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4期

新作展示(2000-2005):诗十一首

作者:陈 超

字体: 【


  正午:嗡嗡作晌的光斑
  
  一
  穿过嵌花铁栅
  一个戴窄边帽的男人
  解开裤门的纽扣
  跌跌撞撞的昆虫
  沿弯曲晶亮的湿草茎爬到地上
  这是动人的
  我想起了童年,在太原
  孤单游戏的夏日正午
  干坼的黄土被我细小水滴的
  排钟洞穿,大地
  宁静而宽怀
  承载了人性的踢踏和温抚
  
  再穿过铁栅
  戴窄边帽的男人
  步履轻松,又回到
  他的水平测量仪面前
  即将推平的旧苏式住宅小区
  收留了一个劳动者
  含氮的浓烈体味儿
  
  二
  那女孩怀抱着
  断了带子的大红书包
  从斜坡下渐渐大了上来
  
  她的面颊笼罩在
  无告的阴影里
  紧握的两只小手
  骨节因用力而苍白
  脚丫小心地绕过
  路基边的镐、锹、瓷片
  
  尘埃漂浮
  戴窄边帽的工程师
  走向这个孩子
  他帮她系好绿色的鞋带儿
  孩子和斜坡彼此跃过了对方
  
  三
  有样东西,被置于一块
  工地防水布的中央
  在正午的光线下
  它闪出仿佛是丝绸的质地
  蚂蚁小心翼翼沿着边沿
  在它上面搔爬、滑下
  那是一只橘红色的安全头盔
  映出了近处弯曲的花篱
  
  浑圆的寂静
  工地在休憩
  头盔,你有多么美
  听命于化学
  顺便把橘子的香味儿吟述
  
  四
  推土机驾驶室里
  年轻的司机在假寐
  工程师的手指
  轻轻敲击着驾驶室的窗玻璃
  哦,他想起了一段
  黄色笑话
  急于讲给这小伙子听
  
  推土机的大扁喙
  沾满了砂碛、炉灰、草根和泥土
  枯燥的劳动
  依赖于明快的“性”为之缓解
  并且镀上光芒
  
  五
  我们,你,他,还有我
  即将离开这片旧住宅小区
  留恋被越收越紧
  心儿在惜别中缠绕、蹀躞
  我们看到,铁栅犹在
  新翻出的土
  却已一车一车冲出了院子
  
  是谁想起了一个主意
  招来院子里将别离的孩子们
  在正午的阳光下合影
  戴窄边帽的工程师
  远远望着
  他突然朗声高喊“茄——子”
  音波撑开了取景框里最好看的
  一群小浣熊的表情
  
  六
  西西在收拾厨房
  刮干净油渍的灶台
  阳光邀约了高大白杨的树影
  静静地搭在她淡青色的围裙上
  
  对就要告别的老窝
  她如此恭谨,殷勤备至
  一半出于留恋
  一半出于好心
  搬空的房子,明天
  还要由施工的河南民工暂住
  
  七
  我年长日久
  埋首于写作
  痴迷于幽昧的意象
  将它发往乌有之乡
  它们像是热情的
  但只有我知道骨子里,它们
  脆弱,易感,病态
  今天,让我变得傻一点
  憨实地记下
  目力所及的事物的表象
  
  是的,戴窄边帽的工程师
  放学的女孩,橘红头盔
  推土机和留影,厨房的
  我打算同意它们说服自己
  诗,几乎……就在院子里
  
  暖冬
  
  这个冬天
  我埋首于一本书的写作
  (一本有关人性与诗的书)
  
  噢,石家庄的冬天像是只有两天
  (一天淡雾氤氲。
  一天阳光慵敷。)
  
  白杨树言简意赅的枝丫上
  一只雀儿茕茕独立
  (它是哪一只?是不是昨天那只? )
  内蒙古派来的风
  翻扑着妻子晾晒的乳白羽绒衣
  (但风儿是心意暖和的)
  
  院子里采暖锅炉多余地哼吟
  烟囱喷吐着都市的肺病
  (窗外,女孩们为输掉的“拖拉机”彼此埋
  怨)
  
  数日不出,自行车座子上落满尘土
  谁在上面画了一条小鱼(或小龟)?
  (画家不超过五岁,我向抽象派大师敬礼!)
  
  第二个冬日,书已出版
  朋友们说它温和得有些诡异
  (是否一个暖冬影响了我的心情?)
  
  对,那个冬天显得不太真实
  (有如热和冷对弈,走出平局)
  我阴郁的心,学会了大度
  
  (我已进入写作的“慈祥期”了吗? )
  当暮色像古巴糖撒满又一个暖冬
  在薄甜和微凉里,我淡然入神,调侃自己。
  
  “所有的朋友都如此怪僻”
  
  “你所有的朋友都如此怪僻,”
  那时,妻子总爱这么说。
  可我知道她也喜欢这帮写诗的人,
  因为她曾是他们中间“退役”的一个。
  
  那时门房大爷笑对咸带鱼般的长发,
  朋友还未问话,他就会指出我家。
  后来新朋友又兴剃大秃瓢,
  未卜先知的大爷照样不用他们东寻西找。
  
  那时我邋遢的小书房时常抑扬顿挫,
  朋友们吟述和讨论刚写成的诗歌;
  也有时朋友蓦地脸容愀然,
  很可能他受到一个坏韵的折磨。
  有些朋友性情偏狭而自恋,
  彼此间话语还常常带着某种怨毒;
  我也时常受到无端的猜忌指责,
  内心留下过丝丝痛楚。
  
  但说到底,他们是为“无用的诗歌”而来,
  再偏狭自恋的人,仍称得上骨子里的慷慨!
  兰波说得对:“诗人是兄弟”,
  实用时代一个人还写诗,就不失可爱。
  
  请相信我们那时鄙薄过世俗的名利之心,
  忠实于心灵不能发表又有何要紧?
  请相信曾有过那样短暂的年代,
  认为怎样写诗就该怎样活人。
  
  ……你瞧,年岁不饶人!诗情荏苒,
  充满活力的八十年代已像虚幻的寓言。
  如今怪僻变得圆通,诗歌文胜于质,
  我也只是偶然冲洗这记忆模糊的底片。
  
  日记:天亮前结束写作
  
  就这么着啦。我为一部书稿画上最后的句号。
  一年零四个月,焦灼与喜悦相随。
  该邮寄它走了,词语的镜子,钥匙,鞋,尘埃。
  此后,我得以享受一段日子的虚度。
  
  天光渐蓝,我辛劳的眼睑有舒服的细涩。
  从后窗望出去,是对楼爬墙虎有力的绿漩涡。
  我封好书稿,像黎明中农夫勒紧他卖粮的大
  车。
  哦,你有多好听——清晨送奶人嘹亮的哨子。
  
  一只大熊蜂背上,是整个春天的晴空!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