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6期

新作展示:诗十首

作者:胡续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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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你还没有走
  
  要是你还没有走,我昨天晚上就会睡得
  像遍布白蚁窝的巴西高原一样平坦,早上,
  从你梦中坠落的木瓜就会把我砸醒,我就会
  起床烧火、做饭,把绿了八万里的茶叶
  泡成一壶本地的蓝天,喝完茶,我们就会
  和大屁股的太阳争抢马桶,听鸟叫、看《侨报》。
  要是你还没有走, 白天我就用不着穿过
  旱季里的乌有之乡,去旷野上漂移的办公室
  上千枯的网,我就用不着对着胃疼的电脑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目送你在时差的最深处
  一点一点地消失。如此,我就用不着以大洲为单位,
  计算这挨千刀的平安、挨千刀的慢。
  
  要是你还没有走,烤肉是你的、巧克力是你的
  提拉米苏味道的哈根达斯也是你的,下午三点的胖
  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偷走了你的胖,但
  那些晴朗的好胃口都还是你的。电影院里那些
  你听不懂的葡萄牙语也都是你的,我把它们
  翻译成爆米花,喂你吃下了所有陌生的对话。
  
  要是你还没有走,我们可以在散步时路遇离地三尺的红月亮,它把我们当成了自己人送我们一把酥滑的光。回到家里,我们可以把这些光抹遍全身,连细小的汗水里都有盛大的月亮。而后,你可以扭身睡成一团云,我则像平坦的巴西高原一样在云层下眩晕。
  
  合群路
  ——为元贵而作
  
  合群路上有人不合群,
  拿一身肥肉掩护眼睛里的灵光
  躲在路边吃火锅。
  
  街对面是省城好生活,
  千百小崽衣衫光鲜,啤酒声声吼,
  把小吃吃成大吃一顿,把穷快活
  
  吃得只剩快活。又有先进的游客
  开发西部身体,街边的沐足广告
  似要为所有人洗出三只脚。
  街这边,入仕多年的你
  依然官拜科级。你跟我讲时局讲民生,
  就着麻辣蘸水,探讨如何用韩愈
  
  增强政论文的表现力。你对家乡
  爱得不慌不忙,但你酒后的肠胃里
  兀自醒来一个文艺的北方。
  
  想当年,又是想当年,
  你前额发亮,我亦是地道的诗歌豺狼,
  你我二人霸占了多少娇美时光!
  
  但凶狠总是不得好报,正如
  我们面前的火锅里烂熟的狗,
  昨日也曾在陌生的村口咆哮。
  
  每隔几年,我都要写上小诗一首
  分与你服食,不求青春常驻
  但求扶养你眼中疲惫的灵光。
  
  那灵光只一流转,肥胖的你
  即可腾空而起,在办公室里任游天地,
  或一览人民,或造福汉语。
  
  注:合群路,贵阳最著名的夜市一条街。元贵者,诗人陈元贵也,笔名嘉禾,曾就读于北大,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返家乡贵州工作。
  
  小 别
  
  鼓浪屿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去过的
  萨尔瓦多的某个小岛:
  同是由渡轮载着三生的乌云前往,
  返航的时候,乌云里
  少了一片踮着脚尖的前世的海。
  那片不听话的海同样是从半空匆匆落下,
  令岛民们关闭门窗吐纳小巧的宅事,
  令游客们撑开粉嫩花伞
  遮挡狡黠的热带。在鼓浪屿
  有街巷曲折可人,
  有瓜果小吃鲜如急雨,
  有唐突造访的隐者家中仁厚的江湖,
  有美女骤现岩间摆其臀扬其胸不知所终,
  有小土地上大丛大丛的、毫不犹豫的舒适感,
  但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想起了
  萨尔瓦多:那里有你环球一周赠我欢颜,
  有我们第一次对着大海的铜镜梳妆厮磨,
  而在这里,只得一个空有良辰的我。
  今生的乌云携带海水里羞涩的阳光
  拍打新婚的山山水水,
  不容你我以小别蹉跎。
  
  犰 狳
  
  猛地看见电脑上的日期,想起
  一年前的今天,在南美的海滩巴拉奇。
  那是一个被十七世纪的金子淘出来的小镇,
  坐拥吞天海景和葡萄牙的凋敝。
  入夜,我们携一身憨猛的云和岛屿
  回到岸上,见街就逛,见古就唏嘘。
  有花花红灯闪出一个诡秘的去处,往来者
  皆是气质男和肉意阑珊的随便女。
  我们骤然欢喜,误以为来到了
  本地的风化区,进去之后才发现
  此处乃是文艺天地,方圆百里的知识分子
  携带成群的知识粉子,在此郑重地追忆
  巴西东南沿海印第安人的血泪履历。
  墙上是被装裱成艺术品的印第安人,
  台前有被演说成学术绕口令的印第安人,
  大厅里陌生的干柴和烈火以印第安人的名义
  迅速地组合在一起。我们在那里
  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印第安人,直到
  走出门去,在几十米之外的街角
  与几个卖手工艺品的印第安人在黑暗中相遇。
  他们露宿在街头,出售做工笨拙的
  木雕、草编和饰羽。他们不叫卖,
  像茧皮一样硬生生地长在黑夜的喉咙里,就连
  不得以说出的几个关于价格的葡萄牙语数词,
  也像龟裂的茧皮一样,生疼、粗砺。
  他们眼神里的警惕连成一道五百年前的防线,
  从防线那一边,我们小心翼翼地买来
  一只木雕的犰狳。嗯,犰狳。
  性格温顺的贫齿目动物,浑身披甲,
  像他们的祖先,在丛林里逐安全感而居。
  嗯,巴拉奇。我刚刚被精英们沉痛地普及:
  此地的印第安人原本盛大而有序,说灵巧的
  图比一瓜拉尼语,后来被捕杀无遗。
  精英们不愿提及那些黑夜的喉结上
  一小片茧皮一样喑哑的,不可见的后裔。
  
  地图之南(组诗)
  比利纳波利斯
  
  欧洲离它而去,只留下山的名字:
  比利牛斯。小街上立着煤气灯,卵石路
  通向鹦鹉。一条河爱了三百年金子,
  游人跳进水中,洗了个浑身夕阳红。
  
  那桥也梦见了金子,桥身上消瘦的木头
  在夜里刮出酸疼的风。夜里,女人们
  把好身体带到桥头。我去那里的时候是圣诞,
  月亮祝福金合欢树,和树下的小旅馆。
  
  注:比利纳波利斯,Pirinopolis,巴西中部哥亚斯州一小城,城中三百年前居住着西、葡两国淘金者,因其大多来自西、葡、法交界的比利牛斯山区,故将城外之山亦命名为比利牛斯。后人因而称此城为比利纳波利斯, 意为“比利牛斯之都”。
  
  索布拉吉尼奥
  
  车开到山顶,不见了那一大片
  懒散的楼群。路的尽头是慢吞吞的树,
  小户人家支起了烤肉架,收音机
  播放着啤酒和迷人的邻居。
  
  转回去的时候开车的人喝多了,方向盘
  陷进盘曲的夜里。乌鸦、蝙蝠和遥远的中国
  一一从车前飞过,我下车探路,
  看见满城的灯火在山下美得蹉跎。
  
  注:索布拉吉尼奥,Sobradinho,巴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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