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7期
浩然正气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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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哉流民!为鬼非鬼,为人非人!
哀哉流民!男子无组袍,女子无完裙。
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掘草食其根。
哀哉流民!昼行绝烟火,夜宿依星辰。
哀哉流民!父不子厥子,子不亲厥亲。
哀哉流民!言辞不忍听,号哭不忍闻。
哀哉流民!朝不敢保夕,暮不敢保晨。
哀哉流民!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
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儿钱数文。
哀哉流民!甚至不得将,割爱委路尘。
哀哉流民!何时天雨粟,使汝俱生存。
哀哉流民!
满目疮痍,长歌当哭,此真所谓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联想到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的大饥荒年代,有哪一个作家即时写出过反映真相而为民请命的作品?张养浩祈祷上天降下米麦以拯救世上苍生,米麦没有降下,但却“天忽阴翳,一日二雨”,“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当好雨忽来“禾黍自生”而“秦人大喜”之际,真正与百姓同呼吸共命运的张养浩也喜不自禁,他先作《[双调]得胜令·四月一日喜雨》:
万象欲焦枯,一雨足沾濡。天地回生意,风云起壮图。农夫,舞破蓑衣绿;和余,欢喜的无是处!
“和余”,即是“余和”之意,“无是处”即俗。语所说的“不知如何是好”。张养浩此类曲作的风格是本色率真,他的欢欣雀跃之情在此曲中也溢于言表,其感情遥通杜甫《春夜喜雨》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但却比杜甫之作深切和激越。言之不足。故重言之,张养浩心潮难平,他将心头的潮水继续倾泻在他的套曲《(南昌]一枝花》里:
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金值玉雨。数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唤省焦枯,喜万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留不住都弃业抛家。当不的也离乡背土。
「梁州」恨不的把野草翻腾做菽粟,澄河沙都变化做金珠,直使千门万户家豪富,我也枉不了受天禄。眼觑着灾伤教我没是处,只落的雪满头颅。
「尾声」青天多谢相扶助,赤子从今罢叹吁。只愿的三日霖霪不停住,便下当街上似五湖,都淹了九衢,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
在封建时代的文人意识中,“忠民”与“报国”、“为民”与“忠君”是不可分割的,屈原的爱国与忠君固然难以分开,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也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连范仲淹这样极具“民本”思想的人,也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而,张养浩似乎与时俱进而超越了前贤,他开篇就说“用尽我为民为国心”,根本就没有提到“君”。“民”在他的心目中显然是至高无上的。结句“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表现的是子民之心的巨痛沉哀。百姓所受之苦岂是一场大雨所可洗尽?他们所受的苦仅仅是来自天灾吗?全曲不仅首呼尾应,而且和他写于同一时期的名作《山坡羊·潼关怀古》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脉相承,是同一条河流所掀起的洪波巨浪。这洪波巨浪的高度与力度,不仅同时代人无人可及,即使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白居易的《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恐怕也会要逊让三分,因为他们由一己而推及众生虽然也弥足珍贵,但张养浩毕竟是亲临并深入救灾第一线而以身殉,具深哀与真喜似乎更为亲切和深广。
元散曲中的许多作品都是寄情风月,啸傲林泉。张养浩隐退后的许多作品也是如此。其中虽也不乏优秀之作,如同春兰秋菊,冬梅夏荷,可以给人们多样的艺术享受。然而,那些直面人生、批判现实、反映民生疾苦,抒写作者崇高胸怀浩然正气的作品,却有如暗夜的灯光,黎明的号角,大江的巨浪,巍峨的山岳。它们促人警醒,令人沉思,也让历史和文学史将其大写在显著的位置,任凭时间枉自风吹雨打。对于张养浩,写过“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的名句的元诗人虞集,曾作“十年七聘不还朝。起为饥民夜驾轺。嘉树百年谁忍伐,生刍一束讵能召”以吊,有如祭奠的花圈。明人严曼题其墓碑曰:“风绰高致,节全始终。名留天地,齐鲁一人。”许多帝王将相的陵寝在时间的风雨中均己荡然无存,张养浩的墓园,至今仍保存完好于他的家乡张公坟村。其人如此,其作品不也是这样吗?
唐诗人徐凝《和夜题玉泉寺》诗说:“岁岁云山玉泉寺,年年车马洛阳城。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张养浩位列高官,他的写作相当于今日所谓“官员写作”。今天,某些作家热望当官,而某些官员也热衷写作;但从古及今。官位甚高而作品并非回避当下无关民生的官样文章的,又能有多少?极端的例子可以举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他不仅是万人之上而且是万官之上,一生作诗41800首,几近于《全唐诗》的总数,为中国古往今来写诗最多的人;但他的所谓诗有哪一首能被人传诵?张养浩算是少有的例外。他平生为民请命,晚年为道义献身,绝笔之作表现的是民情民意民心民怨,磅礴着天地间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他所服膺的孟子有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在自己所撰的《风宪忠告·全节第十》中加以发挥:“不荡于富贵,不蹙于贫贱,不摇于威武,道之所在,死生以之。”张养浩,言行如一,不愧为浊世中的真君子、乱世中的大丈夫。读其文而想见其人,我们能不发思古之幽情、生抚今之感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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