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7期
浩然正气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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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之气,是天地间最可珍贵的正大刚直的精神,美丽如虹霓,坚贞如钻石,巍然如山岳,壮阔如大海,多么难能可贵而又令人向往!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孟子·公孙丑》中的名言,是孟子对学生公孙丑问老师有何长处的回答,传扬当时而泽被后世。例如盛唐时代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孟夫子,就以“浩然”为其名字。而宋末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在他感天地而泣鬼神的《正气歌》序言里,就曾叙说他被囚于元大都燕京的土牢里已整整两年,其间“水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七气交攻。他以孱弱之躯俯仰其中而岿然不动,原因“是殆有养致然"。文天祥说:“然尔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在《正气歌》甫一开始,他引吭而高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日浩然,沛乎塞苍冥!”这种至大至刚的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正气,也勃然于元代官员兼曲家张养浩的胸臆。
山东济南人氏的张养浩,其字“希孟”。“希”有企望、仰慕之意,“孟”当然就是先贤孟子了,而其名“养浩”则正是上引孟子箴言的缩略。张养浩的祖父为“武略将军”,但后来门庭式微,父亲张郁以经商来维持全家的生计,十六岁尚未成年就承担全部家政。张养浩生于这种社会地位濒于底层的家庭,自幼即熟知世上疮痍、民间疾苦。加之齐鲁大地是儒家的故乡,其父也让他自幼即学习孔孟儒业,以期再振门庭,重扬家声。儒家思想的精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观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济世”理想,像照耀夜行人的明灯,指引他发奋攻读,在漫漫长夜中踽踽独行。
张养浩品学出众,山东按察使焦遂荐为东平学正,后又经官拜平章政事又兼散曲作家的不忽木大力举荐,在元代大多数汉族读书人不是沉沦于下僚就是埋没于草野的景况中,张养浩居然脱颖而出,武宗时拜监察御史,仁宗时官至礼部尚书,相当于今日中央的一个重要部门的部长,英宗至正初,又参议中书省事,可谓居庙堂之高,为读书人中的另类与异数。由儒家精华所哺育又身体力行的他,给自己的定位则是“入则与天子争是非。出则与大臣辨可否”。然而,理想的光明和现实的黑暗,历史合拍的是一部黑白片。当世的彭德怀上万言书,早是古已有之了。张养浩任监察御史时也曾上万言书,列举并针砭十大时弊,为百姓鼓与呼。他没有因此而遭灭顶之灾,是因为及早逃离朝廷,改名换姓而高飞远引。后来换了新皇,他才恢复原来的名姓,但直言敢谏的积习难改,又上疏英宗谏元夕内廷张灯糜费民财,导致龙颜大怒,差一点遭到笞杖流放。“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襦裹着祸端”,官场险恶,宦海风波,伴君如伴虎,五十一岁虎口余生的他终于辞官回到家乡历城(今日之济南),将自己的晚年交给大明湖上的清风、千佛山间的明月。“四围山,会波楼上倚阑干,大明湖铺金描翠间。华鹊中间,爱江心六月寒。荷花绽,十里香风散。被沙头啼鸟,唤醒这梦里微官”。《[双调]殿前欢·登会波楼》他登上济南城北的会波楼,远离朝廷那凶险之地,心旷神怡。此乐何极。当代蒙古族民歌手腾格尔高唱“我的家,我的天堂”;当年的张养浩真要将自己的家乡当成天堂而终老了,如果没有远方苦难苍生的血泪呼唤,如果没有他民胞物与的心灵的迅速回应。
泰定二年到致和元年的四年之中,北方少雨。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更是一个重灾之年。自然灾害遍及全国各地,其时举国只有数千万人口,但仅陕西一地饥民就达一百二十万人。高高在上的元文宗依旧歌舞升平,贵族们依旧寻欢作乐,官僚们依旧酒地花天。远在济南的张养浩己届花甲之年,但却仍然关怀国事,忧虑民瘼。在他退隐后的近十年岁月里,朝廷先后七次以吏部尚书、太子詹事丞兼经筵说书、淮东廉访使、翰林学士等名义征聘他进京,如他的《[南吕]西番经》所说:“屈指归来后,山中八九年,七见征书下日边。”一般人见此高官厚爵,早就迫不及待地三跪九叩谢主隆恩了。今日官场的瘾君子买官者流,更会兴奋得如同中了时下各种彩票的头彩。但张养浩却不为所动。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这个烂摊子,那些尸位素餐的朝中大员无心收拾也无能收拾。元文宗特拜张养浩为陕西行台中丞,负责赈济灾民的工作。张养浩虽年已花甲,还有八旬的老母在堂,但他这次却毫不推辞,义无反顾,“既闻命,即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贫乏者,登车就道,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闻民间有杀子以奉母者,为之大恸,出私钱以济之”。今日某些驱公车而行路遇伤者却视如不见扬长而去的官员与之相比,相去何止霄壤。张养浩“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遂得病不起,卒年六十。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如此公心勤政,仁人爱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在古代或今日的官场,都是一座巍然的丰碑。
张养浩当年的种种美誉义行,我们今日已经不能亲睹与亲炙了。但幸而他既是官员,又是一位真正的优秀的作家,他当时所写的一些作品,记录了他的行谊,闪耀着他的人格美的光辉。我们今日每一展卷,仍然可以感触到他急剧的心跳。听到他心潮的澎湃: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
——《[中吕]喜春来》
乡村良善全性命,廛市凶顽破胆心,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未戮乱朝臣。
——《[中吕]喜春来》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帝王只知狂欢作乐而又盛产贪官污吏的时代。《元史·食货志》就曾经记载:“赈粜粮多为豪强嗜利之徒用计巧取,弗能周及贫民。"官员与地方豪强及奸商相互勾结。上下其手,从中克扣贪污。张养浩不仅深入民间抚贫慰苦,而且以霹雳手段,打击官场与商场发国难财的蠹吏奸商。他自云:“满城都道好官人”,既是自慰,也系他嘲,其中实在包含了无穷的感慨。不仅如此,张养浩更洞见人祸甚于天灾,乱臣贼子是纲纪败坏国家危殆的根源。“还自哂,未戮乱朝臣。”横眉冷对千夫指,在那样一个奸佞当道的艰难时世里,张养浩,是高天一声正义的雷霆,是人间一支未能完全出鞘的利剑。
在元代,张养浩可以说是一位乱世完人。他晚年的视死如归,高风懿范,使他成为了那个浊世的“当代英雄”。对作恶的奸佞小人,他有雷霆般的刚烈;对苦难中的百姓,他却有春风般的温存。他在《牧民忠告》卷上《民病如己病》中说:“民之有讼,如已有讼;民之流亡,如己流亡;民在缧绁,如己在缧绁;民陷水火,如己陷水火。凡民疾苦,皆如己疾苦也,虽欲因仍,可得乎?”万象焦枯,饿殍枕藉,张养浩目击神伤,中心如捣。他在华山和任所祷告上天降雨时,曾写有一诗,题为《哀流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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