状况隐喻。这可以联系杰姆逊的一个观点,杰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文学往往是一种民族国家的寓言,他认为鲁迅的小说就有民族寓言的性质。照此看来,《死水》也可以作为这种观点的一个例证。但我们要注意到的是,把一个非常具体的实际情境上升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寓言时,闻一多有许多非常独特的东西,不仅仅是把具体情境上升为寓言,而且有构成“寓言”过程的独特魅力。《死水》从情境上看,有一个实景上升为虚景的过程,是从具体走向抽象,所以它在诗歌情境的具体性、自洽性方面或许不如《也许》。《也许》是一个父亲对着夭亡的女儿说话,全诗始终围绕这个情境。好像女儿没有死一样,好像她真的是睡着了一样。我在一本书中写它“表现的是一种不信、不忍、不能接受的事实”,把“死”转换成了“睡”,似乎重现的是过去的场景:女儿在睡,父亲在旁边说话,安抚女儿去睡一样。当然,女儿毕竟是死了,所以营造睡的、催眠的情境时他始终没有忘记的是女儿已经死了。这首诗因为把“死”转换成“睡”,说话者萦绕于心的全是女儿生前活泼可爱的模样。诗呈现的就是这个情境,说话的语气、所用意象都是父女所熟悉的。所以,这类诗显得特别得亲切,特别“具体”,特别感人,因为它表现的是一种永恒的亲情。
我认为两首诗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长处,这涉及到我要谈的第二个问题:想像和抒情的辩证法。大家都谈到闻一多有燃烧着的感情,他的内心其实是一团火,而不像他在诗中表现得那么从容。我认为这恰恰是闻一多的优点,他能够把非常炽热的内心火焰,一种可能不亚于郭沫若的火焰,转化为诗的具体意境、具体想像和想像的过程。这里有一种抒情的辩证法。正如大家都注意到《死水》用美的意象否弃丑恶的事物。这种独特的疏导感情的方法,在当时的诗歌中很少见的。闻一多把丑恶推向极端,让它产生转变的可能,悲剧性的情感产生反讽的情趣。表现对象的丑与艺术的美如此美妙的共处正是抒情辩证法的胜利。这是当时那些直接地处理感情的写作者做不到的,它有艺术的机智,体现了闻一多非常独特的诗歌素质。也许,用“爱国主义诗人”并不能完全概括闻一多在现代汉语诗歌中的地位与意义。他有很激烈的情感与个性,但他知道如何用艺术、用形式与技巧疏导感情。面对写作他非常放松,带着游戏品格,充满智慧与幽默感,因此他的诗更美、更机智、更加到位地抵达了自己所要表现的东西。
诗欣赏
思 念
舒 婷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解读]
法国诗人瓦莱里说:“诗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某些文字的组合能够产生其他文字组合所无法产生的感情。”《思念》这首诗正是如此,诗中将“挂图”、“代数”、“独弦琴”、“桨橹”这四个意象组接在一起,它们互不关联但又交替出现在一个特定的心理空间,显得和谐而有序,形成了一个立体的星座,一个特定的无人染指的情感星座。特别是其中悖论、曲喻、反讽等修辞手法的运用,使全诗显得含蓄且韵味深长。
悖论表面看来自相矛盾甚至荒谬,但仔细揣摩却有一种使矛盾双方至少是部分的和谐一致的真实。这首诗第一节每一行都是一个悖论。如“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色彩缤纷”但又“缺乏线条”,且还是一张图,这种矛盾给人的感觉就是思念。“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既然 “清纯”就应有解,应有结果,但又“无解”,这样从字面上给人以困惑,给人感觉乱,这正是思念乱如麻的表现。再如“一具独弦琴”被一个心中贮满无限思念的人儿轻轻地弹拨,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有的只是雨打芭蕉滴在自己心上;本来由“桨橹”可划小舟到达彼岸,可苦于时空限制,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到达彼岸;它们都是通过悖论来表达一种深深的思念。一种遥远而又刻骨的思念。
清代魏源在《诗比兴笺序》中说:“词不可以径也,则有曲而达焉,情不可以激也,则有譬而喻焉。”《思念》中曲喻手法的运用也显得很别致。诗人为了扩大比喻的容涵,增强其张力,使接受者想象的空间更广阔,使喻体和本体分属完全不同的经验领域,她把“思念”喻成“挂图”、“代数”、“独弦琴”、“桨橹”等。思念本是无形的,把它比作有形的,可感的事物,本体和喻体性质相差太大,其张力也就愈强,比喻就显得愈新颖、愈生动,这使得诗歌意象朦胧,意蕴复杂,耐人寻味,收到扩展读者想象空间的效果。
同时,诗中巧妙地运用了反讽。反讽是一种古已有之的修辞手法,它强调矛盾向相反方向的转化。如“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表面上非常平静,淡淡地叙说,但在全诗语境的力量影响下,透过平静的语句却感悟到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看得见的是泪珠,看不见的内心却海涛翻滚。
这首诗集结意象,铺陈排比,写出了相思的人陷入感情深处的那种惆怅、忧郁之情。
(周 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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