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8期

作品回放:诗十四首

作者:沈 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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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地区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滋泥泉子
  
  在一个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我走在落日里
  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看了看我
  我与收葵花的农民交谈,抽他们的莫合烟
  他们高声说着土地和老婆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滋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埋进泥里
  滋养盐碱滩、几株小白杨
  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
  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好,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苏 醒
  
  太久地沉湎于自己
  一只早春的云雀提醒我的孤陋和无知
  让我闻一闻嫩草的气息
  摸一摸婴儿的笑脸吧
  人们脱下厚厚的冬衣
  小口饮用阳光的甜橙汁
  这些融雪后尘土飞扬的街巷
  发蓝的清真寺,异族店铺,印度香
  马车载来一群年轻的乡村鼓手
  他们四溢的激情,火热的目光……
  我要扑向他们的旋律
  追随他们歌中的骏马、勇士
  要拆除一身的墙,瓦、门、窗
  我站立的地方变得丰盛广大
  世界是我苏醒的身体的一部分
  
  向 西
  
  向西!一块红布、两盏灯笼带路
  大玫瑰和向日葵起立迎接
  
  向西!一群白羊从山顶滚落
  如奢侈的祭品撤离桌台
  
  向西!验上昼夜交替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间是咬紧的牙
  
  向西!沙漠傍依天山
  像两页伤残的书简
  
  向西!姑娘们骑上高高的白杨
  留下美丽的尸骨,芬芳袭人
  
  向西!坟茔的一只只乳房
  瞄准行走的风景
  
  向西!众鸟高过大地
  翅膀如金属叶片撒满山谷
  
  向西!公马脱去皮肤、血液、骨头
  留下一颗闪电的心脏,奔驰
  
  向西!寒风吹向无助的灵魂
  那姗姗来迟的援军名叫虚空
  
  向西!孤身上路,日月从口袋掏出
  像两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挂起
  
  向西!鼓点咚咚,持续到天明
  赴死的死亡迎向蜃楼奇景
  
  向西!昆仑诸神举起荒路巨子
  啜饮他并造就他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
  共度一个下午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
  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浑圆的肚子
  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路上
  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
  与别的地方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
  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
  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黑的雪
  
  黑的雪。浓雾和煤烟
  像一顶皮帽扣在城市头顶
  整整一星期,太阳没有露面
  环保官员手忙脚乱,仿佛要抓住
  直线飙升的大气污染指数,飞离人间
  电台主持人告诫市民关起门窗生活
  一边开着玩笑:“为了健康,最好停止呼吸。”
  五星级大酒店上空,魔鬼发出诅咒:
  “毁了这城,毁了它!
  用硫磺,一点点毁了它的肺……”
  而在城乡结合部,麻雀“嗖嗖”地飞
  来回丈量从烟囱到树林的距离
  它们看上去由生铁铸就
  这是煤的殉葬日,小锅炉烧得正旺
  借以支撑起无助者寒风呼啸的泥巴屋顶
  铁锅里煮着的牛头瞪大双眼
  吓得小男孩哇哇哭,直往母亲怀里钻
  黑的雪,僵硬如舞者之死
  漫长的冬季由雪的腐烂的尸体铺成
  当你走过沉闷的街道
  突然厌倦了环保主义者空洞的说教
  上帝抛弃了我们,将“雪”抽走
  只剩下“黑的”二字在大面积闪耀
  
  植物颂
  
  我与许多植物交谈过
  用本能的好奇和无言的静默
  
  荨麻将痛感保留在我身上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并非出于伤害,更接近一种善
  
  熟透的葡萄往我脸上喷射汁液
  像是吐了一口唾沫
  
  当我在桦林中行走,看到了人的眼睛
  一个王国男女老少的眼睛
  集体性放大着惊讶和惶恐
  旷野上,成排的白杨像鹅毛笔插入大地
  这里有足够的墨水用来挥霍、痛哭
  但它们暂停了对时间的控诉
  
  时常,我感到植物的根扎入我内心
  当我向它们靠近,就会变成它们脚下的泥土
  
  我更愿意写写那些顽强的荒漠植物:
  胡杨、红柳、梭梭、沙枣……
  我潮湿柔软的内心配不上对它们的赞颂
  
  它们在静止中走了很多路
  它们是从死亡那边移植过来的
  享用着干旱和荒凉
  风暴令它们舞蹈、狂欢
  太多的水会将它们渴死
  
  石头上的塞种人
  
  塞种人将自己的形象保留在石头上
  女的丰乳肥臀,男的有着夸张的性器
  三千年后,他们的形象变成了一张张异族的
  面孔,像深秋的落叶一样随风飘零
  只有在拥挤的大街上,当身体与身体相碰
  仍能听到石头的钝响,进溅几朵蓝色的火花
  河流与草场早已成为石头的一部分
  他们的羊群永远吃不到青草
  他们的小鹿长出长长的鸟嘴
  在不可知的引力中凌空展翅而去
  
  美 人
  
  香獐子窃取她秀发的芬芳,
  在于阗酿成麝香。
  ——鲁提菲:《格则勒》
  
  她配做一名时光的妃子
  在时光熄灭之后,她仍是一轮清真的新月
  她睫毛浓密的甜蜜眼睛,像深潭
  淹死过几个朝代的汗王、乐师和小丑
  为了她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
  多少人神魂颠倒,掏出烧毁的心
  
  像野生的精灵,她散发着膻腥
  这是羊奶和驼奶造成的
  要把她放在玫瑰花液里浸泡三次
  要把她种植到旷野上去,在尘土中开放
  她只是一株无辜的迎风招展的沙枣树
  那好闻的芳香总是令人感到头晕
  
  她的芳名像一首木卡姆在人间传播
  每个人用自己的梦想和欲望将她塑造
  然而这一切与她无关,更像一场误会
  她依然是一位牧羊女,一个樵夫的女儿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隐秘,她乳房的疼痛
  没有人能进入她日复一日的孤寂和忧伤
  
  她的美带点毒,容易使人上瘾
  但她是柔软无力的,在风暴的争夺中哭泣
  一束强光暴徒般进入她身体,使她受孕
  她抵抗着,除了美,不拥有别的武器
  美是她的面具,她感到痛苦无望的是
  她戴着它一辈子都摘不下来
  
  吐峪沟村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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