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3期
躲在泥土深处（组诗）
作者：殷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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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能听见我的呼唤
妈，妈，听见我了吗?
我在你身边，叫你，
我还是那个柴嗓子，结结巴巴，三四咬不清，
可是你能，能听懂。
你养育了我两个世纪，四十多年，
我们朝夕相处，
没有一天不说话。
妈，妈，你躺在病房已经四天了，
没有知觉，可我知道，
你的心非常惦记我，惦记我们的家
你的心装了一台起搏器，
你躺在ICU监护室，
脸色见好，呼吸越来越顺畅。
妈，妈，这个冬天不冷，
你说来春把咱们家房子装修装修，
花点钱吊个顶子，
弄个书橱，不希望家里的东西抹不开。
你在家是大拿，什么事儿都解决，
你在外面没有笑过什么人，
你洗的椅子套桂英已给椅子套上，
你择的韭菜今天下午就要包上饺子，
你买的山楂片还有半袋，
殷悦有时捏两片，
他老想吃肉，你烧的五花肉这一带都有名。
妈，妈，
你舍不得吃，舍不得花，
把每月剩余的压进存折，
你知道殷悦上大学的时候肯定能用上，
你知道我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也可以挡
一挡。
你知道物价还要飞涨，“总得留个后手吧……”
早晨你还去了景山，
那里遛弯的人们都愿意和你跳舞，
一月交三块就能天天听着音乐跳。
中午买火烧回来，
手脚麻利，一会儿功夫端上好几个菜，
我的朋友们都喜欢你做的北京麻豆腐，又酸
又香。
下午你没上麻桌儿，
人手不够；跟我叨了叨房子的事。
我现在还后悔和你拌了两句嘴，
认为咱家的房子这样破不哕哕总比修缮一新
有味，
这样的破房更具文物价值。
你翻扯了两句，就去外屋洗衣服，
然后和面，
说晚上吃饺子得了，
那么多的蒜泡在醋里，不到三十也能吃。
今天腊月十六，
快过年了，你一边择菜一边打卦。
妈，妈，我们要打120，
你不让，你说头晕，心里边熬头，难受，
歇歇就好。
救护车晚到了一会儿，你的生命变成紫色，
抢救的医生直摇头：尽力吧……
你听见了吗?我叫你，我几乎讲不出话，
妈妈，我没哭；我已有好多年没哭了，
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
你听见了吗?如果听见了你也别激动啊，妈妈!
你额上放了冰袋，
嘴里插着氧气管，
手臂打着吊针，
只要你动一下，或眨一下眼皮，
我们就放下石头——这块石头太重了。
妈妈，是你给我缝的书包，送我去的小学校；
是你用瓶子盖给我做的象棋，带我去少年宫；
是你老着脸在旧鼓楼大街上硬占一块地方，帮
我开个小店，
每次取货回来，你总要算算该赚多少钱；
是你回老家给我张罗了媳妇；
是你把我的儿子拉扯大的，我叫他殷悦，
如今他妈伤心地哭，
哪怕一辈子瘫痪在床，她都愿意在身边伺候
你。
听见了吗?我爸也在叫你，
小宾叫你，殷明叫你，桂英叫你，叫娟叫你，殷
悦和婷婷叫你。
妈妈!妈妈，妈妈……
亲人都在身边，他们祈祷着，
愿上苍保佑母亲!
我不能在天上见到亲人
我不能在天上见到亲人
一朵云或地上的虫子
忧伤伸出来——僵硬的身躯即使在四月
也不得回暖
几个月，我没写一个字
几个月，我天天悔恨
想起去世的母亲，那些我们相依为命的命
说什么也没用了
母亲，我没把你拉回来
没把那只马蹄掌放在灰墙下
我的呼唤只能穿透冰凉和绊脚的悲伤
我们相隔两个世界
其实一个世界都不存在啊!生死尽在虚无中
2005年，我悲伤
我的右臂灌了铅
我的脚步跌跌撞撞
我的言语憋坏了我
前胸与后背干瘪得像以前的学生
这些不及啊，不及人间的阴影
爱，挣扎，树根，血液
生其心，无所住
直到后一天，我的罪孽成为野兽
我的痛诉落下大片尘土
母亲，我天天祈祷
低于天空的是今生，愿你的灵魂永生
包 裹
几件衣服，一本书
还有从重庆巴南寄来的明信片
上面有长江边的古镇
有山
有水
也有你的亲笔字
一个人旅行
总有温暖在千里之外
分别多日
分别多日，
也许这一生见不着了，
事实上，我已到皇城根，
傍晚，荒烟，放慢速度。
车子落满灰尘，
高高的桥，仿佛窥见你的倥偬，
什么在流，下面有一颗心
寄望于明天。
黄昏，昆虫，
夕阳抓住一根树枝——
可怜的城市。
我想起你，情人节空空，
几盆花，没人喂养的金鱼，一个大书柜；
天南海北，
我有笨拙的爱。
六年的时光真的就那么遥远?
满身疾病我该何去何从?
路过北海前门我看见一个傣族女子，
她的花瓶和鲜艳彻底粉碎了
这个下午。
说不出话，古城墙像黑簇簇的日子
排队，然后出发。
我躲在泥土里，无法顺畅地说，
无法向你表白。
泪 水
我捉住了公园，头脑变得清醒，
全身舒适，如同一道阳光。
坐在石头上是一种幸福，
捧着自己的脸，
我的双手颤抖了，透明了。
公园本来不会流泪，
它是借来充数的，早晚要还。
在冬季，我望不见
它的背部。
一些不知名的树，
陆陆续续围过来。
和我一样，它们喜欢一生寂寞，
喜欢短暂的黄昏，
如同节奏缓缓的祷词在世间回响。
我回头看见阳光滚下山坡，
山坡上的灵魂则慢了一步；
我想起从前的苦，
那些撒在林间的种子，
一天天长大、成熟。
心头涌起饥饿，涌起遥远的海水。
上帝啊!海水是残缺的，
和完美的风各自发光。
公园本来不会开玩笑，
它脸色苍白，和谁吵了一架，
于是天就黑了，
就有股味儿无声无息地散开，
不影响周围的花草，
却能赶走所有凶猛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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