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期
黄土在下,苍天在上(组诗)
作者: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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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 动
田野上,劳动这个词是不存在的
早在春天来前,农民就把田犁好了
随即,平整一块,买来新的塑料布
盖温室,育秧。这是不得马虎半点的活
用温水泡稻种,三天,或者五天,稻种冒芽
就可能撒了。撒时,手指分开,力要用
均匀。此后,每天早中晚,都要扛着锄头
去察看:水少了,加水,水多了,放水
温度高了,掀开塑料布一角,温度低了
就得给秧苗点灯。尤其夜晚,天气
变化大。刮风了,下雨了,落冰弹了
每家都要到田里守候,有的干脆就住在
田里。就这样,直到春天来。春天来了
农民就更忙了,哪有时间谈劳动
谈劳动的都是春天到田野
看风景的人,远远地,他们
指着农民说:看,劳动
低 语
用一把二胡,这个对我们低语的人
俯得有多低:完全低进了尘埃里
在街的拐弯处,或者地铁入口。我们
从他身边走过,绝对如走过一片沙漠
就这样,这个对我们低语的人,让他的比
尘埃珲低的声音埋在空中。如果说他是孤独的
还不如说我们是孤独的。他的灵魂发出的声音
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听到过。也许我们根本就
没有心。这个对我们低语的人来自遥远的
山村,是一个老瞎子,或者一个断了一条
甚至两条腿的中年人,带着满身的草根
花香和鸟鸣。这些活生生的珠宝被我们
认为是垃圾。这个对我们低语的人
他的盐里的泪水,他的钻石里的骨头
闪着光,在一片沙漠里。用一把二胡
这个对我们低语的人养着
我们遗忘了的乡音
痛
牙痛。头痛,肚子痛。心痛。谁的心
缓慢地痛。谁的心急疾地痛。谁的心
一览无余地痛。谁的心悄悄地痛。谁
泉水般的心在痛。谁高山般的心在痛。谁
海洋一样的心在痛。谁土豆一样的心在痛
谁痛得像豹子到了雪山之顶。谁痛得像煤
埋在地底。谁痛得一声不吭。谁痛得流尽了
血和泪。谁痛得大汗淋漓紧紧地抓住灵魂
谁没有痛过,谁就是勇敢的人,伟大的人
沉默和黑暗的人,同时也是爱的敌人
母亲痛,初生的婴儿在路边的棉花上笑
春天痛,大地绿了一片红了一片又白了
一片。果实痛,秋天开始灿烂。一个字
痛,另一个字也痛,诗歌就快乐了
夜晚痛,赤裸的我的骨头
被一棵草收留,点亮了一颗
露珠。这是我最后的痛
复 活
用一缕炊烟和一盏油灯,母亲生下了我
用一株玉米和一棵白菜,父亲养大了我
用一根针和一条线,母亲缝补好了我身上
所有的伤口。用一双草鞋和一声咳嗽,父亲
把我送向了远方。用一支圆珠笔和一个汉字
我写下了我一生的诗歌。我的一生提前成熟
眼看着就要坠落,像傍晚时分田野上空的
落 日
我就坐在落日里写诗,既不心跳也不头晕
我已经忍受了那么多的风和雨,那么多的
黑暗和寒冷,因为还要继续忍受,所以
我错过了我的命运,用尽一生的骨头和泪水
我才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颜色很淡
香气更淡,而且还注定结不了果,但是
正好可以覆盖住我的坟。现在,我的坟
就是我的地球。用一棵草,你就
可以带走我的灵魂,如果再加上
一条虫子,你就可以使我复活
铁 铺
铁铺关门了。两个铁匠分别坐在茶馆的
角落,埋头抽烟,一口一口吐痰,大声
咳嗽,谁也不看谁一眼。铁铺关门了
再没有铁撞击铁的声音和火花了,再没有我
闪闪发光的童年。那些日子,我天天守在
铁铺
门前,看铁匠打铁,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当
铁匠,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铁全都敲响,全都
打成
母亲的镰刀和父亲的锄头。铁铺关门了。
铁匠
众多的儿女无声无息飘散到了四面八方。
铁匠
弯着腰裹紧了多毛的胸膛。门口那条大河
也停止了流淌。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
每次走过铁铺门前,我都想问上帝:为什么
要让铁铺关门?我的心刮风,我的眼落雨
我的诗颤抖。我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我
是一块铁,需要被燃烧,被敲打,不然
就会生锈。我已经生锈了。全世界
都已经生锈了。铁铺关门了
收 藏
黄土在下。苍天在上。中间站着我的
父亲和母亲,他们是一对哑巴,像一把
锄头和另一把,话,只给泥土说,只给
操劳不完的白天和黑夜说,就是不给我说
黄土在下。苍天在上。中间站着我的父亲和
母亲,他们是一对聋子,像一把镰刀和另一把
只听见季节的话,种子的话,胃和牙齿的话
石头的话,就是听不见我的话。黄土在下
苍天在上。中间站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
是两棵草本植物,像一棵庄稼和另一棵,像
一棵草和另一棵,除了春天和火焰,就是
我在把他们遗忘。黄土在下。苍天在上
中间站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两个
精灵,像一盏灯和另一盏,照亮了我的
心也到达不了的远方,我怎样飞翔
也追不上他们消失的荒凉,只能
眼睁睁看着风和雨把他们收藏
听外婆说她和外公的爱情
结婚前外婆不认识外公,轿子把外婆
抬到外公家时天黑了,她是结婚第二天
才看清外公的。外公是私塾先生,长得不错
疼外婆,外婆就给外公生了十一个孩子
外公的命短,差五天四十岁,就死了
跳长江。随即,外婆的孩子也开始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
为还剩下的四个,外婆一直活着。那天是外婆
八十六岁的生日,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
丝毫悲伤,有的只是一个女人的深情
我捧着外婆的一只手,问:外公的书呢?
烧了。怎么烧了?现在,可值钱了
三天三夜,才烧完。外婆说。我看见
外婆的眼睛里有两团火,仿佛还在
烧外公的书,火在外婆的眼睛里
沸腾成了水,汹涌而出,仿佛那年
外公就是跳进了外婆的眼睛
民 工
现在是第二天凌晨。最后的工作已经
完成。我是留下来做最后的工作的人
大部队转移了。这是十月的北京。天开始
冷了。到处都是我们的部队。我们的战友
遍天下。别误会。我说的是建筑工人。你管我们
全叫民工。这幢楼我们修好了,再过半年你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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